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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IF线 衣冠冢(中) ...

  •   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If 线中篇。
      1.
      薛明渊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正好的清晨。外面的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山里小孩逗狗的犬吠和欢笑。
      他感觉自己的烧退了些,却实在有些分不清记忆和梦境。

      他好像……见到了那个人。
      薛明渊撑起身,环顾这间勉强可遮风的茅屋。房子里空无一人,而自己躺在唯一的床上,左边是一个简陋的矮柜,上面放着自己的眼镜、铭牌、匕首和束发的冠,右边有一个架着的盆、架子上搭着两块半干的布巾。
      自己的训练战甲被卸了下来,随意地堆放在地上垫着的麻布上,边上斜斜两根长木杖正倚着墙。
      ——是了,木杖。
      他看到这木杖,昏迷前那个不管不顾的拥抱和撕咬瞬间撞回脑海。他看着这屋里的一切,心脏失序地狂跳起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撑下了床,刚想迈出一步,脚下却是一软。
      一声闷响。
      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有人跑着进了屋,脚步在门口微一停顿,随即准确地赶到床边。但直到他触碰到地上的人,方才“诶哟”一声,摸索着蹲下来扶他。
      “诶,你说你……”那人搀着他坐回床上,仔细抚过他身上几处新换的绷带,发现伤口未再渗血,方松了口气,略有些痞气地开口调侃:
      “你看……老子不过就是救了你命、让你占了我床、被你啃了一口、又被你强吻了一记,”
      秦逍一一细数,宽容道:“可以不用行这么大礼。”

      薛明渊本该为失而复得欣喜若狂,听见这句话,却忽的安静下来。
      他仿佛因为这句话而意识到了什么。
      突然的沉默反倒让秦逍有些不自在,他能感觉到那人落在脸上的目光,灼热又带着令人刺痛的打量,可隐隐又不止于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呼之欲出的浓烈情绪,教人忍不住紧张起来。
      先开口的人是输家。

      秦逍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先开了口:
      “你烧了两天两夜,差点没缓过……”
      “我们开门见山吧。”薛明渊哑声打断他:
      “——你,还记得多少?”
      秦逍抿了抿嘴,伸手去摸索矮柜上的物事。他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拿起那把匕首,递向薛明渊,开口问: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李明玉?”
      薛明渊去接匕首。他连同那只递过来的手一起猛地攥住了。
      “……是。”
      “哦,真是你啊。”秦逍仿佛没有意识到,把匕首交给记忆里的少年是个多么危险的动作,他温和笑起来:“我记得你是一个很凶的小子,居然一下子这么大了。”
      对面人的手微微颤抖,把秦逍攥得更紧。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薛明渊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
      “那你记得,你回了天策府吗?”
      秦逍茫然又带着点高兴地问:“哦?我不是被除了军籍么?”
      薛明渊垂下眼。

      “安禄山兵变,狼牙长驱直入,大唐就此……陷于战火。”

      眼前人脸色一变。
      薛明渊没有停顿,他选择继续把原本属于眼前人的世间磨难交还:“天策府破,东都沦陷……江山失了半臂,又复在我们手里夺回。”
      “……你从恶人谷赶来支援,没有军籍。你说与是否府兵无关,你就是……来把天策府抢回来的。”
      薛明渊看到秦逍黑布之下的嘴唇开了又阖,却没有发出声音。薛明渊也同样翻涌着爱恨交织的痛,他忍着近乎刀割的酸楚,只把现实说给那人听。
      “你在……邺城之战里失踪,邙山上立了你的衣冠冢。
      “……和我阿姐的碑,并立在一起。”
      言语间耗费心力,薛明渊有些眩晕,但他撑着、喘息着、竭力说完这最重要的一句:
      “辗转三年……邺城,我……我们,咳、替你、收复了。”
      秦逍一心挂在战乱的天策和大唐,此刻才惊觉对面人的吐息重新开始急促,状态明显有异。秦逍赶紧扶住他已开始摇晃不稳的身躯,阻止他再说下去。
      “行了、行了……好了,我知道了。”
      “你躺下……你再躺会儿,我去给你看看有什么吃的。”
      那人靠着他重新躺下,秦逍把匕首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放回矮柜,他的手刚放下,却突然又碰到另一块冰凉的金属。
      一块铭牌。
      秦逍呼吸一滞,他情不自禁地想到,面前人刚才没有一句提到他自己。这人此刻的悲哀、孤独、失望、苦涩,无人可诉。
      因为自己并不记得他是谁。
      秦逍张了张嘴,还是轻声开了口:
      “你的铭牌……也在我这,我还没找人看过。但摸上去……似乎不是天策府的牌子。”

