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骸之上》白日的下潜者

23、约定

　　玖佚将自己的猜测说漏了嘴，他实在太震惊，疑似污染的始作俑者竟然就跟在自己身边跟了整整六天，他却完全没有注意！？

　　“我是埃里克啊，不是海神……应该吧？”
　　埃里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道。

　　“埃里克……”
　　玖佚望着那张单纯俊朗的脸，最后还是没能说什么，海之泪也越发冰凉，幽光忽明忽暗。
　　算了，不管埃里克是不是海神，肯定拥有海神的力量，就连海之泪都有所感应。

　　玖佚想起洛伊克先前跟海神有过交易，或许知道什么，但他现在又不想和洛伊克这个残暴的家伙交流，纠结的时候，突然发现刚刚一直抓着自己的手早就松开了自己，大脑一凉。

　　遭了，明明只是分身还使用那么多力量！找死吗？！
　　想到洛伊克此刻的状态，玖佚立刻回头看向洛伊克，便看见鎏金正从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不断流落。
　　就像一块被打碎的白瓷，四分五裂，裂出金色的血肉……

　　疯子，真是疯了。
　　玖佚慌张地架住洛伊克差点因为使用力量过度而支离破碎的身体。
　　若非人鱼的亲吻让洛伊克得到海洋的包容，此刻洛伊克恐怕已经彻底溃散，被驱逐出海洋的领地。

　　洛伊克面无表情，没说什么，只是盯着玖佚的脸、身体。
　　他觉得他身上的新马甲有些碍眼，于是脱下沾血的白袍披到他身上。

　　“别……”
　　玖佚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洛伊克快要死了，咬紧嘴唇，嗓子眼像被粗粒的石子堵住，最后一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可惜啊，时间已经到了。”
　　洛伊克没有领会玖佚的未完之语，他似乎在考虑什么，有些无奈，自言自语了一句话后低头贴着玖佚的耳廓轻声道。

　　“那条人鱼是海神的一部分，他身上应该有关于污染的线索。等你找到污染本源的位置之后用海之泪吸收污染，这里就会消失。那些水母是我抓来的污染变体，不用管它们……嗯，还有，离他远点。”

　　玖佚听了洛伊克的话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不说他也大概知道该怎么做。
　　除了远离埃里克这件事。

　　洛伊克盯着他，突然好像看透他的心思，轻笑了一声：
　　“呵，反正他也快死了。”

　　玖佚没什么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洛伊克，那双猩红的眼睛在虚弱的时候依旧明亮，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如果埃里克是海神的一部分，那埃里克的确快死了，即使不是，在他消除污染的那一刻起，埃里克也会死，这是必然的结局，就像现在他依旧挽留不了洛伊克这具身体一样。

　　“还想问什么。”
　　意思是现在问的话他都会告诉他。

　　“您知道现在外面过去了多久么？”
　　玖佚咬着牙说道，他强迫自己冷静，即使心脏已经像应激了一般剧烈收缩胀痛。
　　上辈子他最恐惧的、经历了无数次噩梦的就是眼前的场景——看着洛伊克受伤死亡。

　　“嗯，六小时左右吧。”

　　“……您为什么来这里？”

　　“告诉你咒语，还有修复我的东西，他不可以在这里受伤。”

　　“您、到底想做什么？”

　　“你看起来很想救那些人鱼。”

　　“什么？我没有。”

　　“噢，那是误会么。”

　　“您到底想做什么……”

　　“清理一些碍眼的东西。不过有些东西比想象的狡猾，所以离那条人鱼远点，知道了吗。”
　　他抬起已经露出皎洁白骨的手臂，轻轻拂过玖佚的脸颊，到坠着海之泪的锁骨，一路向下，最后环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腰，烙印的尾部。

　　“还有一件事，也许你会想知道。海怪死了，它是海神的神仆。”
　　洛伊克在他耳边轻声道。

　　海怪……？
　　玖佚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只手便缓慢地失去控制向滑落，他忍不住伸出手，流淌的金色烫伤了他的皮肤。
　　那双猩红的眼睛流露出一丝不明的情绪，但他终究没说什么，便闭上了眼睛。
　　他走了。

