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远志与当归 ...

  •   槐花的香气还未散尽,像一层薄薄的纱,虚虚地罩在医馆的庭院里。风一过,那些细碎的白瓣便簌簌地落,落在青石板上,落在药圃的泥土里,也落在储相夷晾晒药材的竹筛上。
      他正为一位患风湿多年的老妪施针。银针细如牛毛,在指尖捻转,精准地刺入膝眼穴。老妪的膝盖肿得像发面的馒头,皮肤泛着不健康的亮光。
      “储大夫,”老妪额上沁着汗,“这次能管多久?”
      “先施三次针,配合汤药。”储相夷的声音很稳,“若不再下冷水,可保今年梅雨时节不再发作。”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徐伯的声音:“相夷,有你的信。”
      储相夷没有抬眼,指尖的银针稳稳捻转半周:“放诊桌上就好。”
      “是从海外寄来的。”徐伯补了一句,“信封上印着洋文,还有个蓝色的徽标。”
      银针几不可察地偏了半分。
      老妪敏感地抬眼:“储大夫?”
      “无妨。”储相夷稳住心神,指尖重新找回那微妙的力道,“再有一炷香便可起针。”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可心里那池静水,已被投入了一枚石子。
      待送走老妪,洗净双手,储相夷才走到诊桌前。信封是米白色的特种纸,厚重挺括,边缘烫着暗金。左上角印着一枚深蓝色的徽标——地球图案环绕着橄榄枝与蛇杖,下方是一行优雅的拉丁文。储相夷认得这个徽标,白蔹的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外文期刊的封面上,常常出现这个标志。
      世界顶尖生物医学研究所,S·R·I。
      他用裁纸刀小心地启开封口。信纸同样是米白色的,印着浅灰色的水印花纹。措辞优雅的英文邀请函,邀请白蔹博士前往该研究所担任高级研究员,主持一个名为“传统草药活性成分的现代药理学研究”的前沿项目。信末特别提到,项目负责人约翰·卡特教授十分欣赏白蔹近期在《自然·医学》上发表的关于基因编辑与中药活性成分协同作用的论文。
      “我们相信,您在该领域的独到见解,将为本项目带来突破性的进展。”信的结尾这样写道,“期待与您在苏黎世共事。”
      储相夷的指尖在信纸上轻轻摩挲。纸张触感细腻,带着淡淡的油墨香。那香气混合着医馆里常年不散的药香——当归的苦,甘草的甜,陈皮的辛——竟在鼻腔里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苦涩的调和。
      他想起很多年前,白蔹收到的第一封海外邀请函。那时少年才刚考上清华的研究生,美国一所大学发来交流邀请。白蔹红着眼睛,当着他的面将信撕得粉碎,纸屑像雪花一样落了一地。
      “我不去。”少年的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我哪儿都不去,就待在国内,待在医馆。”
      后来,类似的邀请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香港的,新加坡的,波士顿的。每一次,白蔹都以各种理由推脱。最近的一次是半年前,美国一家顶尖研究室开出了令人咋舌的年薪,最终也落于不了了之的风平浪静。
      可这次不同。
      储相夷又看了一遍信函的内容。项目名称,研究方向,合作团队——每一样都与白蔹这些年的研究轨迹完美契合。那个约翰·卡特教授,白蔹曾多次提起,说是领域内的泰斗,是他博士论文答辩时极力想邀请的校外评审。
      窗外传来脚步声。轻快,有节奏,是白蔹特有的步伐。
      储相夷将信函轻轻放回桌面,用镇纸压好。镇纸是一方青田石,刻着“悬壶济世”四个字,是祖父储明远留下的。
      “师兄?”
