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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道法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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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道法自然
山气侵衣,晨露凝于发梢。阳光(或许此刻已不再是)在车边坐了一夜。老者已杳然无踪,如同融入晨雾的一缕山风。那三句问诘,却像三枚灼热的火种,烙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他过去三十余年构建起的全部世界。
“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穿衣吃饭是谁?困来睡觉是谁?” “此刻问‘我是谁’的,又是谁?”
他试图思考,却发现思考本身成了悖论——思考需要一个“我”来执行,而老者问的,正是这个“我”的本质。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彻底的“茫然”,不是迷失方向的茫然,而是连“迷失”这个概念都开始崩塌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摸向手腕,那里空荡荡的。那串刻满名字奥秘的念珠,还静静地躺在栏杆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露水,显得朴素而陌生。
他不再是“阳光”了。那个需要光芒万丈、需要被所有人看见、需要依靠名字来定义和确认自身价值的“阳光”,在那个夜晚,被老者寥寥数语击得粉碎。
那么,现在这个会冷、会饿、会茫然地坐在这里的,是谁?
饥饿,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生理需求,从胃里升起,打断了他循环不休的自我拷问。他需要食物。
他发动汽车,驶回城市。晨光中的都市褪去了夜晚的浮华,显露出它最日常的底色。早点摊冒着热气,环卫工人在扫地,行人步履匆匆。
他停在一家寻常的粥铺前。过去,他绝不会在这种“没有名字”的小店用餐。现在,他走了进去。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热粥入腹,米香纯粹。咸菜爽脆,带着最基础的咸味。没有名贵食材,没有复杂烹饪,只是食物最本来的样子。他专注地吃着,感受着那份温热如何驱散身体的寒意。“穿衣吃饭是谁?”老者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是这具身体需要温暖,需要能量。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何须一个名为“阳光”的“我”来承担?
吃完,他扫码付钱。老板头也没抬,忙于招呼其他客人。没有人认识他是谁,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他只是一个吃早餐的顾客。这种感觉,奇异地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回到公司。助理照例送来日程表,每一项都有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重社会关系,一个需要“阳光”去扮演的角色。
他拿起笔,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曾经那么精心地计算与每一个名字的五行生克,试图掌控所有关系的走向。
他划掉了今日所有的安排,只留下一行字:“去江边。”
助理惊讶地看着他,试图提醒他下午与“林总”的会面多么重要。他只是摆摆手:“帮我推掉。就说……我病了。”
他驱车来到汉江边。不是周末,游人稀少。在江滩找了一条长椅坐下,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江水,几只水鸟掠过水面,激起浅浅的涟漪。
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看云如何在水中的倒影里缓慢变形。看一只水黾如何用细长的腿在水面划出复杂的纹路,而后又迅速消失无踪。看风吹过芦苇,苇杆如何顺从地弯腰,风过后,又如何自然地挺直。看远处的船影缓缓驶近,近处几叶小舟慢慢漂远。
“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是风在吹,是身体在呼吸。他只是感知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一个“我”在用力。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袭来,于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船的轰鸣声、鸟鸣声、水声、风声……交织成一片天然的静心曲。
他睡着了。没有做梦。只是一种黑甜的、无知的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然醒来。夕阳将江面染成金红色。他睁开眼,第一个映入意识的,不是“我是阳光”,也不是“我在哪里”,而是眼前那片浩瀚而宁静的、无以言表的美。
没有分析,没有评判。只是感知。
他静静地坐着,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夜色悄然浮现。
一天过去了。他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没有推进任何“项目”,没有经营任何“关系”。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我是谁”。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却从他身体的最深处生长出来。仿佛他不再是飘在水面上的油彩,而是终于沉入了水底,触碰到了坚实而沉默的河床。
他站起身,走向停车场。晚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
他忽然想起老者那句话: “汝本无光,灼灼者,乃道之用尔。”
或许,他不需要执着于是不是“光”。他只是在。而光芒,只是自然发生时,一种偶然的、短暂的现象。如同江面上的夕阳,来了,去了,江水依旧。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很暗,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