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21、吻

　　玖佚不认为自己是个勇敢的血族，也许这句话在曾经认识他的人看来是在过度谦虚，甚至讽刺，但他的确是个胆小鬼，只是擅长权衡利弊，在磨难和磨难中选择相对还算能忍受的一种。
　　玖佚被上贡到暮光教廷之后，便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如果安稳富足的生活只需要忍受洛伊克一个人的烦扰，他不是不能接受，甚至恰恰相反，在暮光教廷那三年他觉得过得还算不错。
　　何况身为血族他本就做好一辈子不去祸害别人的打算，所以即便不那么喜欢男性，即使对方是个混账东西，在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他还是屈服了。

　　那时的他就是真实的他，现在这个为了活下去而过上惊险刺激生活的他也是真实的他。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一切，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玖佚清楚这一点，他认为生活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选择，所以从没有想过祈求神明来拯救自己。

　　但现在他确实有点想祈求神来救救他，哪个神都好。

　　温热的海水从身边流过，玖佚此刻正挂在发烫的岩壁上，而刚刚那个绑着他的岩石已经掉入谷底。
　　他亲眼看着那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石头在掉入岩浆裂隙的一瞬间变成了黑炭。
　　底下是翻涌的火光，每往下掉落一点，身上的炙热便会加重。
　　更糟糕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那是尸体的味道，比他在下水管道时的气味更加浓烈。

　　“呼……呼……”
　　玖佚喘着粗气，抬头望向已经变成一条黑线的断崖边缘，心情糟糕到极点。
　　因为右臂刚刚才脱臼又复原，关节已经肿起来了，让他有些使不上劲，还有鱼尾的伤口变成了脚踝的伤口，好在血族的他不会流血，只是在皮肤上有个豁口，隐约能看见骨肉。

　　他试图靠双腿游上去，但这里的水流在断崖间形成了湍急的涡流，进一步阻碍了他向上的路径。
　　变回血族状态后呼吸也困难起来，估计是因为他作为人鱼的生理器官在渐渐消失。
　　虽然他有海之泪，实在不行自己也可以躲进其中，但那样还是会掉下去，除非再等到有人把海之泪带走，否则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了，简直是恐怖故事。

　　心里列举了几个糟糕的求生方案令他有些绝望，身体缓慢地向上攀爬着。
　　随着夜晚降临，黑暗逐渐将他包裹，只剩下海底岩浆裂隙中那些的火星般的光点。
　　海水变得冰冷刺骨起来，指尖也因用力过度开始渗血，对光滑的岩壁和滑腻的海草感到麻木。

　　得赶紧先找个地方，最好是洞穴什么的，然后还要变回人鱼。
　　玖佚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海底深渊闪烁着微芒，正努力捕捉四周也没有能让他先歇息一晚的地方，然而，目之所及虽然没有收获，他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玖佚这才想起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真正缘由，咬着牙目光压抑了一瞬，过会儿才恢复正常。
　　就在右边不远处被海草掩埋的地方，那里比其他地方更昏暗，所以玖佚一直没太在意。
　　难道那里有山洞？
　　玖佚锁定气息来源的方向，然后衡量了一下距离。
　　对现在的他而言有些遥远，可能没有力气攀爬到那儿。
　　果然在海里还是做人鱼方便一点。

　　玖佚叹了口气，缓缓合上眼，在水流中感受大海的气息，想象自己是海洋中的一颗气泡。
　　两次，足够他大致掌握变幻形态的要领。

　　好在变回人鱼没有第一次那么痛苦，他身体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

　　黑暗中重新出现了青金色鳞片，如萤火般闪烁着，变幻成人鱼形态后，他便立刻摆动身体，向着右边的幽暗之处游去。
　　水流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凉。

　　明明刚才还很热。
　　玖佚一边游动一边嘀咕着，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远看那里的黑色像是活物，几乎可以触碰。
　　当玖佚靠近了那幽邃的黑暗和漂浮的团团海草之时，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上头顶，瞳孔一缩，屏住了呼吸。

　　在那里待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海草……
　　而是无数个重峦叠嶂，巨大的，扭曲的，黑色“水母”！
　　那数不清的“草叶”诡异地抽搐着，如蜘蛛丝般缠绕在一起，它们似乎是在挣扎，又似乎只是在随着水流浮动。

