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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梅雨与尺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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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是趁夜来的,没有半点声响。
待到晨起推窗,才见天地间已挂起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细密潮湿的纱幕。雨丝绵软,却无孔不入,将整座姑苏城浸润得色泽深沉。医馆天井里的青石板被洗得油亮,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光,空气里饱含着泥土、青苔和被雨水激起的、愈加浓郁沉厚的药香。
那香气不再是平日干燥清苦的凛冽,而是被水汽蒸腾得有些氤氲,丝丝缕缕缠绕在廊柱檐角,化不开,散不去,倒像是谁人心中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愁绪,随着这无休无止的雨,一同弥散开来。
储相夷正在药房整理一批新到的药材。
黄柏、茯苓、泽泻、薏苡仁……多是些健脾利湿、应季常用的药材。他的手指在一粒粒饱满的茯苓块上流连,指腹感受着那微凉粗糙的质地。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落在瓦上,落在石上,也落在他沉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这声音让他想起很多个相似的雨季。
想起白蔹小时候,最是讨厌这连绵的黄梅天。那时的少年身形还未完全抽条,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校服衬衫,总爱皱着眉头抱怨,说这雨下得没完没了,衣服晾几日都干不透,穿在身上黏腻难受;连带着书本纸张都吸饱了潮气,翻动时失了清脆的声响,还容易生出恼人的霉点。他会把受潮的书本摊开在通风的廊下,自己则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一边拿着扇子徒劳地扇着,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盼着云开日出。
那副又嫌弃又无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夸张烦恼的模样,此刻隔着漫长的时光回想起来,竟也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
“师兄。”
一个清朗的、带着雨水泥土气息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轻轻切断了雨声的绵延。
储相夷回过头。
白蔹撑着一把素面桐油纸伞,正静静站在院中的雨幕里。伞面被雨水洗得油亮,汇聚的水珠顺着伞骨滑落,在他周身织成一道晶莹流动的帘子。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亚麻衬衫,料子轻薄,被雨气浸润后,隐约透出底下清瘦的肩胛线条。黑色的西裤裤脚已经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伶仃的脚踝上,颜色深得有些刺眼。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柔软地贴伏在光洁的额角。他就那样站着,隔着蒙蒙雨帘望过来,眼神清澈,却仿佛也浸染了这梅雨季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湿意。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储相夷放下手中的药筛,几粒茯苓轻轻滚落,“雨正大着,快进来。”
白蔹依言收起伞,动作不急不缓。油纸伞收拢时甩出一串细碎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他却并未立刻走进廊下,而是依旧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望着檐外那片被雨水笼罩得迷迷蒙蒙的庭院和天空。
雨丝斜飞,有几缕沾湿了他的睫毛,凝成细小的、颤巍巍的水晶。
“后日,”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就要动身了。”
储相夷整理药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时间……过得真快。
快得仿佛昨日才听他提及那个远渡重洋的机会,快得仿佛那些争执、沉默、眼泪和交付钥匙的清晨,都还在眼前。可日历一页页翻过,离别的日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近在咫尺了。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了一小会儿。
“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储相夷最终问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转回身,继续将刚才滚落的茯苓粒一一拾起,动作细致。
“差不多了。”白蔹这才迈步走上廊阶,将湿漉漉的伞靠放在墙边。他转过身,面对着储相夷,睫毛上那些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只是……还有几本医书,临行前想再请教师兄。”
储相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去书房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被雨气浸润的回廊。
雨水顺着古老的黛瓦沟壑汇聚,从檐角滴落,敲打在下方光洁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嗒、嗒”声。那声音不急不缓,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器,一声声,丈量着离别前所剩无几的时光。
书房里光线昏暗,储相夷拧亮了书案上的台灯。
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角阴霾,也照亮了白蔹从随身行李袋中取出的那几本册子。
书册古朴,封面是深褐色的,边缘磨损,纸页泛黄,一看便知年代久远。但保存得却异常完好,书角平整,没有常见的虫蛀或严重污渍。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封面上,眼神几不可察地凝了凝。
他认出来了。
这是储家秘藏中,几本极为珍贵、平时连他都极少轻易取阅的古老医案手札。并非记载常见病症,而是储家历代先贤在行医过程中,遇到的某些极为特殊、甚至难以归类的疑难杂症记录,其中不乏一些近乎玄妙的观察与思考。
“这是……”储相夷的声音有些沉,“密室最里间,那个紫檀木匣里的?”
