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道》苗寨幺叔

3、多哈的门之狼的嗅觉

　　《粮道》03

　　第一卷 诡道与着道
　　第一章 多哈的门
　　03 狼的嗅觉

　　新加坡，滨海湾。
　　从ADM公司亚太区总部会议室的落地窗望出去，这座花园城市的繁华与秩序尽收眼底，碧蓝的海水与摩天楼群勾勒出资本力量的冷峻线条。室内，空调冷气充足得近乎奢侈，将热带午后的溽热彻底隔绝，营造出一个独立、高效，同时也略带冷酷的决策空间。

　　整面墙壁被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占据，屏幕上是一张经过特殊标记的中国地图。红、蓝、绿三色线条交织缠绕，构成一幅充满攻击性的战略图谱——红色箭头代表大豆消费量与增长极，如血管般密集分布于东南沿海城市群；蓝色虚线标注着主要的进口通道与港口枢纽，从大连、天津到上海、广州，每一个节点都在闪烁；而绿色的圈痕，则精准地覆盖了中国本土主要榨油厂的位置，其中，林建军的“南通宏业榨油厂”被特意标黄，旁边注着一行小字：“潜力目标，年加工能力8000吨，负债率60%”。

　　戴维·安德森，这位刚接任ADM亚太区总裁不到半年的美国人，正站在屏幕前。他身形挺拔，西装剪裁合体，袖口处若隐若现地绣着一个金色的大豆图案，那是ADM的标志，也是他家族的徽章——他的祖父，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在伊利诺伊州开垦大豆田，曾对他说过：“孩子，真正的粮食战争，从来不靠枪炮，靠的是种子、资本，和超越一个农业周期的耐心。”

　　他指尖划过屏幕上中国东北平原的轮廓，那里是王福顺们世代耕种的黑土地，此刻在他眼中，只是一片尚未被完全“开发”的广阔市场。

　　“先生们，聚焦这里。”戴维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在座的二十多位区域经理和市场分析师，“13亿人口，每天要消耗掉多少豆油？答案是超过3000吨。而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8%到10%的速度增长。更关键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刻意营造出压迫性的沉默，“他们自己的土地，已经无法产出足够的大豆来满足这个胃口了。”

　　他抓起一支红色马克笔，在上海、广州、天津等核心港口的图标上重重画圈，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
　　“这些地方，将是我们未来的主战场。1995年，中国大豆的自给率还能达到95%，到了2000年，这个数字已经暴跌至70%。根据我们的模型预测，最迟到2005年，他们的自给率将跌破50%的心理防线，年度的供需缺口，会稳定在1000万吨以上。这是一个多么美妙而巨大的空白！”

　　市场部总监立刻递上一份厚厚的调研报告，封面印着“中国民营榨油厂深度分析及潜在收购目标名录”。报告内页密密麻麻列着三百多家企业的名字、产能、设备状况、财务状况甚至老板的性格分析。林建军的资料也在其中，被重点标注：“老板林建军，有冒险精神，正计划激进扩张，资金链紧张，可作为首批重点突破目标。”

　　“这些本土榨油厂，”总监解释道，“规模小，设备陈旧，管理方式家族化。但他们像野草一样，扎根在地方，占据了超过70%的区域性市场份额。他们普遍缺乏稳定的资金支持，升级技术困难，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稳定且廉价的大豆来源。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戴维冷笑一声，将报告随手扔在会议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室内的安静。“不，约翰，你太客气了。在我们祖先拓荒的时代，这叫做‘猎物’。”

　　他拿起遥控器，切换了屏幕画面。那是美国中西部农场的航拍视频，广袤无垠的金色豆田里，巨型收割机如同钢铁巨兽般整齐推进，所过之处，豆秆被吞没，纯净的豆粒被分离出来，效率高得令人窒息。
　　“看清楚！我们的规模化、机械化种植，加上政府补贴，使得我们的单位生产成本可以控制在每斤0.8元人民币左右。而他们的豆农，精耕细作，依赖人力，成本至少在1.2元以上。这超过30%的成本差距，是我们最锋利的武器。”

　　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仿佛点在了中国大豆产业的心臟上。
　　“第一步，用绝对的价格优势，压垮他们分散的、脆弱的种植体系，让豆农无利可图，自愿或被迫放弃种植。第二步，用我们专利保护的、高性能的种子和先进的加工技术，作为诱饵和枷锁，锁住他们产业链中游的这些榨油企业。第三步，当他们的种植基础动摇，加工环节被我们渗透甚至控制后，再用资本的力量，完成最后的收割和整合。我给你们三年时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三年内，我要让中国主要的压榨机上，流淌的都是我们ADM提供的大豆。”

　　会议结束后，戴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他祖父站在伊利诺伊州大豆田里的黑白照片，老人目光坚毅地望着远方。他拿起桌上的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嘿，老朋友，”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而熟稔，“是我，戴维。听着，多哈那边，木槌已经落下了……是的，中国的大门打开了。我想，属于我们的盛宴，终于要开始了。”

