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22、对峙

　　原来洛伊克的心跳是会变的。

　　当玖佚重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听到那沉沉跳动的心跳声的时候，他终于看清那张雕塑般的脸上出现的裂痕，和翻涌上猩红，那是海底唯一的血光。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他感觉浑身血管和神经都在水里散开，几乎连身体都感觉不到，灵魂随着涌动的黑暗流动、漂浮，在那双眼睛里待久了，视野也同样变得猩红变形，让他大脑有些晕眩。
　　海水排挤的波动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中平静又喧嚣的嗡鸣，低沉而又带着规律的犹如空气般的存在，他听不清，也许只是自己的血液在撞击耳膜，但又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洛伊克的低语。

　　[玖佚……]

　　什么都听不清，有点头疼，感觉脑袋进热水了，热水在脑子里散开，皮肤和眼睛泛起刺痛和灼热，他大概就像冰块掉进沸水，沸水发出了噼啪声，但融化蒸腾的是他。
　　玖佚眼睫颤抖着，仅剩一根清醒的神经感到不安，想要后退，身体却有些脱离自己的控制，最后只能艰难地闭上了眼。

　　和这家伙接触果然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面前那具紧贴的身体始终没有推开他，只是突然紧了紧环住他后腰的手臂，像在防止他滑落，呼吸渐渐温暖了他湿润冰凉的唇瓣，细微的气泡擦过皮肤，不断上升，或者是他在不断下沉。

　　他不记得上辈子他们第一次亲吻是什么样了，因为次数太多，难道当时和这辈子一样？
　　不，不太可能，当时是在家里。

　　玖佚装作生涩，于是这便成了不带任何情欲、就像是被水流推了一下、遵循自然规律的吻。
　　唇贴着唇，还算恰到好处……

　　逐渐适应最初诡异的感觉之后，一直飘散的意识回归。
　　该分开了吧，还要处理污染。
　　记起正事，玖佚心情有些微妙，甚至感觉有种冷静又诡异的感觉，总感觉缺少了一点什么。

　　果然，在本该一触即离的时刻，洛伊克忽然察觉到他意图，血腥的瞳孔弯了弯，又微微扩开。
　　玖佚心脏猛地跳了跳，从刚刚迷乱中被粗鲁地拉回现实，因为洛伊克撬开了他的唇瓣，这次生出了近乎残暴的意味，仔仔细细，认真感受他的身体、唇瓣、口腔。

　　玖佚下意识挣扎起来，却越挣扎就被勒得越紧，水流激荡起来。
　　该死，他就知道这家伙根本不会遵循规律！

　　-

　　狭窄的洞穴中，石壁坑坑洼洼，黑暗将一切暧昧遮掩。
　　海水不断在喉腔中涌动，氧气快速地流失到另一方，气泡也不断在唇齿交缠间散溢，银色的长发拂过微颤的皮肤，带起一阵不安的酥麻。
　　皮肤下面是流动的血管，离得太近好像都能听见砰砰鼓动的声响，越跳越快。

　　完全喘不上气了……
　　玖佚的脸因缺氧而泛起薄红，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试图推动那具得寸进尺的身体。
　　但那家伙力气太大，热度源源不断，紧紧箍住他的后背令他动弹不得。
　　身体里的氧气几乎全被洛伊克掠夺一空。
　　虽然他对他本就不曾抱有任何期待，但还是忍不住想骂：
　　好心让你呼吸你就要让我死吗混蛋！！

　　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洛伊克，表达自己的愤怒。

　　那双红眸半眯着，流露出一丝好奇的餍足，他认真观察着玖佚的反应，毫不客气地汲取玖佚体内的氧气，掌心揉搓着他的鳞片，直至他彻底失去挣扎的力气。

　　“本来打算直接去死，但现在好像应该再待久一点呢……”
　　磁性的声音顺着海水流入玖佚的口中再传到耳内，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洛伊克，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他知道眼前的洛伊克就是洛伊克本人的一部分灵魂，若在这里死亡，相当于杀死一部分的自己，意味着灵魂会受损。