　　玖佚立刻向后倒游，然而那“水母”的触手却突然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迅速散开，刚才还如同草叶，现在却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难道我把它吵醒了？！
　　玖佚冷汗直冒，觉得自己实在蠢得可以，像个主动送上门的食物。

　　数百根布满尖牙的触手扩散开来，末端还如同蛇信子般分叉开来，分裂出更多的触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化。
　　玖佚可算是看清了这个黑色水母的全貌。

　　只见那堆积在一起的水母像是遭受到什么打击，飞出来了一块伞盖，开裂成三瓣肉囊，像花苞一样绽放，收缩。
　　而在他身后，全是布满尖刺的触手织成一块刑具快速向他笼罩。

　　该死。
　　玖佚暗骂一声，立刻停下后退的动作，回过头，准备拿出海之泪。
　　可是，他想到什么，动作一顿。

　　在他原先的设想中，是用身体作为诱饵，把污染引入海之泪，因为得到海神认可后，他的意识可以进入海之泪。
　　既然如此，他必须先和这些恶心的东西融为一体……
　　那没必要取出海之泪。

　　玖佚开始迅速思考，那些“肉囊”的攻击力看起来低一些，也比较像关键部位。

　　他集中注意力绷紧身体，一边避开朝自己蔓延的触手，一边对准那不断开合的黑色肉囊用人鱼的尖爪攻击，那肉囊瞬间抽搐痉挛，紧紧闭合，喷出的腥气与腐蚀性的毒素几乎要把他淹没。

　　“啊，真恶心……”
　　玖佚蹙着眉嘀咕道，强忍着皮肤的刺痛，已经确认着水母的弱点就是肉囊。
　　他等待着肉囊再次打开然后冲进去，然而那些触手却开始阻挠他。
　　玖佚反手抓住一根冲过来的触手，借着腰腹发力，鱼尾在水中甩出半道弧度，硬生生将那腕足从根部扯断，断裂的触手瞬间化作细小的蝌蚪状向他涌来，他立刻后退，就在这时一根极其粗壮的触手从肉囊中冒出，缠住了他受伤的尾鳍。

　　他喉间溢出了一丝痛吟，试图用手攻击那根触手，却突然冒出更多的触手捆住了他的四肢。
　　玖佚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却微微扬起了唇角。
　　他发现触手捆住他之后，是想要拉进那诡异的肉囊中，只要在被彻底腐蚀之前直接使用海之泪就行。

　　计划顺利推进，玖佚觉得这次正好能验证一下他想出来的办法能不能成功。
　　快……快点，就要成功了。
　　他金眸闪烁着，然而，浑浊的黑暗中突然一道无可抵挡的力量袭来，混着清冽的香气，如同在这窒息的黑中劈开一道月光，触手瞬间爆裂化作黑水，温热的手扣住了他的腰际。

　　什么？？？
　　玖佚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强硬的力道拽进了被一堆水母堵塞的黑暗洞穴之中，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掩埋，身上的束缚与污浊的感觉顷刻消退。
　　熟悉的清香将他彻底包裹，隔绝了那些难闻的气息。
　　……

　　那具身体几乎将他埋了起来。

　　这里的水流不同于外界，带着净化魔法的柔和，他差一点就骂出声了，紧绷的神经却已经下意识放松下来。
　　他本来因为计划被打破而有些懊恼，但身体已经松懈。
　　玖佚想要叹息。
　　完全陌生的环境下遇到无比熟悉的家伙，再紧绷的神经也会忍不住懈怠。
　　即使那或许是比这里的一切都更危险的存在。

　　洞穴里的水温渐升，而那个把他拉进来的人没有言语。
　　在这人出现的时候，周围扭曲的水母便剧烈挣扎起来，它们不敢再靠近玖佚，刚刚卷住玖佚的触手也早已逃窜。

　　玖佚在黑暗中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但还是感受到了那些水母不安的躁动。
　　不过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些东西上面了，因为此时此刻，那只扣住他的手正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着。
　　是洛伊克。