　　玖佚此刻的心情就像他此刻的身体一样，被困在黑洞洞的深海中，照不进一丝真实的光亮。
　　他大概是那种很容易产生心理阴影的人吧，面对洛伊克的死亡，即使只是分身，也无关自己的生命，但那终究是死亡。
　　这一刻的洛伊克死了。
　　他身体逐渐僵硬，看起来可能也像一具尸体。

　　海流平息下来，尘埃落地，一只残破的金蝶悄悄地从一滩金血中翩然离去。

　　-

　　“小玖原来真的是血族啊。”
　　埃里克游到玖佚身边，看着他埋头吸吮将那个已经变成空壳的身体的血。

　　玖佚的唇瓣贴着洛伊克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尚未散尽的金色浆液。
　　喉结滚动，腥甜的血液混着咸涩的海水进入口中，进入他的体内，他吞咽着他的死亡，试图来填补空落的心脏。
　　掌心的皮肤早已不再炙热，渐渐的，他们体温相同了，渐渐的，他比他更冷了。

　　玖佚重新抬起头，金瞳冷冽，舌尖还未收回去，缓慢地舔去嘴角最后一抹血丝。
　　理智回笼，他终于看到埃里克看着他，眼睛里浸满了复杂的情绪和悲伤，奇怪，为什么要悲伤？不过还好并没有厌恶，这让玖佚稍稍松了一口气。

　　啊……果然和疯子待久之后自己也会变得不正常。

　　“你害怕吗？”
　　玖佚低声问道，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问一个比自己强出那么多而且疑似海神的家伙有什么意义，他只是遇见太多人害怕血族饮血的样子。

　　“……不害怕，不过小玖，你到底怎么了？”
　　埃里克摆动鱼尾游到他身边，伸手揽住玖佚的腰，担忧地问道。

　　我怎么了？
　　冰凉的水流重新涌动起来，令玖佚在嗜血中迷失的大脑逐渐清明。
　　该死，我刚刚都干了什么？

　　“埃里克，先别过来，去洞口等我一下。”
　　他猛然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推开埃里克的肩膀示意他转身。

　　“为什么，不行，我不走，你要做什么？”
　　埃里克微微皱眉，当然不愿离去。

　　玖佚见他坚持，也没办法，只能背过身兀自握紧拳头，指节紧绷泛白。

　　埃里克瞪大了双眼，立刻握住了玖佚锤向自己胃部的手，掌心裹住玖佚骨节分明的拳头。

　　“小玖！？”
　　翠绿的眼眸微微张大，无法理解玖佚为什么要这样做。

　　玖佚很难解释自己这种矛盾行为，只是他刚才恢复的理性告诉自己，要是把那些血全喝下去就完了。
　　太多洛伊克的血，虽然人鱼形态的他对血液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但他知道自己很容易对洛伊克的血上瘾，换作是活着的洛伊克，或许他已经彻底沉沦在那种本能的悸动中。
　　不，不可以。

　　理智发出强烈警告，那种感觉令他战栗，有种不断下坠的恐慌，就像上辈子他留在暮光教廷，做一个依附于洛伊克的仆从，安于短暂的幸福。
　　一时的满足就会影响到他逃离的决心，所以必须吐掉，无论是什么方式。

　　玖佚找借口大致向埃里克解释了一下，但埃里克执意要看着他，他没办法只能努力无视那个固执的家伙。
　　海水泛起细密的战栗，在他指节捶打胃部第三下时，埃里克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上前紧紧拉住他。
　　“小玖……你一定要这样吗？”
　　清朗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玖佚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透明液体，咳了几下，听着埃里克的声音莫名有种带坏小孩的愧怍，无奈地点点头。
　　让血族吐血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说他感性上根本舍不得，现在这具身体刚经历过成年时的大量呕吐，对呕吐阈值很高，单纯扣嗓子之类的根本没用。
　　而且洛伊克的血可以加强他的体质，害他想吐出来难上加难。

