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16、刹那

　　……
　　若人鱼的眼泪能化作珍珠，意味着这条人鱼已经得到了海神的认可。
　　当然海神不可能认可一个半途变成人鱼的血族，是洛伊克逼迫海神认可的，他们做了一个交易。

　　玖佚在血水中浮浮沉沉的时候听到了洛伊克跟海神的对峙。
　　所以，洛伊克应该最清楚这一点，也清楚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从何而来，可以说他的眼泪也好，一切异变就是他一手造就的。

　　装什么呢。
　　他想。
　　洛伊克的语气，让玖佚回忆起上辈子死前那家伙同样道貌岸然的样子。
　　是他给他带来苦难，却要摆出一副关心他的态度，只会让玖佚感到厌烦，人虚伪到一定程度还有自我这种东西吗，起码做恶人就做到底……
　　玖佚想到一半又收回了这个想法。
　　还是算了，要真是那样，玖佚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看不到今天的太阳。

　　起风了，海风变得更加潮湿，几乎能凝出水珠，黏腻滞涩，照这样下去第二天夹板就能结出盐粒。
　　此时此刻玖佚大脑与感知却前所未有地清醒，甚至能感受海风的颗粒感。
　　他抬头望向翻涌的云层，阳光也被越来越厚重的湿云遮蔽，气温骤降，他的身体却没有感到寒冷，因为被紧紧裹着，抱着他的那家伙体温很高。

　　玖佚面不改色地把脸埋进衣服里。
　　刚刚他在水里好好的，还应该再适应一会儿，洛伊克却忽然一言不发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夹板被弄得湿嗒嗒到处都是血水。
　　洛伊克的外袍大概是被施加了魔咒，或者本身就是什么法器，既防水，还会自我修复和清洁，而且始终如一的温暖。
　　他稳步抱着他，带他回到昨晚的房间。

　　“为什么不在外面待着？我应该还需要泡水，洛伊克大人。”

　　“你看起来很冷。”
　　他摸了摸玖佚泛白的唇，感受到比往常更低的体温。

　　“还行……可以忍忍，但我现在没有水不行，人鱼的身体很容易渴。”
　　玖佚的确很冷，不过血族因为诅咒本就要忍受寒冷，耐寒能力并不差。

　　玖佚从血族变成人鱼并没有融合得很好，比如泡在正常水温的水缸里却会觉得冷，不泡又觉得浑身很干涩，他不能像别的人鱼一样随心所欲地变幻形态。
　　洛伊克把他从水缸里一路抱回了套房，可他的鱼尾却迟迟没有变回双腿，只能打湿柔软的床铺，等着洛伊克回来烘干。

　　“变不回去了？”

　　“嗯，可能还要适应一下。”
　　提到这个，玖佚就有点尴尬郁闷，好在现在周围只剩下他和洛伊克。

　　洛伊克摸了摸他的鱼尾，低声道：
　　“嗯，没事，先在这里等我。”
　　门重新被关上。

　　“……”
　　玖佚靠在床头接着天花板的铜镜观察自己的鱼尾，像观察自己身体里冒出的新玩意儿，失去行走的能力和鱼鳞的触感令他恐慌，只能努力转移注意力。
　　珍珠么。
　　他看向不远处被洛伊克放在一个小瓶子里的，自己的“眼泪”，心情有些微妙。
　　他发誓他当时并不想哭，只是一时间没适应，或者是身体的排异反应。
　　不过……
　　他突然想起以前母亲哄哭泣的弟弟时，时常调侃他哭起来是在掉小珍珠。
　　玖佚缓缓抬手，看着天花板，轻轻触碰自己金色的、代表血族的眼睛。

　　现在他也会掉珍珠了啊。
　　也许这幅样子还能减少一点母亲对他的恐惧。
　　这样想着，玖佚终于感觉得到了一点安慰，变成人鱼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咔哒——
　　耳边传来开门声，打断了玖佚的思绪。
　　是洛伊克回来了。
　　他刚刚出去把水缸搬到了套房卧室外的议事厅里，把桌椅和花瓶摆件们都挤到了角落。
　　因为玖佚在床上待久了又觉得缺水。