“嗯。”白蔹轻声应道,将书册在书案上轻轻摊开,“上次整理密室时,在书架最顶层发现的。匣子落了锁,钥匙……你后来一并给我了。”
储相夷想起来了。那把小小的、黄铜的钥匙,和密室大门的钥匙串在一起。他当时……并未特意叮嘱哪些不能动。或许潜意识里,在他交出钥匙的那一刻,就已经将对储家所有秘密的处置权,全数交托给了眼前这个人。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最上面一本册子的封面。触手是纸张特有的、干燥而脆弱的质感,混合着岁月沉淀的微凉。
他翻开册子。
一股更为沉郁古朴的墨香,混合着旧纸特有的微酸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的字迹是一种筋骨分明、却略带潦草的行草,笔锋间带着书写者特有的性情与急迫——这是储家第五代传人,他的高祖储慎之的手札。
储相夷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间游走。里面记载的病例果然光怪陆离,有些甚至匪夷所思。他的指尖在一页上停了下来。
那一页的墨迹似乎比别处更深些,笔画也略显滞重。记录的是一种名为“离魂症”的奇异病症。
白蔹也凑近了些,就着灯光,轻声念出了上面的文字,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情志不遂,忧思过度,七情内伤,则神魂离散,不归其舍。”
他顿了顿,继续往下念,语速缓慢,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咀嚼清楚:
“症见神思恍惚,夜不能安寐,寐则多梦魇;饮食无味,食不知其甘;心中常怀离别之痛,戚戚然若有所失,然不知其所失为何物……”
储相夷沉默地听着。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哗哗啦啦,敲打着窗棂,像是为这古老医案上描述的、虚无缥缈却又真切无比的痛苦,配上了一段永无止境的、潮湿的注脚。
那雨声里,仿佛也浸透了某种“戚戚然若有所失”的怅惘。
白蔹念完那一段,抬起眼,看向储相夷。灯光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询:
“师兄觉得,”他轻声问,声音比雨声更清晰地敲在储相夷心上,“这‘离魂症’,当真存在吗?若存在……又该如何医治?”
储相夷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古老的、或许无解的命题:
“情志之病,无形无质,却最是伤人。”他顿了顿,“若症结在心,郁结在情……自然,心病还须心药医。”
“找到症结所在,”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白蔹,眼神深邃,“纾解心结,安抚神魂,或可……慢慢归位。”
“若是……”白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更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若是那症结,不在近前,而是远在……千里之外呢?山海阻隔,音讯难通,这心药……又如何送达?”
储相夷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漫长,也更加沉重。
书房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轻浅却清晰的呼吸声。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书架上,拉得很长,微微摇曳。
那“千里之外”四个字,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此刻书房内勉强维持的平静,也刺破了储相夷心上那层早已不甚牢固的防护。
他该如何回答?
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些都是书上美好的愿景。可现实是山海遥隔,是时空阻断,是疾病缠身,是……命运叵测。
他最终没有回答。
只是重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粗糙的纤维。那触感粗粝,磨着指腹,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就在这时,院中再次传来脚步声,伴随着雨伞收拢的声响和杜明宇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嗓音:
“白老师!您在吗?哈里森教授让我把这个送过来给您!”
话音未落,杜明宇已经撑着伞跑到了书房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深棕色、造型简洁却做工精致的木质手提箱。箱体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走进来,将箱子小心地放在书案空着的一角,脸上带着笑容:“教授说,这是给您的一点小小心意,预祝您此行顺利,也希望未来的合作愉快!”