　　这不要命的疯子……
　　洛伊克一副不把命当命的样子让他回忆起他们前世的死。
　　如果自己的命没有和他绑定在一起，玖佚或许还会拍手叫好，毕竟这种灾难级别的混蛋神明喜欢找死，对全世界的种族而言都是个好消息。
　　但是，洛伊克身上可不是只有一条命，还有他的啊！
　　他有些愤怒，对自己复杂的心情，对过去的一切，也对洛伊克，于是趁洛伊克又凑上来的时候，他獠牙疯长，狠狠咬了一口洛伊克的嘴唇，毫不留情，直到香甜的血气传来。

　　对面传来不耐的咂舌声，玖佚感觉后背被死死抓住，隔着马甲，似乎想蹂躏他的烙印。
　　玖佚用鱼尾拍打了两下洛伊克，突然警觉身上的马甲快被撕烂了，而这是他唯一的衣服，原本还耀武扬威的犬齿一顿，不甘心地伸出舌头舔舐起被他咬破的伤口，安抚对方……

　　无力感汹涌地滋生起来，比窒息感更沉重。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洛伊克求死能不能先放过自己，然而洛伊克却移开了视线，深沉的眼底倒映出圆形的白色光点，在幽暗的洞穴中显得格外突兀。

　　怎么回事？
　　玖佚一怔，那光亮格外眼熟，让他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他见洛伊克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离开，猛然挣脱开束缚，转身看向那个在水中漂浮的夜光珍珠，在这片黑暗中如同一颗被困住的圆月。
　　那是亚蓝斯里的家家户户都有的照明珍珠……

　　洛伊克似乎心情颇好，没有计较玖佚咬完他又把他推开的事，只是沉默地看着洞口。

　　原本堵在洞口的黑色水母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只剩下海草般的触手随波晃动。
　　那颗珍珠在水流的牵引下缓缓来到玖佚面前的一米处。

　　他伸出手接过珍珠的下一秒，洞口那些触手便剧烈颤动起来。
　　咸腥的海水中混杂着血腥气，他蹙眉紧盯，在骤然湍急的水流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撞开缠绕扭曲的触手，带着一身幽蓝荧光，出现在玖佚眼前。

　　“玖佚！”
　　清朗的声音夹杂着几分急切在洞穴撞出一片涟漪。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玖佚呆呆地对上那翠绿的眼眸，僵硬在原地，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然为什么精神如此恍惚。

　　闯入者正是刚刚把他扔下悬崖的埃里克，而那幽蓝的荧光，是他的鲜血。

　　“埃里克，你……你怎么在这？你也被那些人鱼扔下来了？”
　　玖佚偷偷瞥了眼一旁的洛伊克，见他看起来情绪还算稳定，便游到那狼狈的人鱼身边问道。
　　埃里克的实力明明很强，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那条黑色的鱼尾，那里不断有鳞片剥落，而其中还有一些奇怪的黏稠物蠕动着，立刻对于洛伊克刚刚捂住他的嘴不让念咒的原因有了猜测。
　　恐怕那家伙是想放任那些水母杀埃里克，但埃里克实力很强，所以反杀成功了。

　　玖佚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难受。
　　虽然清楚洛伊克是个怎样冷漠残暴的家伙，可他刚刚还在帮洛伊克……这家伙的良心可能真的在他身上吧。

　　夜光珍珠的照明下，埃里克望着玖佚的眼睛，里面泛着水光，像是记忆里久远的日落海岸，金光跳跃，波光粼粼。
　　他想起刚刚在外面瞥见的场景，一把拉住玖佚的左臂，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玖佚，我是自己下来的，对不起……我只是想来带你上岸的，但这个我们先等会儿聊，我要先清理这个玷污你的外族。”

　　“埃里克……”
　　玖佚听了埃里克的话有些感动，感动埃里克发现洛伊克玷污了他的善意，虽然实际上埃里克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但起码他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他想关心一下埃里克的伤口，耳边却传来洛伊克危险的轻笑。
　　玖佚心一凉，连忙赶在洛伊克直接暴力解决问题之前先一步开口解释道：
　　“不、不是，没有人玷污我，你误会了。”