　　他拍了拍鱼尾，示意洛伊克把他放回水缸。
　　这时水缸里的海水已经变得透明清澈且温暖，简直像温泉。

　　也不知道那么窄的门那家伙怎么搬进来的。
　　玖佚低头看着足够他躺平翻身的水缸，又抬头看了看远没有水缸宽的门，嘟囔了一句。

　　洛伊克还有事，安置好他之后便又出去了。
　　他从刚才起就感觉那家伙心情就不太好，现在人走了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歇了一会儿才开始研究脖子上的挂坠。

　　成为人鱼后玖佚明显感觉到他和海之泪的连接变得亲近，仿佛那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随意掌控。
　　而他也终于知道，里面不仅蕴含着海神蓬勃的力量，还真的有一丝当初海洋孕育万物之始残留的——远古神力。

　　合上眼，意识贯入海之泪的一刹那，仿佛进入另一重空间，堕入一望无际的璀璨星云之中。
　　深邃的蓝墨色空间看不见尽头，粉色的星云像云雾般缭绕，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星星闪烁着荧光，若细看可以看见里面正孕育着生命的图景，那样温柔，在黑暗中交织、演变。
　　这里寂静却浩渺，明明只有一瞬却瞬息万变。这一刻他的意识中仿佛只剩下幽邃的海底星空。

　　生命从渺小中诞生，湮灭，再诞生，周而复始。他看到生命分裂出无数不同种族，形态各异，看到他们分离，碰撞，最终又汇聚，消亡。
　　他看到在深渊海底，那些生命们留下了一颗颗闪烁的星子，消亡后汇聚成银河，无比磅礴，无比渺小。
　　最后，所有的画面归于一个恐怖的灰烬之境，在那里，所有的物种都灭绝了，一切归于死寂，但……一切仍然会再度从那些渺小的灰色粒子中诞生，光明、生命。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玖佚依然被震撼到久久没有回神，甚至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恐惧，于是在看到那片灰烬的瞬间他便下意识撤出了自己的意识，停留在海之泪最表层的空间中，不再深入海底。

　　海之泪真的能够包容万物，甚至时间，他很快意识到，里面很可能容纳了千万年前远古时期的一个刹那。

　　变成人鱼期间，他从听到的那些远古人鱼的歌声中他知道了很多秘密。
　　比如海之泪最开始不是海神铸就的神器，而是更遥远的从上古时期就开始流传下来的碎片。
　　比如近五百年人鱼族的对海洋的过度利用和称霸，甚至与海盗合作，让海神感到了不满。
　　海之泪本就只有拥有上古血脉的人鱼才能启用，随着时间推移，血脉被大量稀释，海神又对如今的人鱼族失望，便不再予以认可。
　　海神不认可，人鱼对神明的信仰也就单薄起来，海神信仰不足，力量衰微，人鱼族便更加渴望发展壮大自己……

　　“污染”就恰好在去年海怪猖獗的血月之夜趁虚而入，成功中伤海神。
　　这个结论是玖佚根据他们先前的商讨会议得出的，目前来看的确很合理。

　　为什么他身上的污染必须要我使用海之泪才能处理？
　　玖佚昨晚的疑问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意识漂浮在一片蔚蓝的深海中，没多久，感觉有东西在涌动，紧接着眼底一闪，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从自己胸口逃出来的……
　　一个黑色的水母。

　　嗯？

　　玖佚盯着手里的小东西愣了一下，那个意思黑色水母的东西挣扎着，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不疼，但他还是下意识松开了它，那小水母就咻咻咻地逃到海之泪星云的深处。

　　……算了。
　　比起这点，他清楚认识到那个污染竟然附在他的灵魂上。
　　难怪洛伊克都觉得棘手。

　　玖佚的认知里，能施展有关灵魂的魔法，在东洲除了一位神秘女巫外，也就洛伊克这个吃灵魂的魔鬼擅长了，但现在的洛伊克还没有三年后那么强大，处理起来肯定不容易，况且对手本就能伤害神明。

