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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众妙之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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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众妙之门
婚礼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城市嘈杂。阳光没有回那座能俯瞰辉煌夜景的公寓,他方向盘一转,驶向了城郊。
山道蜿蜒,植被的气息逐渐浓重,取代了都市的尾气味。他停在一处僻静的观景台旁。远处,城市的光谱依旧,却奇异地失去了它的压迫感,变得像一片遥远的、无声燃烧的火烧云。
他靠在车边,夜风清凉。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雕刻桃核时的触感,以及叶知勉接过它时,指尖那一下微凉的停顿。
“我终究还是想要一点自己的阴影……被包容的角落。” 她的话语在山风中再次清晰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毕生追求的“姓名学”,试图用以锚定命运的“名”,其实是一座桥。人们建造它,渡过生命的急流,但一旦过了河,谁还会背着桥走呢?
他太过专注于桥的材质、结构、吉凶,却忘了过河本身才是目的。叶知勉过了河,而他,还固执地站在桥上,研究着桥身的纹路。
一种巨大的疲惫,以及疲惫过后更深沉的虚无,席卷了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左手腕上——那串他从未离身的深褐色檀木念珠。
这不是普通的饰物,而是他倾注了极大心血的法器,是他试图“逆天改运”的证明。
为了化解姓名学上他与叶知勉那的“水火相冲”,他耗重金寻得雷击古檀木芯,取其木气;而后,依据二人生辰八字,在每一颗珠子上,用最精细的刀法,刻下了不同的字与符:有“和”、“润”、“通”等字,以求调和;有“离”卦符号,试图增强自身火性以抗水克;更有依据《秘笈录》所载的“合和符”、“解冲符”。笔画曲折幽微,几乎耗尽目力。
他记得自己雕刻时的全神贯注,每一刀都灌注着强烈的意念:留住她,改变这该死的定数。完成后,他更依古法,以朱砂混合特定药材熬制的膏液,反复浸染填涂,让那些字符殷红如血,仿佛拥有了生命。
他日夜佩戴,深信这汇聚了古木灵气、精妙术数与自身执念的念珠,能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命运洪流的冲蚀,为他们的“生命之局”,结上“正果”。
然而此刻,这串曾给予他无尽心理慰藉与希望的念珠,在“林静舟”这个天然和谐的名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可怜,又充满了人为的挣扎。——它没能改变任何事。它只是一串做工考究的木头珠子。
他猛地将它从腕上褪下,仿佛褪下一道灼热的枷锁,将它弃于冰冷的石栏之上。仿佛,也一并弃掉了那个曾经试图用术数捆绑命运、捆绑他人的自己——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沉重无比的铠甲。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桥好看吗?”
阳光猛地回头。
一位穿着素灰布衣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山下那片城市星云。他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夜色里沉静得像两口古井,倒映着万家灯火,却波澜不惊。
阳光心中一惊,这荒山野岭,深夜独行的老人,太过诡异。“什么桥?”他下意识地反问,手悄悄握紧了手机。
老者不答,目光却落在那串被遗弃在栏杆上的念珠,微微一笑:“拆了楼台空见月,收了蛛网自是晴。舍得放下这‘安身立命’的珠子,看来是遇到真正的‘惑’了。”
一句话,如冰针刺入阳光的脊椎。他从未对人言及他对姓名学的依赖,那正是他安身立命、解释世界的根本法则!这老者……
“你是谁?”
“扫叶人。”老者答,弯腰拾起地上一片枯叶,在指尖捻了捻,任其化作碎屑飘落。“也是看桥人。看人建桥,看人过桥,看人……困在桥上。”
他转向阳光,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接看到他内心深处那团名为“阳光”的、此刻却无比迷茫的能量体。
“你为她刻了桃核,以‘苦心’寄‘生意’,是谓‘慈’。你终于听懂她所要非你之‘光’,而是容她之‘影’,是谓‘悲’。慈悲既生,名障已破大半。为何还在此地,对空兴叹?”
阳光惊恐万分,连退两步,背脊撞在车身上。雕刻桃核、他与知勉的对话……这些绝无可能被第三人知晓!寒意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你…你怎么会……”
“我看见了。”老者平静地打断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阳光的心。“你的‘名’太重,光太盛,照得自己都看不清路了。那女子的‘舟’已离岸,你却还想用自己的‘光’,为她照亮前路,是也不是?”
阳光张口结舌,所有狡辩、惊疑、恐惧,在这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眼睛面前,溃不成军。他靠着车身,缓缓滑坐在地上,声音干涩:
“……那我……该怎么办?”
老者踱步过来,影子笼罩住他。 “简单。” “放下你的‘光’。”
“什么?”阳光猛地抬头。
“烈日之下,岂容他光?皓月当空,众星皆隐。你太执着于自己是‘光’,便看不见真正的‘明’从何而来。”老者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击着阳光的核心。“试着不做‘阳光’,如何?”
“不做阳光……那我……我是谁?”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老者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亘古的智慧与慈悲。 “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穿衣吃饭是谁?困来睡觉是谁?” “此刻问‘我是谁’的,又是谁?”
一连三问,如三重巨浪,将阳光彻底打蒙。他张口结舌,头脑中一切赖以思考的框架、名相、知识,轰然倒塌,只剩一片空白般的寂静。
老者不再看他,转身望向那亘古存在的山脉与夜空。 “名可名,非常名。”他缓缓吟哦,仿佛在陈述天地间最平常的真理。 “汝本无名,强名曰道。” “汝本无光,灼灼者,乃道之用尔。”
话音落下,他迈步离去,身影融入山林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只留下阳光独自一人,瘫坐于地,面对浩瀚星空,以及心中那片被彻底捣毁、却又在废墟上隐隐透出无限生机的空白。
他不再是阳光。他暂时,什么都不是。
而这“什么都不是”,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