　　苦恼的间隙，他忽然想到埃里克的力气好像比自己大很多……

　　“咳咳，那个，要不你来帮我一下。”
　　玖佚一只手搭在埃里克的肩上，感受到手心下极富力量感的肌肉，犹豫道。

　　“什、什么？”
　　埃里克愣愣地看着他，感受到手下冰冷细腻的肌肤，幽光勾勒出的那张苍白如雪的脸。
　　从看到玖佚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张脸很特别，苍白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整个人鱼都散发着冷意，但那饱满的唇瓣和金色的眼睛却在微笑的时候会变得如暖阳般柔软，让人想触碰。
　　他根本不忍心伤害玖佚。

　　“你刚刚不是把我胳膊都卸了吗，现在只是朝我打一拳，不行么……”
　　玖佚拍了拍埃里克。

　　提到卸胳膊的事情，埃里克又开始道歉，玖佚哄了半天才把人哄好，然后自己也急了，催促埃里克赶紧试试，不然他可能会离不开洛伊克。
　　这话不知怎么踩中了埃里克的痛点，突然就不再劝导玖佚，脸色严肃起来。

　　……早知道一开始就实话实说了。
　　玖佚无奈地咂了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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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里克的力量的确比他自己有效许多。
　　胃部遭受重击的瞬间，像一根铁棍狠狠绞进腹部，强烈痛感伴随着强烈的反胃感，血腥味从喉结溢出，几乎全部因挤压逆流而出。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都迷离了。
　　很快，还未被彻底消化的金血混杂着他自己鲜红的血块在眼前散开。

　　泪水化作珍珠从眼角不断滑落，视线灰了几分钟才恢复正常。
　　“嗬……咳咳咳……”
　　在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他便忍不住内心大骂。
　　该死，埃里克要杀了我吗，完全没有轻重的家伙！我只是想呕吐不是让你把我内脏打碎啊！

　　其实埃里克的力量刚刚好，直到他吐出来血块变成清液和泡泡便停下了。
　　金血出来大半，人鱼的身体无法快速吸收血液，应激也不会有生理形态的变化，令玖佚稍感安慰。

　　他十分虚弱地搭在埃里克身上，缓了很久才缓过神。

　　“谢了啊，埃里克。”
　　谢谢你让我明白，追求一时的满足可能要付出很大代价。

　　埃里克轻轻抱住玖佚，没有说话，只是手臂微微颤抖着，轻揉他的腹部。
　　“还疼吗……”
　　他低声问道。

　　玖佚沉默了，在内心抗争一番才冷静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还好，而且你比那家伙温柔多了。”
　　他撒了两个谎，但没办法，后面还要利用埃里克。
　　抱歉。

　　在洞穴休整了一会儿，玖佚也终于从埃里克口中得知了更多有关亚蓝斯的信息。

　　“海神创造了这里，但海神是为了保护人鱼族。”
　　埃里克这样说道，他依然不认为自己是海神，或者说，肯定不是玖佚口中那个“坏”海神。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明明我不是人鱼。
　　玖佚困惑不已，他以为埃里克也看出来海神有问题才来帮助自己。
　　总不可能因为埃里克有点喜欢自己吧？他看得出埃里克懵懂的情感，但不认为自己值得埃里克到背叛信仰的地步。

　　埃里克摇了摇头：
　　“我只是来履行我的约定，我们约好了要上岸的啊。”

　　玖佚没想到竟然只是因为这个，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不想把这样单纯的埃里克，海神的分身，认作是污染的散播者。

　　埃里克拉着玖佚游到洞口，玖佚蜷缩起鱼尾看着裂谷之上光线蒙蒙亮起，喃喃自语：
　　“好吧，如果按照你说的，海神是为了帮你们，他清除你们的记忆也可以理解是为了帮你们，但为什么要处理其他种族呢？”