白蔹道了谢,杜明宇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声中。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白蔹走到书案旁,打开了那个手提箱的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雨声的背景下格外清晰。
箱盖掀开,里面衬着深蓝色的丝绒。丝绒之上,整齐地排列着一套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极其精密的手术器械。剪刀、镊子、刀片、持针器……每一件都线条流畅,工艺精湛,显然是顶级实验室的定制产品,价值不菲。
在器械旁边,还放着一个密封的、贴着英文标签的低温运输管,以及一张印着烫金徽章和花体英文的卡片。
储相夷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器械,落在了那张卡片上。
他的英文不算精通,但足以辨认出上面关键的词汇:“珍贵基因样本”、“长期合作”、“前沿研究”、“共同署名”……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顶尖的学术资源、广阔的研究前景,以及……白蔹即将踏入的、一个与他所处的古老医馆截然不同的、充满机遇也充满未知的全新世界。
白蔹拿起卡片看了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将它重新放回箱内,合上了盖子。
“哈里森教授太客气了。”他淡淡地说,语气平静无波。
储相夷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本古老的医案上。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泛黄的书页,看到了那日哈里森教授来访医馆时的情景。
那位头发银白、风度翩翩的著名学者,在参观医馆时,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蓝灰色的眼睛,看诊案,看药柜,看墙上的老照片,看储相夷时……目光中除了学者应有的好奇与探究,似乎总还带着一丝更为锐利的、仿佛在评估什么稀有资产般的审视。
那不像是纯粹学者对另一种医学体系的兴趣,倒更像是一种……精准的算计与考量。
“这位哈里森教授,”储相夷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目光落在合上的手提箱上,“似乎……对中医,尤其是储氏的传承,格外关注。”
白蔹正在整理刚才摊开的医书,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是的。”他将书册按顺序叠好,声音依旧平稳,“他的研究领域涉及传统医学的现代化,对储氏这样有清晰传承脉络的体系,自然比较感兴趣。这次合作项目,也有这部分考量。”
储相夷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从瓢泼转为淅沥。夕阳竟顽强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挣扎出来,投下几缕稀薄的、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照进书房,落在书案一角,将那套冰冷器械的边缘镀上了一层暖色,却更衬得其本质的寒凉。
“在国外,”储相夷望着那缕难得的夕阳光,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人心复杂,环境陌生。你……要多加小心。”
白蔹整理书籍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储相夷。夕阳的光恰好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迅速融化,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几乎能触动人心最柔软处的温柔笑意。
那笑意很浅,却仿佛带着温度,驱散了些许房间里的阴冷与沉重。
“师兄,”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喜与酸涩的微妙情绪,“你这是在……担心我?”
储相夷被他那含着笑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别开了脸,视线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记载着“离魂症”的古老医案上,仿佛那上面突然生出了什么极为吸引人的东西。
“你是从储氏医馆出去的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刻意的平淡,甚至带着点训诫的口吻,“言行举止,都代表着医馆的颜面。自然……不能有失。”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由充分。
可白蔹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些,那笑意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温柔的包容。他没有戳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雨声几乎停了,只剩下屋檐残存的积水,偶尔滴落一两声。夕阳的光芒越来越盛,穿透云层,将雨后的庭院和远处的天空,染成一片绚烂而温暖的金黄色,天边甚至隐隐出现了一道极淡的、七彩的虹霓。
白蔹被那光芒吸引,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
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洗净后的芬芳。他望着天边那道若隐若现的彩虹,侧脸在夕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记得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悠远,“每次夏雨过后出现彩虹,你都会指着天边对我说,彩虹的尽头,埋着神仙留下的宝藏。然后带着我,沿着巷子一直往外走,说要去找宝藏。”
储相夷也看向了窗外那道虹。记忆的闸门被轻轻推开。
是啊,那时白蔹大概七八岁,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和幻想。自己那些哄孩子的话,不过是希望他能多出门走走,别总闷在医馆里看书。两人常常沿着青石板路,走过一座座小桥,穿过一条条巷弄,走到城外河边,看彩虹慢慢消散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当然,从来没找到过什么宝藏,但归途时,手里总会多些沿途买的麦芽糖、糖画,或者几枝新摘的野花。
“那是骗小孩子的把戏。”储相夷低声说,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否定,反而带着一丝被勾起的、遥远的温软。
“可我相信到现在。”白蔹轻声说,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道渐渐清晰的彩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一直相信,彩虹的尽头,真的藏着……很美好的东西。”
储相夷望着他挺直却显得有些孤清的背影,望着窗外那绚烂却转瞬即逝的虹光。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很想告诉他,告诉他,宝藏从来不在虚无缥缈的彩虹尽头。
宝藏就在这间飘着药香的书房里,在那些共同翻阅过的泛黄书页间,在后院一起栽种过的药草新芽上,在无数个他生病时守候的深夜里,在他第一次成功施针后亮起的眼眸中,在每一个寻常却因为彼此陪伴而变得不同的晨昏里。
那些琐碎的、温暖的、独属于他们的旧日时光,才是生命真正馈赠的、无价的珍宝。
可是话涌到舌尖,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最终,他只是看着白蔹的背影,声音干涩地转开了话题:“明日……我让徐伯给你准备些常用的药材,你带着。那边……未必方便。”
白蔹终于转过身来。
夕阳的金辉完全笼罩了他,给他周身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近乎圣洁的光边。他脸上的神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好。”他应道,走回书案边,开始将那些医书重新收进行李袋中,动作不疾不徐。
收拾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抬起头,看向储相夷,目光清澈而直接:
“师兄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特意带这几本……看起来并不实用、甚至有些玄乎的医书过去吗?”