      白蔹走进来,手里还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古籍。看见桌上的信,他愣了一下。
      “你的信。”储相夷转身整理药柜,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从瑞士寄来的。”
      白蔹放下书,拿起信快速扫了一遍。眉头先是蹙起,随后渐渐舒展,最后定格在某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上。
      “他们怎么找到医馆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或许是杜明宇给的地址。”储相夷的手指在一个个药屉间流连,最终停在“远志”这一味上。他拉开抽屉,取出几片干燥的根茎。远志,味苦辛,性温,归心肾经,能安神益智,祛痰开窍——可古往今来,没有哪本医书记载过,它能治离愁。
      “你觉得我该去?”白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储相夷将远志放回抽屉,轻轻关上。木屉与柜体相碰,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这个项目,”他转过身,脸上已换上惯常的温和笑容,“与你的研究方向很契合。卡特教授是领域内的权威,能与他合作,机会难得。”
      白蔹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破绽——一丝犹豫,一点不舍,哪怕只是瞬间的动摇。但储相夷掩饰得太好,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除了真诚的祝福,再无其他。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旋转,像某个看不见的计时沙漏。
      “好。”白蔹忽然也笑了,笑容明媚得像这个春日午后最灿烂的阳光,“既然师兄这么说,我去。”
      他的笑容太过明媚,反而让储相夷心里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笑容里无声地碎裂了。

      接下来的日子,白蔹开始频繁出入医馆。美其名曰要向师兄请教中医知识,为海外研究做准备。他总是带着厚厚的笔记本,有时是皮质封面的,有时是简单的线装本,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药材炮制到方剂配伍,问得细致入微,像是要把储相夷脑子里的所有知识都挖空带走。
      “师兄,”这日午后,他指着一卷《金匮要略》的手抄本问,“这里说‘心脉厥逆,遇情志不遂则加重’,究竟是何种机理?”
      储相夷正在捣药。石臼里是晒干的三七,要用铜杵细细捣成粉末。闻言,他手中的动作微滞,铜杵与石臼相碰,发出短促的闷响。
      “喜怒哀乐,皆能动心。”他的声音很轻,混在捣药声里,几不可闻,“心主血脉,情志过极,气血逆乱,自然影响心脉。”
      “所以要保持心情平和?”白蔹抬眼看他,目光直直地刺过来,“不能大喜,不能大悲,不能有剧烈的情志波动?”
      “是。”
      “那若是心中有情,”白蔹的声音轻了下来,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却不能说,不能言,只能深埋心底——这般郁结于心,又当如何?”
      咚。咚。咚。
      铜杵一次次落下,将干燥的三七根茎捣成细腻的粉末。那声音沉闷而规律,像是在为某个无声的答案打着节拍。
      储相夷低着头,目光落在石臼里那摊渐渐碎化的药材上。三七,化瘀止血,消肿定痛——却也化不开某些早已凝固的心结。
      “当断则断。”他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白蔹合上笔记本,封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兄说得是。”他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情志郁结最是伤身,当断则断,方为上策。”
      他起身告辞,脚步依旧轻快,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储相夷却在他离去后,久久凝视着石臼中那摊暗红色的粉末。阳光从西窗斜斜照进来,将粉末照得泛出金褐色的光泽,像是干涸的血。
      林玉茗来送新采的夏枯草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她轻轻放下竹篮,竹篾与青砖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既然舍不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为何不说?”
      储相夷继续捣药,铜杵起落,咚咚声在寂静的医馆里回荡。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他的声音混在捣药声里,几不可闻,“各有各的天地。”
      “可你们本是一类人。”林玉茗叹息,那叹息很深,很深,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何苦非要一个上天,一个入地?”
      储相夷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捣着药,直到三七粉末细腻得能透过最密的绢纱。窗外,白蔹正与杜明宇说笑着走过庭院,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年轻,鲜活,充满无限可能。
      那样明亮的身影,与他这间满是药香、沉淀着数代人生死悲欢的古老医馆,格格不入。

      三日后,白蔹带来了研究所的正式合同。
      厚厚的一叠文件,装在米白色的文件袋里。他将合同放在诊桌上,纸张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们给了很高的待遇。”白蔹说,声音平静无波,“年薪,住房补贴,研究经费——都很优厚。”
      储相夷正在写药方。一位失眠多日的妇人刚走,诊桌上还残留着脉枕温热的痕迹。笔尖在宣纸上行走,墨迹蜿蜒,在“当归”这一味药上顿了顿。
      当归,味甘辛,性温,归肝心脾经,能补血活血——可补不了某些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很好。”储相夷说,笔尖继续向下。
      “师兄不想看看合同内容?”白蔹问。
      “你决定就好。”
      白蔹拿起合同,翻到关键页,忽然开始逐字逐句地念起来。从薪资待遇到研究条件,从团队配置到项目规划,念得极其详细,像是在宣读某个庄严的誓言。
      储相夷始终垂眸写着药方。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与白蔹清晰的朗读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二重奏。
      当归三钱,远志二钱,酸枣仁三钱,茯苓三钱……
      白蔹念到“合约期三年”时,储相夷笔下的“远志”二字,墨迹骤然深了几分。笔尖在宣纸上停留了太久,墨汁泅开,晕成一个不规则的圆。
      三年。
      储相夷今年三十二岁,三年后正好是三十五岁——储家历代传承人难以逾越的生死大限。祖父储明远倒在那道门槛上,父亲储文柏倒在门槛前一步。这个数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针,轻轻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然后在那里慢慢融化,将寒意渗透到四肢百骸。
      “……期间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白蔹念到这里,抬头看了储相夷一眼,“可以回国,也可以邀请家属前往瑞士。师兄觉得,我该签吗?”
