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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告别上海与回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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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信的邮件,我是选在一个有风的午后发出去的。
上海的秋天,湿冷得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抹布,把整座城市包裹在一种黏腻的灰色里。我没有开灯,就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那些车,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甲虫,沿着既定的轨道匆忙爬行,从一个格子间,去往另一个格子间。十年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只。
电脑屏幕上,那封简洁到近乎冷酷的辞职信已经写好。鼠标的箭头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很久,像一只找不到落脚点的蝴蝶。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灰尘和这座城市特有的、混合着香水与尾气的味道。然后,我按下了发送键。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旷的回响,在我的四肢百骸里游荡。我就这样坐着,直到窗外的天光被一盏盏亮起的霓虹灯取代,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荡荡的墙壁上。
陈泽走了,连同他手冲咖啡里那股温暖的香气,一同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陕西南路转角的那家店,如今大门紧锁,像一张再也不会开口对我微笑的嘴。这座城市,这个我曾以为可以用青春和血汗去征服的地方,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华丽的空坟。它太喧嚣,太热闹,而我的灵魂,却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蜷缩起来,舔舐那道看不见却深可见骨的伤口。
莉娜、周琪和苏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我的“判决书”。那天晚上,我的门铃被按得震天响。我打开门,看见她们三个,像三位从不同戏剧里走出来的女主角,风风火火地站在我的门外。
周琪冲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两大袋进口超市的食物,脸上是“兴师问罪”的表情。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职业套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像是在为我敲响警钟。“林意,你疯了?!”她把购物袋往地上一放,双手叉腰,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我刚听你同事说你辞职了,还要回云南?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莉娜跟在后面,她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头发乱糟糟的,眼眶红得像只兔子。她一言不发地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意意,你真的要走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上海这么大,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以后去哪里喝酒吐槽?你离开了上海,还能找到真爱吗?我舍不得你……”她的眼泪滚烫,一滴滴砸在我的肩头,带来一阵潮湿的温暖。她依然是那个把爱情当天来谈的艺术家,但在经历了那场生命的考验后,她的眼泪里,多了一份对友情的真实与珍惜。
苏雅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她穿着一身笔挺的律师套装,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眼神沉静如水。她没有像周琪那样质问,也没有像莉娜那样哭泣,只是默默地走进来,把医药箱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检查我的冰箱,像是在确认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有没有好好吃饭。
“你们怎么都来了?”我被莉娜抱着,看着周琪和苏雅,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个人在这发霉,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周琪白了我一眼,开始把袋子里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我告诉你林意,你可想清楚了。你现在辞职回老家,就是把你辛辛苦苦在上海打拼的一切,‘哗啦’一下,全倒进黄浦江里了!你熬了多少夜,喝了多少酒,才爬到今天这个销售主管的位置。回云南能干什么?开个文艺青年骗自己的咖啡店?那能赚几个钱?你三十岁了,不是二十岁,回了小镇,圈子那么小,你还怎么找男朋友?”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血淋淋的现实。每一个字,都刺得我生疼,却也让我清晰地看到她那颗包裹在拜金和现实外壳下的、笨拙而真诚的心。她害怕我重复她走过的弯路,在看似风光的生活里,被物质和寂寞反复煎熬。
我轻轻推开莉娜,看着周琪的眼睛,那双总是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焦急。“周琪,”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找男人。”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莉娜担忧的脸,和苏雅沉默的背影。
“我只是……想找一个能让我好好呼吸的地方。”
空气安静下来。周琪愣住了,她大概从未在我眼中看到过如此决绝的平静。那种平静,不是心如死灰,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澈。她张了张嘴,那些刻薄的、现实的道理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唉,算了,你这头倔牛。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手,力道很重,“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你在哪里,我们这几个姐妹,永远都在!”
苏雅这时从厨房走出来,递给我一杯温水。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懂。”
那一晚,她们谁也没有离开。我们挤在我那张不算大的沙发上,周琪打开她带来的红酒,莉娜放起了她淘来的小众民谣,苏雅则默默地为我们切着水果。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初到上海的青涩,聊到职场上的勾心斗角,从遇到的奇葩男人,聊到对未来的迷茫。
莉娜说:“意意,你走了,我们这个‘失恋阵线联盟’可就散了。”
周琪喝了一口酒,说:“散不了。等你在云南把那什么劳什子咖啡店开起来,我一定带着我们游艇销售部的同事,去给你包场办派对!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端客户’!”