　　“……大人，咳，等等，现在要做什么？您怎么在这里？”
　　玖佚试图按住洛伊克的手，此刻正在危急关头，应该先搞清楚这家伙要干嘛。

　　然而洛伊克并没有回应他，温热的手指很快便拨开了他的马甲，在他冰凉的肌肤上继续作乱，从脖子一路往下到腹部，仔细而肆无忌惮地摸过每一寸皮肤。

　　玖佚心跳脉搏开始乱跳，想挣扎，但他今天遭遇太多实在有些疲惫，象征性动了动后便选择放弃，在心里腹诽：
　　这家伙犯病了？
　　他被摸得原本紧张的心思都没了。

　　忽然，那只手触到小腹处的鳞片，动作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便轻柔地剥开那块鳞片。
　　玖佚身体微颤，低喘了一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家伙是在找海之泪，不是犯病。

　　浪费时间，你直接跟我说，我来拿不就行了。
　　玖佚鱼尾僵硬起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同时感觉有些怪异。
　　如果是洛伊克的话，肯定清楚那里是……

　　昨天埃里克的话在脑中复现，耳朵耳尖顿时像火烧般刺痛起来。
　　他不想因为这种事就显得别扭，砸了咂舌没有说话，目光落到那漂亮宛如雕塑的手腕上，摆动鱼尾试图远离后背贴着的炙热宽阔的胸膛。

　　洛伊克从他身体里拿出海之泪后，重新挂回玖佚的脖子上，然后轻而易举地抓住一旁的“黑暗”。

　　玖佚顺着动作望去，看到一块巨大的，有些眼熟的岩石，而在岩石之下是一个几乎被压成“泥”状的黑色不明物体，半透明的黑色肉泥抽搐着。
　　那个岩石不是埃里克他们推下洛伊克的时候绑的那块吗？居然被他用来……等等。
　　玖佚立刻抬头打量了这处洞穴，猛地发现，从弧度和大小以及水中漂浮的尘埃来看，更像是刚被凿开的洞。

　　洛伊克抽出了其中一根已经失去活力的触手，然后放到玖佚面前。

　　玖佚回头疑惑地看向隐在黑暗中的洛伊克，在光线下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眸。
　　变回本体的洛伊克。
　　神使洛伊克肯定还在外面，现在身边的这个是类似分身或的存在。
　　估计洛伊克是发现什么消息，为了告诉他才进来这里。

　　他的想法很快得到应验，太阳穴处的魔纹闪烁了一下，一句陌生的咒语忽然从脑海中浮现，玖佚很快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着洛伊克手里的触手将咒语念出口。

　　海之泪发出幽蓝的光晕，凝成蓝色漩涡将那触手吞噬。

　　玖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有些惊喜，正想继续对黑暗中的水母念咒，却忽然被洛伊克捂住嘴。
　　又怎么了？

　　洛伊克面无表情地对他摇了摇头。

　　玖佚不满地吐出几个气泡，瞪大了眼睛：
　　喂，什么意思？

　　洛伊克似乎不能说话，也不放手，只是将人鱼扣在怀里，掌心不断冒出绿光窜入玖佚受伤的鱼尾，胳膊，还有肩膀。

　　黑暗中，洛伊克的目光落到那些伤口上，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玖佚鳞片与腰腹皮肤的交界处。
　　力量飞速流逝，毕竟是偷渡进来的，为了不被发现而排斥出这个不属于他的地盘，只预留了一点力量。
　　不过足够用到应该使用的地方。
　　猩红的眼眸微微眯起。
　　虽然这里不是他的，但玖佚是他的。

　　玖佚在洛伊克怀里待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这家伙怎么不呼吸啊？
　　对了，他又不是人鱼，当然在水里不能呼吸，在这个世界灵魂体也依然要遵循自然规律。

　　玖佚低头看向漂浮在水中的金丝白袍，已经彻底湿透，衣摆还粘上了礁石和泥土，还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海水中弥漫着两股对抗似的水流，这里的水压也极大。
　　身为人鱼，他终于感觉到海水中那股微妙的波动。
　　原来海洋在排挤洛伊克。
　　哈，这家伙也有今天？

　　他指尖抽动了一下，意识在温和的治愈魔法下变得一半清明一半迷蒙。
　　原本被撕裂的尾鳍逐渐复原，重新恢复成漂亮有光泽的样子，原本还有些渗血的伤口也重新长出鳞片来。
　　玖佚摆动鱼尾，转过身漂浮在水中与之平视着。