      薛明渊心下了然:
      “苍云。”
      他已把人间的种种还给了这个忘记了一切的人,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薛……明渊。”
      他闭着眼,艰难而缓慢地把自己的名字重新交付给曾经的爱人:
      “心如明镜的明、如临深渊的渊。”
      秦逍转身去摸半干的布巾,给床上人擦了擦脸上冷汗。他在心里把“薛明渊”三个字默默念了好几遍。
      ——他觉得这人自己解释的不好。
      如果“渊”是深渊,是黑暗的、万劫不复的峡谷。
      那心如明镜,干嘛要朝下,去照什么沟渠深渊。
      秦逍想:至少在我这里,他合该向上,照出明月高悬。

      2
      薛明渊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内还是没有人。他嗓子还有些哑,下意识喊了一声。
      “秦逍……”
      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应。
      “诶!”声音从屋外传来,“你醒啦?”
      与这人应答一同飘来的,还有一股谷物炖煮的清香。
      这个双眼皆盲的人动作听上去却很利索,正在熟练地鼓捣什么,屋外接连响起锅碗瓢盆轻微碰撞擦的声响。不一会儿,秦逍左手拿着一个陶碗、碗里搁着勺,带着粥饭的香味风风火火摸进了屋。
      而薛明渊安静地等在床上。
      陶碗递过来,挨着脸侧,被这瞎子怼得有些近。薛明渊让了让,抬手接住。
      秦逍却没有放手,而是借着对方向下挪碗的动作,顺势坐在了床沿。
      “烫,我端着……你手不稳,别洒我床上。”

      粥是粟米粥,混着野菜碎和不知用什么调料加的一点点咸鲜。这粥似乎已煨着有一会儿了,烧的有些黏稠,刚好比稀粥更为饱腹。
      薛明渊就着秦逍端碗的手,拿勺一点点喝光了一整碗。秦逍听到最后勺子刮底的声音,得意的笑容再藏不住:
      “怎么样,好喝吧?”
      薛明渊把对方嘴角上扬的小人得志模样尽收眼底,忍不住也勾了下嘴角。
      “不错。没想到你上得厅堂……也下得厨房。”
      “靠!怎么说话呢?”秦逍嘴上骂骂咧咧,笑容却没减淡:
      “老子这是多才多艺。跟着我的人,有的是福可享。”
      薛明渊却顿了顿:“我第一次吃……你做的。”
      秦逍一愣:“哦……苍云是挺远的,不是驻军在鸟不拉屎的雁门关么?”
      薛明渊却一下沉默了。
      秦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苍云是来了,但出问题的是天策。战事频发,就算天策府尚且有米下锅,可平日去猎点野味、打点伙夫兵然后和兄弟们开个小灶的日子,也一去不返了。
      正在此时,薛明渊却开了口:
      “虽不记得,你这也算是看顾我了。”
      秦逍听他主动提起以前的事,不由追问:
      “嗯?我从前应了你什么吗?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保证不赖……呃,”秦逍突然停住,谨慎改口:“不过……也不能趁火打劫。”
      “劫你什么?”薛明渊好笑地反问。
      “劫……”秦逍第一反应是劫色,但这个“色”字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只好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这间破茅屋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事。
      “……劫色吗?”薛明渊想他所想。
      “滚!“秦逍立马骂了声,”老子劫你还差不多。”
      他恼羞成怒地端着空碗走了。
      屋子里又冷清下来,薛明渊对着这理所当然的空旷,自嘲笑了笑。
      现在想来,这里的一切,美好得仿佛一场临死前的梦境。
      薛明渊慢慢挪腾到床边上的矮柜旁,戴上眼镜、拿冠束起披着的发。柜子上于是还剩下一把匕首和一块铭牌。他没有去看匕首,只是拿起冰凉的铭牌,在手里不断摩挲着“苍云”和“校尉”几个字。
      他想,如果他留在这里,这个美梦是否就是他重伤不治最后的归处?

      ……那如果他拿着苍云铭牌、离开呢?

      3.
      一连几日,秦逍都不得不在自己的屋子里打了地铺。
      他先前把床留给了伤病号,但现在病号逐渐能下床溜达了,他居然还是没能找到开口赶人的契机。
      且最令人丧气的是,他每日多才多艺地更新菜色,居然再也没能从薛明渊嘴里撬出一点过去。他和这人说话的时候,总觉得这人给自己设了层名为理智的帐纱,也不知在防备着他,还是防备着自己。