储相夷正拿起那本高祖的手札,指尖抚过上面关于“离魂症”的描述。闻言,他动作未停,只是淡淡道:“你做事,向来有自己的道理和章法。既然决定带,自然有带的必要。”
白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想把储氏的医术——不只是那些成熟的方剂和技法,还有这些先辈们在探索中留下的、甚至被视为‘异端’或‘猜想’的思考和记录——传播出去。”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深思熟虑已久的决定:
“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医的博大精深,不止在于验方实效,更在于这种面对未知疾病时,不断观察、思考、记录、甚至敢于提出近乎玄想假设的探索精神。储氏几代人积累的这些……或许不成熟,甚至可能被现代科学证伪,但它们代表了一种路径,一种可能性。”
“让世界看到储氏,不仅仅是看到一个古老的医馆,更是看到一种活的、仍在呼吸和思考的医学传统。”
储相夷拿着书册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书页边缘粗糙的纤维,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触感。
他的心脏,像是被这番话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涟漪。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气息微弱却依旧固执的嘱托:“储氏的医术……是祖先的心血,不该……只困在这一方天地里。有机会……要让它……造福更多人……”
可当这个机会真的以这样一种具体而充满风险的方式到来时,当承载着这份期望的人即将远行时,他心底涌起的,除了那微弱的、为父亲遗愿可能得偿的慰藉,更多的是无法抑制的、沉甸甸的忧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储氏这块招牌,在国内尚且需要小心维系,到了全然陌生的异国他乡,面对不同的文化、学术体系甚至商业逻辑……
“树大招风。”储相夷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低沉,目光从书页移开,看向白蔹,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尤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白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所以,我会更谨慎。步步为营,不急于求成。先站稳脚跟,用扎实的研究和合作赢得尊重,再谈其他。”
夕阳的光线在他们之间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在书房光洁的地板上渐渐拉长。
起初是两道分开的、清晰的轮廓。随着光线的偏移,那影子被无可阻挡地拉伸、变形,边缘开始模糊、交融,最终在房间中央的位置,缓缓地、无声地……交汇在了一起。
不分彼此。
储相夷看着地上那交汇的影子,又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白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
他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微涩的青草与实验室洁净气息,此刻混合了雨后的清新和淡淡的、来自那些古旧医书的墨香。那气息如此真切,如此……近在咫尺。
“师兄。”
白蔹忽然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些。
近到储相夷能看清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能感受到他呼吸间轻微的气流。
白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示弱的柔软,却又蕴含着无比沉重的分量:
“我这一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储相夷的心,猛地一紧。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的节奏,甚至带来一阵隐约的、熟悉的闷痛。
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用惯常的平静面具掩盖过去。
可白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你不好。”白蔹的声音更轻了,却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直抵核心,“你的心跳,这些天……一直不太稳。夜里,是不是又疼过?”
储相夷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原来……他都知道。
那些深夜独自忍耐时压抑的喘息,那些按着心口蹙眉的瞬间,那些藏在镇定外表下的细微异常……都没能逃过这个人的眼睛。
他一直……在看着他。用那双清冷的、却比谁都敏锐的眼睛。
“无妨……”储相夷试图开口,声音却有些干涩,“老毛病了,我自己清楚。”
“有妨。”
白蔹打断了他,语气是罕见的坚决,甚至带着一丝清晰的痛楚。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进储相夷的眼睛深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对我来说,很有妨。”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
不,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储相夷早已不平静的心湖上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那些被理智层层封锁、被“为你好”牢牢禁锢的情感,那些深埋了二十多年、早已刻入骨血的爱与眷恋,在这一刻,在这句“对我来说,很有妨”面前,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燃烧起来,几乎要冲破所有桎梏,将他吞没。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终于完全沉入了远山的轮廓之后。
暮色四合,如同浓墨般迅速渲染开来,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
书房里没有点灯。
昏暗的光线如水般弥漫开来,将两人的轮廓渐渐模糊,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身影和那双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储相夷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这张早已刻进生命里的脸,看着那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担忧、痛惜、和……更深沉东西的眼眸。
那些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上,堵在喉咙里,灼烧着胸腔。
他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白蔹。”
“师兄不必说。”
白蔹却在他出声的前一刻,忽然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了储相夷的衣袖。动作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扫过,却仿佛带着电流,让储相夷的呼吸骤然一滞。
“我都明白。”
白蔹看着他,眼神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世间最坚硬的寒冰,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那些你没说出口的,那些你不能说的……我都明白。”
真的……明白吗?