　　“没有？那，原来……你是自愿和他在一起的吗……”
　　埃里克也愣住了，转过身看着他，翠绿色的眼睛透出一股复杂的情绪来，看得玖佚莫名有种诡异的心虚。

　　玖佚面上轻咳一声：
　　“也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因为他不能在水下呼吸，我刚才只是想帮他。”

　　虽然说他们刚刚那样确实看起来不像是他在帮他的样子，但最开始的目的的确是这样，所以不能算他撒谎。

　　洛伊克目光灼灼，直直地扎在玖佚身上，虽然现在玖佚被埃里克挡起来了看不见那家伙，但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凉嗖嗖的视线。
　　干嘛，我也没说错啊。
　　玖佚瞥了他一眼，心想。

　　埃里克始终凝视着他，沉默半响，缓缓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笑意却未达眼底：
　　“哈哈，原来如此，是我误会玖佚了，但他是异类，我还是需要清理他的。”
　　说完，他看向远处面无表情的洛伊克。

　　洛伊克露出了一个叫人不安的微笑，玖佚看着那熟悉的表情，感觉周围的海水都快沸腾起来。
　　他想起一开始他会嗅到洛伊克的血腥味就是因为埃里克在处理他。

　　这两个人不会现在要打起来吧。
　　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身后鱼尾纠结地蜷缩起来。

　　“先等一下，埃里克，你受伤了，真的没事吗？”
　　玖佚拉着埃里克的手臂试图转移话题。

　　虽然只是短短相处了几天，但埃里克是个真诚的人鱼，在埃里克来到断崖之下寻找自己的这一刻起，他在玖佚心里便已经是自己的“朋友”。
　　他不讨厌埃里克，从埃里克主动和自己聊天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这一点。

　　埃里克丝毫不在乎，他甩了甩鱼尾，轻松道：
　　“嗯？没事啊，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倒是你的伤……”
　　埃里克盯着玖佚已经恢复如初的鱼尾和手臂，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声音，似乎这才反应过来。
　　“是他帮你治好了啊，所以你也要帮他，原来是这样，对不起玖佚，我当时没有办法，说服不了赫尔和大祭司……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玖佚没想到埃里克竟然会这样，他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眸，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他摇了摇头：
　　“埃里克，你把我推下来不是你的错，我的确是异类，大祭司的决定没有问题，呃，各种意义上。
　　我没想责怪你，不用和我道歉，而且我来这里的确是有目的的，我的目的也许会毁了亚蓝斯，但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们什么都没做错……”

　　玖佚讨厌自己正在说的这些话，听起来虚伪但偏偏是事实，他必须告诉埃里克。

　　亚蓝斯是虚假的，是被污染影响，被海神刻意创造出来的乌托邦。
　　可是在这里的人鱼是无辜的，他们是受害者，而想要维护自己的家园，也根本不是什么错。

　　玖佚向埃里克解释完这一切，心情有些沉重。
　　他不知道将残酷的真相告诉一个本来可以生活幸福的人鱼是否正确 。
　　不过，他早就和洛伊克站在一边了，那家伙可是坏得天怒人怨，所以他清楚，即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做，也同样背负着错误。

　　这些天他常常思考，想起洛伊克最开始的“海神已死”，才猛然意识到或许洛伊克本来就是抱着杀死海神的目的而来。
　　那么上一世他肯定也杀了不少人鱼和遭受污染的人。
　　也许短寿可能真的只是因果报应，想通了这些玖佚就有些牙痒，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洛伊克，看到那家伙被他咬破的伤口还没恢复。

　　“嗯……小玖，没事，亚蓝斯总会有这一天的。”
　　埃里克沉默了很久，他目光落在玖佚锁骨上的海之泪上，一路向下，又盯住那小腹处特殊的鳞片。
　　“亚蓝斯的雌性人鱼都没有这个构造，我早知道玖佚不一样，但我知道小玖不是坏人。只是在亚蓝斯，任何异类都有可能会毁了这里，所以我们必须消除每一个异类。”

　　玖佚轻轻碰了碰埃里克抓着自己的指节，问道：
　　“为什么消除异类，是海神的命令吗？”
　　他突然有些疑惑，疑惑海神究竟为什么创造亚蓝斯，如果是想要灵魂，为什么异类的就要区别对待。

