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17、精神寄生虫

　　在洛伊克说完话的那一刻，海之泪开始升温。
　　玖佚从忧伤中恢复过来，目光一凝，集中注意力关注着水牢里的细微动静。

　　没有动静，准确来说，是动静消失了。

　　和他在下水管里的时候的感受不同，这次玖佚并没感觉到什么压迫，海之泪也并没有上次那么滚烫。
　　没有威胁，倒像是那东西在躲他们。

　　玖佚偏头瞥了眼洛伊克，对上那毫无波澜的目光。
　　呃，有这家伙在，就算是怪物也想躲起来么。
　　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问一下洛伊克污染怎么处理，既然他带他来这，肯定是要他做些什么，于是缓缓开口：
　　“洛伊克大人……”

　　“神使大人！”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在水牢里撞出回响。
　　洛伊克垂眼看着玖佚，玖佚看了眼刚刚发声的哈里托，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先说。

　　这落到哈里托眼里，仿佛成了挑衅。
　　他轻嗤一声，接着便举起自己的法杖，指向那具小人鱼的尸体：
　　“大人，这只人鱼是死于污染，那些黑色的水就是流出来的污染物，可以证明他是彻底污染化之后死亡的。我在阿纳加生活了很多年，从污染出现起就一直在研究如何解决污染，有一些关于污染的事情想告诉您。”

　　玖佚盯着鱼尾下方泛着黑墨般光泽的海水，发现小人鱼的四周的确会渗出黑色的液体，但就似乎有意识一般，只流向了他，而没有流向洛伊克和其他人，而哈里托和埃文穿着特质的长靴，水无法渗透进去。
　　是跟水有关吗？

　　洛伊克收回了落在玖佚身上的目光，看向哈里托：
　　“说说看。”

　　“好的大人。根据接触到的那些被污染的人鱼和人族，我和其他巫师们暂时把污染称作一种难以捉摸的精神寄生虫，被感染的人会由外向内逐渐腐烂失常，这里的污染是通过水传播，而进入体内的寄生虫会快速成熟，要想抓住它们，必须进入污染所在的精神世界抓住源头才行，但是只有被污染过的人才能进入。而且污染速度极快，若不及时制止，恐怕我们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死，毕竟我们现在可是在海上。”
　　说罢他看向玖佚。

　　果然跟水有关。
　　玖佚这下算是清楚自己怎么会被污染了。
　　现在只有他是被污染过的，只有他可以进入。

　　埃文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这是老子的船，谁敢让老子的船员死？”

　　“埃文船长，你明明也见过它吧，应该知道它的声音有多恐怖，我们根本接触不到它，但它却可以轻易摧毁我们！”
　　哈里托冷静地解释道，手里紧紧抓着自己的魔法权杖。

　　这话让埃文噎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拔出腰间的弯刀就要对着那个小人鱼的尸体砍下。

　　玖佚一惊，连忙拉住埃文：
　　“等等，埃文船长，洛伊克大人说过使用海之泪可以解决污染，现在他已经死了，这样于事无补。”

　　“怎么处理，你来处理吗？你已经变成人鱼，已经可以使用那玩意儿了是吧，那就快点，嗯？”
　　埃文麦色的手臂青筋暴突，他举着刀面轻抚过玖佚薄韧的皮肤，然后抬起手，青冷的刀弧中央便倒映出这昏暗的地牢中唯一一抹金色。

　　玖佚微微蹙眉，移开眼，按捺住指关节想要打人的痒意，看向身后的洛伊克，用眼神表示：
　　别装高深莫测了，赶紧告诉我怎么处理啊！

　　洛伊克按住他的手，盯着小人鱼的尸体，缓缓道：
　　“嗯，要进入污染水域才能找到污染源头，然后把源头关进海之泪，它现在正躲在这里。”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落回玖佚身上：
　　“知道怎么使用海之泪了么。”

　　这家伙在说什么？
　　我才变成人鱼三个小时好吗，你让我三个小时学会使用神器？
　　玖佚蒙圈的表情落入另外三个人眼里，哈里托第一个发出冷笑：
　　“洛伊克大人，请恕罪，但我是真心为您担忧，怕您被血族哄骗，如果这位血族无法帮到我们，人鱼族的血可就白流了啊，埃文船长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他咧嘴看向埃文。
　　埃文刀尖微动，没有说话，刀刃的冷光微微闪烁着。

　　玖佚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开口：
　　“……知道了，那到底要怎么进入污染？我会想办法的。”