我们都被她逗笑了。我看着她们,心里那块因陈泽离去而冻结的冰,似乎被这温暖的友情融化了一个小角。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立刻离开。告别一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就像与一个爱了很久的人分手,总需要一些仪式感。我开始打包我的行李,也打包我的十年青春。
那些曾经象征着我“精英身份”的职业套装,被我一件件叠好,放进捐赠箱。它们是我在上海厮杀的铠甲,如今,我只想做回那个穿着棉布裙子、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奔跑的女孩。
那些前男友们送的、早已失去意义的礼物,被我打包扔进了垃圾桶。它们是我爱情路上的纪念碑,也同样是墓志铭。
苏雅几乎每天下班都会过来。她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帮我分类、打包、贴标签。她的字迹,像她的人一样,严谨而清秀。看着她熟练地用胶带封好一个个纸箱,我突然觉得,这些年,无论我经历了什么,苏雅似乎永远都在那里,像一座安静的灯塔。
在我决定离开的前一天,她送给我一个精致的皮质旅行本,本子里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林意,祝你平安喜乐。”
我接过本子,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皮面,心里一阵酸涩。我抬起头,撞进她深邃的目光里。那里面,依然藏着那份我早已察觉、却无法回应的隐秘爱意。但此刻,那份爱意已经变得很轻,很淡,像一缕青烟,被克制与祝福的风吹散了。
“谢谢你,苏雅。”我说。
她只是微微一笑,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没多说。
告别前夜,我们四个姐妹在我那间几乎被搬空的公寓里,开了最后一个小小的派对。没有酒,只有茶和苏雅带来的点心。我们席地而坐,靠着一堆纸箱,窗外是上海永不落幕的璀璨夜景。
“林意,你走了,我们以后去哪里喝那么好喝的手冲啊?”莉娜说着,眼眶又红了。
“以后我开店了,你们都来,我给你们冲最好的云南咖啡豆。”我笑着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
“说好了啊,”周琪举起茶杯,像举着酒杯一样豪气,“谁不去谁是小狗!”
苏雅也举起杯,轻轻和我们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聊我们各自的伤痛与成长,聊我们对未来的憧憬,聊我们之间那些或可笑或深刻的秘密。夜深了,我们就靠在一起,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渐渐睡去。
第二天清晨,上海的空气带着一丝沁骨的清冷。
我拉着行李箱,站在公寓楼下。晨光熹微,给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莉娜、周琪和苏雅都来了,她们穿着各自风格的衣服,站在微冷的晨光中,像三幅风格迥异却又无比和谐的画。
“别忘了我们啊!记得天天发朋友圈,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莉娜冲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像一只黏人的无尾熊,哭得稀里哗啦。
“保重,有事给我打电话。钱不够了也说一声,姐给你转。”周琪也抱了抱我,她的拥抱很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雅走到我面前,没有拥抱,只是轻轻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看着我,目光深邃而温柔,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林意,祝你一切顺利。”
我看着她们,看着这三个我生命中最重要、最独一无二的姐妹,突然觉得,所谓的家,或许并非一处房子,而是在你转身时,总有人在那里,为你亮着一盏灯。即便是离开了上海,这份情谊,也早已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我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生活了快十年的城市,看了一眼那条熟悉的、承载了我无数次心碎与慰藉的陕西南路,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街角那扇紧闭的、贴着“旺铺招租”的咖啡馆大门上。
陈泽,再见了。
上海,再见了。
我转过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那辆早已等候在路边的出租车。我没有再回头,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瞬间崩塌。
车子启动,缓缓汇入车流。车窗外,高楼大厦、梧桐树影、时尚的男男女女,都在飞速地倒退。我的心,像被剥开了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布满伤痕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真实的自我。
我不知道回到云南会面临什么,不知道我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但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我不能再被困在这座浮华的城市,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我要去一个有山有水、有阳光有咖啡香的地方,去延续一份未尽的梦想,去寻找内心的平静,去重新学着,如何爱自己。
飞机冲上云霄,穿破了上海上空那层厚厚的、灰色的云层。一瞬间,刺眼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机舱。我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云海,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像一片纯白的新大陆。
上海的钢筋水泥,已经在我脚下,缩小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几何图形。我的眼眶湿润了,有泪水滑落,但这一次,它不是苦的。
那是对过往的告别,也是对新生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