　　“海神只保护自己的信徒，而且如果不是海神的信徒，就无法赐福。”
　　埃里克解释道。

　　“因为人鱼族是祂的信徒么，可以理解……有良心的神明确实会保护自己的信徒吧，那样的话真是好神明啊。呃，等等，人鱼……”

　　忽然，那金色的瞳孔在黎明的光晕下骤然收缩，多日以来的碎片像是得到了命运般的指引，令他心跳微微加快起来。

　　当反复为一个问题苦恼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真相就在其背后，纠缠不清的碎片也随之合并成一幅清晰的图谱。
　　或许，真相很简单，只是玖佚变成了人鱼而遭到了误导。
　　玖佚立刻拿起石子在地面上划动起来。

　　人鱼活在水里更自由，人鱼喜欢水，所以玖佚变成人鱼来到这里，一开始只以为不让上岸是为了维系亚蓝斯的理想国秩序，毕竟对人鱼而言岸上的危险远比水下多。
　　他后来也有过猜测，因为岸上可能存在污染本源所以才不让上岸。

　　但如果，不让上岸，其实是因为不能上岸呢？

　　他记得，哈里托巫师说，水是污染存在的媒介，这意味着污染只能存在于水中。
　　如果来到这里的都是被彻底污染的人鱼，那么脱离水是否就会像污染一样无法存活？

　　这只是个假设，他怀疑自己因为变成了人鱼，所以这点被他合理化了，如果现在跳出人鱼的身份，他觉得完全有可能。

　　而且玖佚意识到自己遗漏了最开始的一个线索，那就是污染受害者。
　　欧斯。
　　他第一次遇见欧斯的时候，欧斯也说过海神在保护他们。

　　后来他遇到的那个怪物很显然不是污染，而是海怪，虽然这只是他的推测，但只有那样才说得通。
　　最重要的是他反应过来洛伊克说的最后那句话，海怪其实是海神的神仆……他先前处理的污染和在下水道遇到的显然不同，所以当时遇到的大概率也是海怪。
　　这意味着海怪的行为是听命于海神的，海怪会攻击在水里的人鱼，而污染就在水里，这听起来更像是在驱逐？准确来说它应该是攻击被污染的人鱼，比如欧斯诡异的死状。

　　那么，结合这两点，为什么健康的人鱼认为海神放弃了他们，而被污染的人鱼依然相信海神？
　　因为信徒才能赐福，并将他们带回亚蓝斯控制。
　　这个解释立刻从脑中冒了出来，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如果海神从始至终只是想要保护人鱼族，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隐瞒了真实目的呢？
　　驱赶未被污染的人鱼，处理回收被污染的人鱼。
　　如果，亚蓝斯是为了困住污染而存在的世界呢？
　　这里到处都是水。

　　“埃里克，亚蓝斯……你还记得你在亚蓝斯待了多少天了吗？”
　　玖佚连忙拉住埃里克问道。
　　他在亚蓝斯待了六天，而外界只过去了六个小时，时间流速是一天比一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就是……

　　“当然，正好我每天都在记录，虽然今天还没记录。我想想，应该是八千七百六十七天。”
　　埃里克掰了掰手指，认真回应道。

　　八千七百六十小时。

　　玖佚心里的计算，与埃里克的声音重合，耳边他的心跳声不断变快。

　　果然，果然是这样！
　　这正好对应了外界污染出现的时间，一年，正好是一年，二者是同步出现的，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里就是污染源头，要么这里是为了抵御污染的人鱼家园。
　　但是，从前面的推测来看，玖佚觉得只能是后者。

　　埃里克如果是海神的分身负责守护这里，大概率从亚蓝斯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了。
　　玖佚盯着那双翠绿的眼睛，突然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埃里克真的是海神。
　　而海神或许是一位会保护信徒，会履行承诺的好神明。
　　他们都错了。
　　那么，污染本源，海神一定知道在哪。

　　“玖佚。”
　　埃里克忽然露出明朗的笑容，牙齿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光线从他颈侧倾泻，与之融为一体。
　　他对他伸出了手，掌心温暖。
　　“天亮了，我们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