      终于有一日,秦逍举着盲杖、健步如飞地回房,却刚好撞到了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发呆的薛明渊。秦逍在摔倒时撑了一下,以免压着被撞到的人,自己却火辣辣地被蹭没了手上一小块皮。
      可底下的伤员也没好到哪儿去,倒地的时候闷哼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撞到他好容易愈合的刀伤。
      秦逍矫健起身,半蹲着伸手,又把地上的人拉起来。确认完那人身上完好无损,下一秒,他就开始发难:
      “你特么也不出声,挡着门看什么风景?指望瞎子给你让路么?”
      薛明渊被他吼了一嗓子,莫名其妙地回怼:“瞎子都跟你一样跑这么快?”
      “老子回我自己的屋,谁能想到门口挡着尊石狮子。”
      秦逍开始对这几天的憋屈秋后算账:“破石狮占老子床、吃老子饭,一问关键信息就给老子闭口不言转话题。”
      “薛明渊,你到底在防备什么?”
      薛明渊听着他一点也不含蓄的指桑骂槐,居然没再争口头胜负,只冷静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和你以前的事,还有我跟你……”
      薛明渊叹了口气:“……你知道了,又如何?反正不过是梦幻泡影。”
      秦逍:“……什么影?”
      “假的,空的,一场梦,”薛明渊坦诚又疲惫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外面早已是民生凋敝的炼狱,人间哪还有什么桃花源。”
      他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不知这疼痛是否是真实。他闭上眼,借此逼迫梦中的自己做出最终的选择。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忽然抚上他的脸颊,那手心里还带着腥热的湿润,狠狠蹭在他脸上。薛明渊皱眉睁眼,眼前人依旧是心上人。
      “哦,”蒙着黑布的人扯出一个带着怒意的笑:“你觉着老子是鬼、这里是梦,给你喝的米粥都是孟婆煮的汤,是吧。”
      薛明渊没有说话。他抬手去擦脸,却发现秦逍手心蹭过的地方,是一道新鲜的血迹。

      “找你的阿姐给我作证。”秦逍说。
      “若我现在是鬼,正引诱他的弟弟留在地府,就叫你阿姐过来,把我揍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薛明渊闭了闭眼,提醒:“可你以前也对阿姐发过誓的。”
      秦逍一怔。
      “在阿姐面前,你说以半生相陪,弥补我、看顾我,对我……负责到底。”薛明渊已无隐瞒:
      “但你不是全忘了吗?”
      “阿姐的在天之灵,因此……找你了吗?”

      秦逍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反驳,却仍咬牙继续:
      “那就找邙山上的忠勇英魂。”
      “不管我以前有没有对他们发过誓,不管这誓言有没有忘了……我好歹在邙山上也有一个衣冠冢。”
      “如果我是鬼魂,那我得配得上这块碑。就叫我的领居们……随便来个谁,把我们带出这个独享安宁的桃源,去平息外面的战火、去巡逻收复的失地。”
      “毕竟……要不是瞎了,我特么做鬼都也不想窝在这里。”
      薛明渊沉默着环顾四周。
      仍然是祥和的仙境,仍然是鸡犬相闻的村庄。
      “或许他们也不愿打扰这里的安宁。”薛明渊心有所动,却不足以全然信服:“不管是梦是真,这里终究……是一片让人向往的净土。”

      秦逍突然把脸转向他。
      蒙着黑布的双眼看不出神色,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就让战死的羁儿……为我作证。”他说。
      “若我和羁儿一同魂归沙场,我此刻唤它,它应当立时响应,任由我喂它牧草、拍它颈背、抚它皮毛,邀我同行而去。”
      薛明渊瞳孔骤缩,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立刻抬手欲阻:“别——”
      但来不及了。
      秦逍的动作快得像一种本能,他将两指抵在唇边。
      他吹响了马哨。
      尖锐哨音刺破了宁静,回音悠长而不绝,向远方传递着主人的呼唤。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田野和草木的气息。

      ——可什么都没有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逍慢慢、慢慢地垂下了手,他的嘴角勾出一个笑的轮廓,里面却填满了难言的苦涩。
      “你看,阴阳两条路。”他轻声说,“羁儿没有来,你和我才是一边的。”

      “这次,你……放心了吗?”

      薛明渊用力将他拥入怀中。
      怀里人没有太多反应,只是任他牢牢圈住,这人正茫然思念着前半生仅剩的战友和牵绊,于是让身边的人趁虚而入。
      薛明渊顺水推舟,吻上他的唇。
      没有震惊、没有推拒、没有挣扎,发起亲吻的人动作轻柔而细腻,带着难以言表的心疼和安慰;而接收这个吻的人,刚刚祭出心底最深的伤痛,只求增加一个心安的佐证。
      这个吻起初是温柔的抚慰,直到缠绵将尽,薛明渊却倏地发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甜腥的气息在两个人口中同时弥漫。
      秦逍在震惊中向后退开,直至分离,他的唇中尚有一点自己看不见的殷红血色。
      这血色染自于对面的人。
      薛明渊剧烈喘息,舌尖的疼痛和血腥之气给他安全感。他看着对方唇间属于自己的鲜红烙印,只觉得梦境也好,现实也罢,都不重要了。
      自己已经不再迷茫。
      “我信。”
      他说,声音因喘息而断续,却异常坚定。
      “不用佐证,不用起誓。你在这里,我就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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