　　外面的世界真是危险啊……
　　玖佚叹了口气，意识抽离海之泪后便把自己完全浸入水中，看着外面逐渐模糊的世界，想起海神和洛伊克的交易，心绪不宁。

　　海神刚刚要回了当时人鱼族上贡给洛伊克的灵魂，海神居然那么关心的信徒吗？
　　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水面没过头顶，耳膜的压迫逐渐散去，适应之后五感都得到了加强，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现在的他甚至可以听到整艘幽灵船的动静，脚步声，叫骂声，还有克制的啜泣……

　　“希光，你没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那个血族好像不太喜欢你，冷着一张脸的，你说他不会是私底下和洛伊克大人说了什么，故意今天闹得那么难看吧？我听说那些血族最势利了。”
　　希光声音带着淡淡的抽噎，十分破碎，惹人怜惜：
　　“不要这样说，洛伊克大人是神使，不可能做这种事，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纳加。”
　　“你没看到他脖子吗？他们关系绝对不是简单的主仆。”
　　希光：“也许是他做错了什么。”
　　“谁做错事是被掐脖子的，神使大人怎么不直接抽他啊，这种没身份的血族只是奴隶而已，希光，你真单纯。”
　　“我也觉得，没想到那个血族看起来还挺正经，私底下是这种人。”

　　嗒嗒嗒。
　　埃文路过，说了一句：
　　“喂，你们别忘了他本来就是赎罪的身份。”

　　“对哦，那小子原来应该还是罪犯吧，遇上洛伊克大人真是他走了大运啊。”

　　听着他们的对话，套房水缸里的水面开始不断冒出气泡，仿佛在表达不满：
　　走运？这种运气我送给你好不好。
　　玖佚在水底腹诽道。

　　此时，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船长，出事了！水牢里死了一个，您快去看一下！”

　　？！！
　　哗——
　　玖佚一惊，立刻从水缸里冒出了头，正准备起身离开，就被一只大手按下了扑腾的鱼尾。

　　“洛伊克大人？”
　　玖佚一怔，这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送什么运气。”
　　洛伊克一边平静地问着，一边逆着玖佚尾巴上的鳞片由下至上抚过，青色的鳞片被摸得斜竖起来，露出鳞片下青白的皮.肉。

　　这混蛋竟然偷听他抱怨。
　　玖佚咬紧牙关，脸色不是很好看。
　　“咳、嗯，没什么……”
　　他尾尖顿时不受控地蜷缩起来，压抑着声音低头回应道。
　　怎么能偷听他偷听呢，而且他都没说是洛伊克，这家伙这就对号入座了，原来他也知道遇上他是倒了大霉吧。
　　不对，这家伙本来就很清楚。
　　玖佚想起昨晚那家伙厚颜无耻的话，又一次难以理解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忍那么久的，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

　　洛伊克温热的指尖碾过鳞片，新生的鳞片还很稚嫩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温柔。
　　他瞥见其下的皮肤渐渐泛起薄红，和它主人还是血族时没什么两样，他表情淡漠，手上却又开始得寸进尺。

　　摸逆鳞就算了，怎么能从头到尾摸！
　　玖佚忍了一会儿忍无可忍，感觉身上鳞片被弄得乱七八糟，难受地哼哼了两声，想要抓住洛伊克的手臂阻止他作乱，却忽然间注意到洛伊克手臂上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动作停顿了一下，错失良机。
　　“你……”

　　咚咚咚。
　　一道急促的敲门声让玖佚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洛伊克大人！欧斯死了，好像是因为污染，埃文船长请您去看看！”
　　顾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知道了。”
　　洛伊克冷静地说着，一边甩干手上的水渍，重新戴上那白色手套。

　　“欧斯？欧斯是谁？”
　　玖佚拉住洛伊克的衣摆，连忙问道。

　　“那条有罪的人鱼。”
　　洛伊克偏过头看着玖佚圆润的金色瞳孔，回应道。

　　玖佚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不安笼罩在他全身，心脏也仿佛被攥住。
　　他的直觉告诉他，死的人鱼是……
　　——其实早有预料，不是吗。