　　适应极致的黑暗后，他已经能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洛伊克也正看着他。

　　银白的长发，银白纤长的睫毛，还有与完美如艺术品一般精致的骨骼和形状……

　　每当盯着睫毛下双眼睛，玖佚便会产生浸泡在血泊中的错觉。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在无数场合，但还是会被这张脸欺骗到。
　　那实在是一张毫无瑕疵、不可亵玩的脸，玖佚曾觉得多一分触碰都是玷污。
　　如果说他过去其实短暂地有过信仰，祈求过一位神明，那他的神明早已不存在，神亵渎了他。

　　洛伊克少见地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原本微微扬起的唇形向下撇了几分，好像不太高兴，只是始终盯着玖佚。
　　他在观察他的反应，平静的注视下仿佛有什么在翻涌。

　　玖佚厌恶这种观察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样真的可以拿来归属的物品。
　　虽然现在来看好像的确是这样。
　　……真是疯了，是个屁啊。

　　玖佚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抬起手揉了揉额角，在一片死寂的海底洞穴里感到有些苦闷。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洛伊克是这样的混蛋。

　　他只是忽然想起人鱼族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被人鱼亲吻过的人，也会得到海洋的包容。

　　玖佚虽然是个半吊子人鱼，但毕竟也得到了海神的认可，如果这里的规则完全遵循外界，那么……

　　夜晚的海底一片死寂，安静无边无际，沉沉地封闭了空气。
　　呼吸和心跳也只有他自己，他在洛伊克身上感受不到生命的流动，让他回忆起一些非常不美好的记忆。
　　此时的洛伊克看起来就像是个没有生机的雕塑，沉在狭小逼仄的海底角落，就像这家伙的心胸一样。
　　玖佚想着。

　　为什么要管洛伊克的死活？之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他看着那张脸，理性无数次告诉自己没有必要，感性上却只要一个理由，他讨厌这种连对话都无法做到的感觉。
　　洛伊克本来就喜欢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能言语简直加重了这种状况。

　　洛伊克。
　　玖佚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起来。

　　洛伊克专注地看着他，这张脸能面不改色地伤害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等待死亡。
　　玖佚最讨厌这副模样。

　　水流似乎停了，在封闭的洞穴中这里的一切都与外界隔绝，静止，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昏暗狭小的环境令血族安心，虽然他现在是人鱼。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看这张脸许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是从早看到晚，再从晚看到早，可他们依旧如此陌生。
　　即使他们已经是世界上彼此离得最近的存在，无论是暴力还是治愈，痛苦还是欢愉，他那么熟悉他，却好像始终只是在被动地等待，被动地熟悉，被动地知道事情发生了，被动地被打量，被动地等着洛伊克加害或是保护他。
　　……啧。

　　为什么要过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
　　玖佚突然很想听到回答，从上辈子，到如今这一刻，他还是有太多困惑和空白。

　　原来我也会对答案有所渴望么。
　　就好像心里存在一片荒芜干涸的土地，所以必然会渴望水流。
　　鱼尾轻轻摆动，透亮的青金色在黑暗中成了唯一的暗芒。

　　渐渐的，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知道要靠得多近，才能清晰，但总之此刻因为靠得太近而已经无法再看清那张脸的全貌。

　　在想什么？
　　玖佚不能确定，某种主动玷污的快意令他心跳有些加快，就像站在几百尺之上，向下看渺小的世界，大概那就是洛伊克眼中的世界。
　　他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渊，会摔死，会备受折磨，会痛苦，他经历过死亡，那种感觉如影随形，混杂着愤怒，恐惧，懊悔，安心，还有难以言喻的熟悉的刺激。
　　而他就像水里的蜉蝣，什么都不能掌控，唯一能掌控的是那种堕落的感觉，以及那张脸，无论如何都还是那么完美，气息也是不变的，心跳……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叹息间，时间在某个被无限拉长的瞬间断裂。

　　碰到了。
　　嘴唇上触到一种湿热的，仿佛能灼伤他的触感，极其陌生，却令他内心一切的混杂消失殆尽。
　　心跳忽的平静下来，只剩细微的电流传遍全身，试图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