      储相夷放下笔。
      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在午后的光线里泛着湿润的光泽。他将药方轻轻拿起,对着窗口的方向,缓缓吹气。温热的气息拂过纸面,墨香混合着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纸张在指尖微微颤动,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不肯坠落的叶子。
      “既然机会难得,”储相夷终于说,声音稳得像磐石,“自然该签。”
      白蔹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远山的雾霭,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
      “可是这一去就是三年。”他的声音轻了下来,轻得像耳语,“一千多个日夜。师兄不会想我吗?”
      医馆里一时寂静。
      后院传来徐伯晒药的声音。竹筛晃动,药材与筛网摩擦,发出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响。那声音很轻,却在这个寂静的午后被无限放大,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储相夷将药方折好,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规整的方块。他的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心碎。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对于生命可能只剩下三年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倒计时,都是从指缝间漏下的沙。
      “我会为你高兴。”他终于说,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清晰,“你的研究能有这样的平台,你的才华能被世界看见——这是好事。”
      白蔹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像是释然,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失落。
      “那就好。”
      他拿起笔。那是一支万宝龙的钢笔,金属笔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医馆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终结的宣告。
      “下个月五号出发。”白蔹收起签好的合同,声音平静,“正好赶在师兄生辰之前。”
      储相夷怔了怔。
      这些日子,他几乎忘了自己的生日。三十二岁生辰,对于储家人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而是警钟,是倒计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今年想要什么礼物?”白蔹问,目光落在他脸上,“我从瑞士给你带回来。”
      储相夷望向窗外。庭院东南角,那几丛白蔹花已经长出了细弱的茎秆,嫩绿的叶片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再过一个多月,它们就会开出淡紫色的小花,碎碎的,香香的,像某个人的眼睛。
      “你平安就好。”他轻声说。

      这夜,储相夷又一次失眠了。
      月色很好,银白的月光从雕花窗棂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起身,从书架上取出那本厚重的《本草纲目》。书脊已经有些松脱,书页泛黄,边缘卷曲。
      他翻到第三百七十二页。那里夹着一片干花——很多年前,白蔹从庭院里采下,亲手压平,送给他的。花瓣是淡紫色的,已经脆化,边缘开始泛黄,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得像某种精密的电路图。
      储相夷的手指在花瓣上方停留,却不敢触碰。那样脆弱的美丽,稍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消散在空气里,再也寻不回。
      就像某些感情,某些承诺,某些以为可以永恒的东西——终究经不起岁月的打磨,经不起距离的拉扯,经不起现实的磋磨。
      月光缓缓移动,从书页的这一边移到那一边。储相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白蔹将这片干花送给他时说的话。
      那是个秋天的午后,少年刚考上高中,要去住校。临行前,他跑到庭院里,采下开得最好的一朵白蔹花,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
      “师兄,”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等这花重新鲜活起来,我就回来。”
      “干花如何能再鲜活?”储相夷当时这样问。
      “能的。”少年固执地说,“只要想念得够深,等待得够久,干花也能重新活过来。到时候,我就回来了。”
      如今,花早已干透,脆化,少年也早已长成大人,即将远赴重洋。
      而那个关于“鲜活”的承诺,像这个春夜里清冷的月光,美好,却触摸不到温度。
      储相夷轻轻合上书。
      厚重的书页相合,将那片干花永远地封存在第三百七十二页与第三百七十三页之间,封存在当归与远志的条目之间,封存在某个再也回不去的秋天午后。
      窗外传来夜鸟的啼鸣,一声,又一声,在春夜里显得格外凄清。
      远处,太湖的水声隐约可闻,像是某种亘古不变的叹息。
      而医馆的灯火,还亮着,在这个深夜里,像一座孤独的灯塔。
      但灯塔照亮的,往往是最深的黑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