　　同一时间，中国南通。

　　长江带来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带着一股温润的土腥味，与新加坡会议室里的干燥冷冽截然不同。林建军正站在他那家“宏业榨油厂”的扩建工地上，脚下是新翻的泥土和散落的砖石。推土机轰鸣着，将最后一堵旧仓库的墙壁推倒，扬起漫天尘土。

　　“地基！地基再给老子打深半米！”林建军扯着嗓子，对施工队的工头喊道，声音在机器的噪音中有些嘶哑，“听见没？将来老子要装的是正儿八经的德国进口榨油机，那家伙，死沉！基础不打好，机器转了都心慌！”

　　他脸上淌着汗，混合着灰尘，形成几道泥痕，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和憧憬的光芒。为了这次扩建，他把家里前些年攒钱买的两套房子都抵押给了银行，还跟几个亲戚朋友借了轮利息不低的高利贷。他知道这是冒险，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入世了，机会来了，必须抓住！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摩托罗拉手机响了，铃声刺耳。他掏出来一看，是常年合作的大粮商赵老板。
　　“建军！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电话那头，赵老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多哈那边定了！咱中国，从今天起，正式入世了！”
　　林建军心里“咯噔”一下，屏住了呼吸。
　　“还有更好的！”赵老板继续嚷嚷，“进口豆的关税，真降到3%了！我算过了，到港价，起码比现在市面上最好的国产豆便宜两毛钱一斤！我刚跟ADM中国区的人喝过茶，他们态度好得很！说了，只要咱们有产能，明年可以给咱们稳定供应优质转基因大豆，要多少有多少，价格保证有竞争力！”

　　林建军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蹲下身，从工地的土堆里捡起一块碎砖，在地上飞快地演算起来：现在收购国产豆，一斤差不多要一块五，出油率大概16%；如果用进口豆，就算一块三一斤，出油率能到18%甚至更高……他脑子里算盘珠子劈啪作响：每加工一吨豆子，光是原料成本就能省下近四百块，出油率提升还能再多赚一笔……他一年加工一万吨，那就是净增近两百万的利润！
　　“赵哥！这……这生意做得！做得！”他对着电话几乎是在吼，“你等着！等我这边新厂房一起起来，生产线调试好，我先跟你订……不，直接跟ADM订！先来五千吨试试水！”

　　挂了电话，他激动地想摸烟，却发现烟盒早就空了。旁边一个正在搬砖的工人见状，憨笑着递过来一支本地的“大前门”。林建军接过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冲入肺腑，却让他更加兴奋。
　　“兄弟，知道不？”他吐着烟圈，对那工人说，仿佛在宣布一个伟大的预言，“以后，咱也能用上美国来的大豆了！知道啥叫转基因不？就是高科技！那出油率，杠杠的！以后咱的油，成本更低，价格更有优势，能卖遍全国！”

　　那工人是黑龙江来的，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问：“林总，咱自己老家的豆子不好吗？我爹年年种，那豆子榨出来的油，喷香！”
　　林建军闻言，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工人的肩膀：“香？兄弟，光香有啥用？老百姓买油，第一眼看的是价钱！谁便宜买谁的！这是市场经济！等咱用进口豆赚了钱，积累了资本，以后说不定也能引进美国的种植技术，让你爹他们也种上那种高产豆，那不比你爹现在土里刨食强？”

　　他心里有一本清晰的账：规模、成本、效率。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未来的方向。他却不知道，或者选择性忽略了一个问题：当榨油厂都转向更“经济”的进口豆时，那些种“喷香”豆子的农民，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他更不知道，此刻在ADM新加坡总部的黑板上，他的“宏业榨油厂”数据已经被清晰地列出：“南通宏业，林建军，年加工能力8000吨，计划扩张至15000吨，负债率60%，性格激进，渴望扩张，可作为价格战的首批突破口。”戴维甚至在旁边用白板笔批注了一个简单的三步走战略：“2002年，用低价豆和供货协议诱使其扩大产能，绑定其原料渠道；2003年，伺机抬高豆价或收紧信贷，逼其签订长期不平等的供货合同；2004年，在价格剧烈波动时，利用其资金链断裂风险，完成低价收购或控股。”

　　十二月初，上海。

　　一场规模盛大的国际粮油展销会在浦东新区举行。展厅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ADM的展位占据了最醒目、面积最大的位置，巨大的LED屏幕上循环播放着经过精心剪辑的宣传片：美国中西部一望无际的标准化农场，巨型收割机在夕阳下工作的壮观景象，自动化程度极高的压榨生产线，以及最终清澈透亮的食用油产品。穿着笔挺西装、中文流利的销售人员，面带职业微笑，向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散发着印刷精美的小册子，标题格外诱人：“与ADM合作，共享全球资源，共赢□□”。