明白那些深夜里辗转反侧的思念,明白那些看到他与旁人亲近时泛起的酸涩,明白那些因为自身宿命而不敢靠近、却又无法放手的痛楚与挣扎?
储相夷看着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觉得,或许……他真的明白。
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有些情,早已在二十二年朝夕相处的光阴里,在每一次目光的交汇、每一次指尖的轻触、每一次无声的陪伴与守护中,烙印在了彼此的生命里,清晰如掌纹,深刻如骨血。
夜色,彻底浓稠如墨。
窗外,不知何时,雨又悄然下了起来。不再是白日的淅淅沥沥,而是夜雨特有的、带着几分缠绵与寂寥的沙沙声。
白蔹收回手,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我该回去了。”他低声说,开始最后整理那个装着手提箱和行李袋,“还有些行前琐事要处理。”
储相夷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一切,看着他重新背起行囊,提上那个装着冰冷器械的手提箱。
“师兄,”白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在门框透进的微弱廊灯光线下,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保重。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入了门外那片被夜雨笼罩的、沉沉的黑暗之中。
脚步声很快被雨声吞没。
储相夷依旧独自站在昏暗的书房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许久,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惊醒,缓缓抬起手,按向自己左边胸口的位置。
指尖下,那颗心脏依旧在不规律地、略显急促地跳动着。怀表冰凉的金属表壳贴在皮肤上,随着心跳微微震动。
他摸索着,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小的药瓶。拧开,就着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将明天份的药片倒在掌心。
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冷的微光,在他掌心轻轻滚动,触感微凉,圆润。
像极了……某人方才隐在夜色中、未曾落下却盈满眼眶的,那些晶莹的、滚烫的泪。
这一夜,储相夷没有回房。
他在书房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独自坐到天明。
案头,整齐地摆放着白蔹特意留下、请他“指点”的那几本古老医案。最上面一本,正是记载着“离魂症”的高祖手札。
储相夷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上面。
忽然,他注意到,在那本手札摊开的书页之间,靠近书脊的缝隙里,似乎夹着一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将那样东西拈了出来。
是一片早已干枯、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白蔹花花瓣。
颜色褪得近乎苍白,只有边缘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褐黄,形态却依旧保持着绽放时的美好。
而在那花瓣之下,压着一张裁剪得极为方正的小小纸条。
上面,用熟悉的、清隽有力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纵使千里,心在咫尺。”
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在窗外渐渐亮起的、清冷的晨光映照下,闪烁着极其微弱的、湿润的光泽。
储相夷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冰冷的药片,还静静躺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终于彻底停了。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的、新一天的曙光。
那光,微弱,却坚定地,穿透云层,照亮了案头这片干枯的花瓣和这行未干的墨字。
储相夷久久地凝视着它们。
指尖下的字迹,仿佛还残留着书写者落笔时的温度与心跳。
许久,许久。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掌心,将那几粒微凉的药片紧紧握住。
又抬起另一只手,将那片干枯的花瓣和那张字条,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重新夹回了那本记载着“离魂症”的古老医案之中。
合上书页。
将那份跨越山海、穿透时光的承诺与牵挂,连同自己此刻翻涌不息的心绪,一起,郑重地封存在了这墨香与药香交织的方寸之间。
也许,离别,从来就不是结束。
而是另一段更为漫长、却也充满未知希望的……等待与守望的开始。
至少,在这一刻。
在晨光初露、夜雨方歇的静谧里。
储相夷愿意相信,纵使千里之遥,有些东西——比如心意,比如牵挂,比如那份早已融入彼此生命的、名为“家”的归属——始终近在咫尺,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