　　“我们让被污染的病患做过尝试，进入被污染的水里就有机会看到。它们大概生活在一片特殊的场界中，与我们世界不同，只有意识处于相同扭曲状态的时候才能接触到它们，理论上来说我们也可以通过水以灵魂观测它的世界，就像进入亡灵沼泽才能看见真正的亡灵，但是泽雅的人都知道，只要去过亡灵沼泽轻则大病一场，除非命硬，不然有些脆弱的回来以后就活不了几年了，你真的没问题吗？”
　　哈里托显然感到怀疑，他们有过假设，认为只有灵魂和意志力极强的人才能忍受进入污染世界时的那种精神干扰。

　　“就是说我可能是灵魂进入他们的世界，是吗？”
　　玖佚冷静地问道。
　　他命硬不硬不清楚，但洛伊克的命应该挺硬的，他们俩灵魂捆绑，只要洛伊克不放过他，那他也不会轻易死去。

　　“嗯……事实上我们还有一个假设，污染或许本就源于神明，所以也可能是你的灵魂进入海神祂所创造的领域，我们通常无法承担进入祂的领域的代价，一旦在里面出事很可能回不来。我们的灵魂向来很强大，但就像战士没有盔甲，灵魂没有任何防护，所以也很脆弱。”
　　哈里托还是很好心地告诉了他那些危险。

　　提到污染源于神明的时候，洛伊克似乎咂了咂舌，玖佚瞥了他一眼，然而那家伙最后什么也没说，默认了哈里托的理论。

　　“嗯，行，我知道了。”
　　玖佚点了点头。

　　玖佚把海之泪藏进自己的鳞片里，防止进入之后出现意外，然后撑起身体离开了轮椅。
　　水牢里的水本就有膝盖高，想要浸入水里并不困难，只是水十分浑浊，还掺了尸臭，令玖佚十分难受，鱼鳞贴紧身体。
　　不过现在也讲究不了那么多，玖佚准备沉入水里，去小人鱼的尸体旁边，顺便再检查一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刚一下水，洛伊克又拉住了他的胳膊。
　　玖佚疑惑地抬起头。

　　洛伊克从来都是非常果决狠厉的人，他又在这个冷血的家伙身上看到了淡淡的杀意，只不过并没有针对谁。

　　难道因为他一个人行动，这家伙又要不高兴了么？
　　玖佚在心里叹气。
　　一切的不正常都是从他吸了洛伊克的血，然后身体产生反应开始的。
　　是他提前按下了某个开关，才让一切变成现在这样吗，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哈里托和埃文显然也感到奇怪和别扭。
　　埃文轻哼了一声，灌了口朗姆酒，不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那条在污水里摇曳的青金色鱼尾，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可能是误以为他永远变不回去了。

　　“进入污染对你有些影响。”
　　洛伊克抬手轻轻按住玖佚的太阳穴。
　　“会失去记忆，这个可以帮到你。”

　　一道金色的纹路顺着玖佚的太阳穴向四周延伸，形成金色魔纹，外观来看像一个扭曲的太阳，宛如神赐。

　　“那是……”
　　一旁的哈里托见到那特殊的纹路，瞪大了双眼，欲言又止。
　　这好像是某个古老的魔法禁术，为了在保证逼供或提炼记忆的时候保证犯人意识清醒而用的，非常陌生冷僻的魔法，他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自己的老前辈提到过一次。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用处，对于会被逼疯的人而言，强制清醒只会加深痛苦，这更残忍，也并不能扭转他被逼疯的事实。

　　看来洛伊克大人会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哈里托他盯着玖佚看了一会儿，金纹在垂落的乌发下慢慢延伸，冷冽的血族金眸透出某种茫然的信任，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哈里托一直攥紧魔杖的手一松，为希光放血的那点打抱不平突然有些平息了。

　　一股柔软的清凉涌入玖佚的大脑。
　　洛伊克留在魔纹里的声音，重复着什么不能失忆、我的东西。
　　玖佚听着忍不住嘀咕起来：
　　“失忆？到底是谁会失忆，我大概忘记所有事情都不会忘记你这家伙……”

　　玖佚说得极轻，几乎只是在喉咙里过一遍，但洛伊克还是轻笑一声，隐在昏暗中的面容冷肃消融，终于化作单纯的愉悦，像孩童一般。
　　他看到了，轻轻扯了扯嘴角。

　　哗啦啦——
　　鱼尾在青光下粼粼闪烁着，玖佚缓慢地滑入水中，金色的眼眸睁大着努力看清小人鱼的尸体，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阴水冰凉刺骨，身上的皮肤和鱼尾被污水腐蚀，泛着灼热的疼。
　　污染真的就躲在水里。
　　玖佚抬眼看向水面朦胧的微光，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那孑然而立的白色身影。
　　高大，孤立，始终如一。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吧，那些问题。
　　玖佚唇角边缘冒出了几个气泡，在越发恍惚的视线中，看到那高大的身影对自己点了点头。
　　这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似乎也不再那么恐惧。