　　林建军也来了。他挤在人群中，走到ADM的展位前，拿起一本小册子翻看。封面上那句“共享全球资源”让他心潮澎湃。这时，一位金发碧眼、却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销售经理走了过来，主动伸出手。
　　“您好，如果我没认错，您一定是南通宏业榨油厂的林建军林总吧？”他的笑容无可挑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亲和力。
　　林建军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握手：“您是？”
　　“我是ADM中国区销售经理，迈克。”他递上名片，“我们关注您的工厂很久了，非常有潜力。如果您有兴趣，我们可以提供非常有竞争力的年度供货协议。只要签订三年以上的长期合约，我们可以保证，大豆到港价低于市场均价5个百分点。”
　　5%！林建军的心跳再次加速。这意味着每吨豆子又能省下一百多块！
　　“协议……一般要签多久？”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至少三年。”迈克保持着微笑，递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样本，“我们保证优先、稳定的供应，贵公司保证基础的采购量，这是真正的双赢。”
　　林建军接过合同，翻到“最低采购量”那一栏，手指停在那个数字上——每年两万吨。这是他目前产能的两倍还多！一股压力瞬间袭来。
　　“这个……量有点大，我得回去跟股东们商量一下。”他谨慎地说。
　　“当然，如此重要的决定，确实需要慎重。”迈克理解地点点头，但随即又看似不经意地补充道，“不过，林总，我也要提醒您。这样的优惠名额非常有限。根据总部的预测，明年开春，国际大豆价格很可能会有新一轮的上扬。到时候再签，恐怕就不是这个条件了。”

　　离开展厅时，林建军心里像是揣着一团火，又像是压着一块冰。他在展厅角落，看到一个极其寒酸的小展位，挂着“黑龙江优质非转基因大豆”的牌子，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局促地守在几袋打开的豆子后面，几乎无人问津。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那老农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站起来，抓起一把豆子递过来：“老板，看看咱的豆子吧！非转基因的，蛋白含量高，榨油特别香！”
　　林建军捏起几粒豆子，确实饱满，色泽金黄，带着天然的光泽。但他看了一眼旁边手写的价格牌，比ADM承诺的到港价高了将近两毛钱。
　　“豆子是不错，”他放下豆子，摇了摇头，“就是太贵了，不好卖。”
　　老农脸上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叹了口气，低声嘟囔着：“再便宜……再便宜，种豆子的老农民，就连本都收不回来了啊……”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林建军一下，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刺痛。但这丝刺痛，很快就被展台上“共享全球资源”的宏大叙事和“低于市场价5%”的实在利益所带来的兴奋感淹没了。

　　回到南通，林建军立刻召开了股东会。他力排众议，几乎是凭借着个人的权威和描绘的美好蓝图，说服了其他股东，决定与ADM签订那份长期供货协议。
　　“这是我们跟国际接轨的第一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在会上挥舞着手臂，脸色因激动而潮红，“只要我们抓住了，最多三年，我们的厂子就能冲进全国同行业前十！到时候，在座的各位，都是元老功臣！”

　　签完合同的那天晚上，他在南通最好的酒楼摆了庆功宴，宴请全厂的骨干和老工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烈。一个跟着他干了十多年的老工人，端着酒杯，有些担忧地问：“林总，咱以后……真就都不用老家的豆子了？那……那咱这榨油厂，跟外国的有啥区别？”
　　林建军已经喝得有点多了，他红着脸，拍着桌子，声音带着酒意：“市场！市场说了算！懂不懂？再说了，人家的技术就是先进，就是好！不服不行！等咱……等咱赚够了钱，成了行业巨头，到时候……到时候再回过头来，拉拔拉拔老家的农民兄弟，那不也一样嘛……”

　　他没有看见，窗外的夜色里，长江入海口，一艘艘万吨巨轮正拉响汽笛，缓缓驶入中国的港口。其中一艘的巨大货舱里，满载着的，正是来自美洲大陆的、金灿灿的转基因大豆。它们像一股沉默的、却不可阻挡的洪流，正朝着他的工厂，朝着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工厂，朝着中国广袤而毫无准备的腹地，汹涌而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黑龙江青冈县，王福顺正把陈望道送给他的那包“黑农35”豆种，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干燥的陶罐里，用厚厚的棉布包裹好，放在火炕最暖和、最干燥的角落。老伴看着他郑重的样子，忍不住问：“他爹，明年咱真就种这个了？”
　　“种！”王福顺语气坚决，“陈教授是实在人，他说这豆子好，抗灾，准没错。”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冰凉的陶罐壁，像是在对豆种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管他外头啥风啥雨，管他啥豆子进来，咱只要把自己的地种好，把自己的豆子保住，就总有一条活路。”

　　陶罐里的种子，在温暖的黑暗中，静静沉睡着，仿佛在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它们不知道，一场围绕着它们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古老农业体系的战争，已经随着国门的开启，悄然拉开了序幕。猎食者已经闻到了风中传来的、诱人的气息，而猎场中的一些人们，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与国际接轨”的盛宴而兴奋不已。

　　狼，已经露出了獠牙。而这道刚刚打开的国门，涌进来的，从来就不只是机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