　　埃里克看着玖佚，目光澄澈，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命令。其实……刚刚消灭那些水母的时候，我好像多出一些很久以前的记忆。”

　　玖佚眼神一亮，连忙追问：
　　“什么？你记起来了？那你知道污染的本源在哪里吗，它已经严重危害到外面的世界，还有你们的同族。”

　　埃里克听了玖佚的话，没有立刻回答，似乎陷入了沉思。

　　玖佚说完才后悔自己的冲动。
　　外界的动荡和亚蓝斯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将这些强加给埃里克，太自私了，要摧毁人家的家园还想要人家的支持，简直是疯了。
　　“抱歉……我……”

　　这时洛伊克来到了玖佚身边，拉住玖佚的另一只手臂：
　　“过来。”
　　他冷漠道。

　　玖佚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埃里克拉住的手臂，犹豫的间隙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
　　埃里克怕伤到玖佚，立刻松手，然后皱紧眉头看向洛伊克：
　　“外族，不能对小玖温柔一点吗？”

　　洛伊克笑了，笑意中掺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我怎么对我的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东西？小玖才不是什么东西，更不可能是你的。”
　　埃里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十分不满地说。
　　虽然眼前的这个怪物一样的雄性帮助了玖佚，但打从第一眼他就很讨厌他，发自内心的厌恶。

　　说得太好了！
　　玖佚在心里默默给埃里克鼓掌，心里更加因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愧疚。

　　洛伊克懒得和埃里克争辩，攥着玖佚不放手，扬眉冷笑，紧接着他另一只手捏了个水系魔法，向埃里克扔出一个杀伤力极强的水球。

　　“小心！”

　　察觉到那股浓烈的杀意，赶在洛伊克攻击前，玖佚便惊呼一声，连忙提醒埃里克，抓住洛伊克的肩膀企图阻止这个一言不合就杀人的疯子。

　　然而那可是洛伊克抱着杀人的心思放出的魔法。

　　哗——砰！
　　剧烈的轰鸣炸开，几乎只在眨眼的瞬间，彗星般的水球便击中了埃里克。
　　扬起的水流几乎将整个洞穴又扩了一大圈，碎石四散，水压的骤变令玖佚耳膜胀痛不已，洛伊克突然松开了他，身体差点被水流向后推去，直到他用人鱼的爪子扣住峭壁。

　　在看不见的洞穴之外，以他们为圆心扩散出一道暗金色和幽蓝混杂的水浪，直至深邃虚无的边境。
　　玖佚脸色难看极了，又不敢在洛伊克身边轻举妄动，急得鱼尾疯狂摆动，金眸流露出一丝痛苦和压抑，焦躁地抠弄峭壁上的凸起。
　　就算埃里克再怎么厉害也只是武力值范畴，面对洛伊克这种魔法攻击根本没什么人能活下来，就算是大巫师……刚刚就不该……该死，我到底在干什么……

　　“啧。”
　　轰鸣声渐退，他听到洛伊克冷淡不满的咂舌。
　　玖佚还未来得及悲痛，眼前便亮起幽蓝的光晕，照亮洞穴，他眨了眨眼，发现埃里克周围竟然出现了一道破碎屏障，挡下了洛伊克刚刚的攻击。

　　“咳咳咳……好险，小玖，你真的要和这么危险的人待在一起嘛？”
　　埃里克委屈地开口。

　　他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光晕中央，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灰渍和嘴角的血迹，有些狼狈，但远没有玖佚想象地被炸成一团血雾那么糟糕，只是一脸的茫然，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

　　玖佚刚松了一口气，在惊诧中察觉到那幽蓝的光晕中熟悉的波动。
　　等等，那股气息跟海之泪里面的气息也太像了吧？

　　他愣愣地望着埃里克，脑中突然涌入这些天来不对劲的地方。
　　埃里克极其受各种海洋生物欢迎，埃里克在亚蓝斯有特殊身份地位，而且眼前这股根本不能用简单的魔法来形容，人鱼族也从未有过拥有此类力量的人鱼。
　　一切的一切，似乎指向了一个玖佚难以置信的答案。

　　难道，埃里克就是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