　　“那条小人鱼，你没猜错。他被彻底污染本来就快死了。”
　　洛伊克好像对玖佚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感兴趣，多了些解释的耐心。

　　“污染……我现在已经可以使用海之泪了，是不是也能解决污染？”
　　玖佚反应过来，连忙问道，语气甚至有些急躁。
　　怎么就死了，如果他再早一点变成人鱼是不是就能帮到他？虽然清楚不是自己的原因，但还是会难过，因为是自己保护过的人。

　　空气安静了几秒。
　　洛伊克站在原地没走，但也没说话。

　　玖佚不待洛伊克回应，撑起玻璃水缸的边缘想要翻出去，他成功了，地板变得湿漉滑腻，可是，他还是没能变回双腿。

　　尾椎骨摔得有点疼，他眼尾又掉落了一颗小珍珠，发出清脆的落地声，滚落到洛伊克鞋边。
　　那骨节分明的手捡起了那颗珍珠，脱了一只手套摩挲着。
　　“为什么这么关心那条人鱼？”

　　那是一个生命，是个孩子，我关心一下怎么了！

　　洛伊克的目光落到玖佚那条鱼尾上，上面还有鱼鳞被他摸得竖立而没能被好好抚平。
　　“不要忘了，你不是人鱼，就算长了条尾巴也不是。”

　　谁要我变人鱼的，现在又说我不是，你什么意思？

　　“是，所以呢，请问该怎么解决？难道您要放任污染吗？”
　　玖佚咬牙切齿地问道。
　　虽然他现在身上的污染是没问题了，但真正的污染还没解决吧？

　　洛伊克居高临下盯着有些狼狈的玖佚看了一会儿，明明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玖佚却突然意识到到这家伙不太高兴，从他被污染开始，这家伙心情就没好起来过。

　　“洛伊克大人……算了，先去水牢看看吧，不是有人正在找您……”
　　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想到因为他，洛伊克还失去了几个人鱼族的灵魂，他就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对洛伊克生气，洛伊克完全可以不管他，然后看着他死于污染。

　　话音落地，洛伊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阴翳不减反增，不过紧接着玖佚便感觉一阵失重感袭来。
　　洛伊克把他抱起来，放到轮椅上，然后推着他走了出去。

　　“呵，是啊，去看看吧。”
　　他听到洛伊克喃喃低语着。

　　玖佚一怔，反应过来看来刚刚洛伊克出门是给他找轮椅去了，原本套房里原本没有这玩意儿。
　　这家伙在很多时候还是很贴心的，但就是这种贴心才更让他难受。

　　来到水牢门口，除了埃文船长，还有一位新面孔等待着他们，他看着很年轻，身披深紫色的尖帽斗篷，边缘用红丝绣着繁复的花纹，胸前有一个眼睛的图案标准。
　　那是经由巫师行会认证的巫师，从他腰间的草药袋和手里的木质法杖来看，是巫医。

　　巫医开口向洛伊克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他叫哈里托，熟悉的声音令玖佚反应过来，那就是刚刚在说他坏话的家伙之一。

　　亡魂之火照亮了这处阴湿潮腐之地，海水漫过水牢的铁栏啃食着地面。
　　在哈里托和埃文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了一处狭小破败的牢笼。

　　埃文举着燃烧着青色火焰的火把照向里面，只见那里正蜷缩着一具瘦弱的、悄无声息的、爬满了藤壶的人鱼之躯，尸体仿佛被巨物挤压过，扭曲得几乎看不清本来的样貌。
　　火光明灭之下，玖佚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那隐没在水里的残缺尾鳍，那和几天前他们相遇时一样，无力地耷拉着，随波逐流……

　　至少不用再忍受痛苦了。
　　玖佚垂下眼，苦涩像烟一样飘进心里，抓不住，只能任由其缓慢地随着时间飘散。
　　洛伊克的手搭在他的椅背上轻轻敲击着，他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嗓音残忍又温柔：
　　“看来你运气的确很好，污染就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