　　不用担心危险，毕竟目前这个世界最恐怖的家伙和他统一战线。
　　玖佚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连忙咬紧牙关，制止自己这天真的想法。
　　明明只是危险和更危险的区别罢了，怎么还能从那家伙身上寻求安全感。

　　他在水中缓缓合眼，随着黑色的水流浸透瞳孔，耳边逐渐响起那可怖的低语。
　　是怪物的声音，无比刺耳，像无数昆虫声音的共振，像海底生物的哀鸣，又像大海和飓风的咆哮，如同在一个不断反射回音的钟鼓当中，震得他晕眩反胃。

　　好在此时太阳穴旁的魔纹发挥了作用，随着金色的幽光亮起，熟悉空灵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念着暮光教廷圣语，逐渐掩盖住刺耳扭曲的低语，如同一道网过滤掉那些污浊的侵蚀。
　　玖佚努力维持清醒，在意识中死死抓住那抹扭曲的黑暗，然后，被黑暗彻底侵蚀。
　　……

　　“这样就行？”
　　埃文皱眉盯着在水里看起来像是陷入沉睡的人鱼，不解地问道。

　　“等他成功。”
　　洛伊克将轮椅放到一旁，用铁链固定好，又接着往水里的人身上施加了几重防护法阵，冰眸在黑暗中闪烁起寒芒。

　　既然神使大人都这样说了，那肯定就没什么问题。
　　埃文和哈里托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那当然不可能。

　　天花板上，一颗巨大的水珠，骤然滴落。
　　咚——！

　　蓦地，他们脚底猛地传来垂死鲸鱼的哀鸣，一股腐朽的，浓烈的腥气便灌入水牢。
　　仿佛有巨锤在水下猛地砸向船腹，剧烈的晃动下，他们头顶的甲板也开始连续爆裂。

　　“海怪来了！！船长！！仓库大面积漏水，左舷龙骨发生断裂！！”
　　船员一声声激烈的嘶吼，淹没在呼救与船体不断开裂的声响中。

　　“神使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紫光闪烁，哈里托顶着一块巨大的木板，用法杖控制着避开窸窣掉落的木屑和铁块，惊疑不定地问道。
　　埃文已经赶去去救助船员。

　　一个巨大的黑色触须终于捅破了幽灵船船底，快速地爬向泡在水里的玖佚，巨大的吸盘中镶嵌着无数眼球此时纷纷睁眼，全部死死地盯着水中沉睡的人鱼，毛骨悚然。
　　它在怒视这个异类入侵者。
　　它来营救它的伙伴了。

　　污染和海怪……原来是一伙的！？
　　哈里托感觉自己的神经在突突狂跳，几近爆裂。

　　洛伊克没有回应他。
　　水牢的空间扭曲了一瞬，在他眼前焕发出无数重影。
　　哈里托慌忙地躲到角落里，他被海怪吓得魂飞魄散，海水糊了满脸，眼睁睁看着洛伊克的高大的背影步步远去，完全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

　　那白色绸缎的衣摆永远滴水不沾，身上发出淡淡的白金色亮光，那个男人仿佛不是身处危急之中，而是伫立在教堂里。
　　神使没有用任何武器和法杖便轻而易举将触须斩下，而后就从水里单手抱起玖佚，另一只手拖着小人鱼的尸体。

　　强大、神圣、诡谲，难以言喻的压迫和恐慌比海水更加汹涌澎湃，轻易淹没了哈里托。

　　“救、救命……”

　　一只巨大的鲸鱼游过，撞碎了一切，包括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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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啦、哗啦……
　　幽灵船只剩最后一点残骸漂浮在海平面上。
　　海水拍打着木筏，他们无声地望着大海，木筏随着海风越飘越远，离陆地越来越近。

　　“海洋在躯赶我们。”
　　埃文支着弯刀，望着远处渐渐汇聚的乌云，沉声道。

　　“船长，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回阿纳加海岸。”

　　哈里托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船员救走上了救生桨艇的，他只记得自己好像看见一位神明带着自己的人鱼信徒跳进深海。

　　他们说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半截木板上。
　　哈里托吹着海风，眺望深沉的海域，努力回想当时被淹没后，隐隐约约好像听见祂说：
　　“命运已经抵达尽头，想改变就献上灵魂吧，■■。”

　　哈里托用粗布死死裹住自己的身体，颤抖着，头痛欲裂，冷汗淋漓。
　　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那个血族能够好好醒过来，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