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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夏深蝉噪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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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暑气浓稠得像化不开的饴糖,沉甸甸地压在古城的脊梁上。“储氏医馆”的靛蓝门帘终日低垂,将灼人的白光滤成昏暗的、浮动着药尘的薄霭。角落里那台老式电风扇卖力地摇着头,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却搅不动一室凝固的热。
储相夷正在为一位中暑昏厥的老人施针。
银针细如牛毫,在他指尖稳若静水,依次刺入人中、内关、足三里。汗珠顺着他清瘦的颧骨滑下,在下颌汇成一线,最终无声滴落在老人灰白的汗衫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空气里弥漫着藿香正气水辛辣的气味,混合着老人身上衰颓的汗气。
“储大夫……”老人缓过一口气,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白、白大夫……啥时候能回来?他上回教我家老婆子煮的那个消暑茶……灵,真灵……喝下去,心口那团火就熄了。”
储相夷捻针的指腹感受着针下的气机流转,声音平静无波,像深井里打上来的水:“他那边项目紧,年底……或能休假。”
“要等恁久啊……”老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望着天花板某处虚无,喃喃道,“我家那小孙子,日日念叨要跟白老师学认后院的草药……背了个小筐,有模有样的。”
最后一针起出,储相夷用棉球按住针孔,动作轻缓。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半大孩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挎着个比他胳膊还长的旧药篓,跌跌撞撞,却把每一种新认的草药名字,都用歪扭的字迹记在小本子上,宝贝似的收着。
送走千恩万谢的老人一家,储相夷在洗手池前,就着冰凉的自来水冲洗双手。水流划过指缝,带走粘腻的汗意,也短暂地冷却了皮肤下隐隐躁动的血脉。他无意识地抬起右手,虎口处那道陈年的、淡褐色的烫伤疤痕,在水光下微微反光。
几乎一模一样的疤痕,也烙在另一个人的手上。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此刻那人或许正戴着无菌手套,手持移液枪,在恒温恒湿的洁净室里,进行着精确到微升的操作。手套边缘,大概也会勒着那道旧痕吧。
窗外,蝉声陡然拔高,嘶鸣得近乎凄厉,像要把整个夏天烧穿。这喧嚣无端让人心悸,恍惚间,那噪音化作了实验室离心机高速运转的嗡鸣,化作了数据流刷过屏幕的轻微电流声,化作了……那个人凝神时,几乎听不见的、绵长的呼吸。
“储大夫!储大夫!” 杜明宇抱着一只不大的纸箱,几乎是撞开虚掩的门帘冲进来,额发被汗黏在通红的脸颊上,眼睛却亮得惊人,“白老师寄的!国际快递,刚送到!”
箱子放在诊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储相夷擦干手,用裁纸刀沿着胶带划开。上层是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专业书籍,书脊挺括,纸张崭新,散发着油墨与遥远国度木材浆纸特有的、略带辛辣的香气。最新的《自然·生物技术》、《细胞·干细胞》……都是白蔹在领域内攀登所需的“武器”。
而在书籍下方,妥帖地垫着缓冲泡沫,藏着一个巴掌大的透明保鲜盒。
储相夷拿起盒子。盒盖冰凉,凝结着从冷藏运输途中带来的细小水珠。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颗琥珀色的润喉糖。糖体清澈,能看见其中细碎的薄荷叶末与甘草纤维,像封存了一小片清凉的星空。
旁边附着一张素白便签,是白蔹的字迹,比平时更工整些,笔锋却依旧带着不肯藏匿的劲道:
“实验室冷气太足,昼夜颠倒,喉间常感干涩燥痛。
忽忆起师兄旧日所制润喉糖,清润生津,最是慰藉。
依模糊记忆试制,药材比例或有不谐,望师兄品鉴指正。”
储相夷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坚硬的糖体在舌尖温度下缓缓融化。最先袭来的是薄荷极具穿透力的清凉,瞬间撬开被暑热窒闷的感官;紧接着,甘草温厚的甘甜丝丝缕缕渗出,巧妙地平衡了薄荷的凛冽;再深处,是极淡的桔梗与罗汉果的清香,若有若无,却稳稳托住了那股润泽的底韵。
——竟与他多年前反复调试出的那个配方,有九成相似。差的那一成,或许是薄荷品种的细微差异,或许是熬糖火候的毫厘之别。但那份试图复刻记忆、熨帖身心的笨拙用心,却透过这熟悉的味道,精准地击中了尘封的味觉记忆。
杜明宇凑过来看,惊叹:“白老师连这个都记得!这得是多深的印象啊!”
徐伯端着刚沏好的菊花茶从后院转出,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了然又疼惜的笑,眼角的纹路深如沟壑:“他啊,从小就这样。相夷手把手教过的东西,甭管是认药、炮制、还是这些零碎小食的方子,他都像用刀子刻在心上似的,一样都错不了。”
午后,储相夷带着准备好的回礼去邮局。那是一小包他亲自挑选、炮制的药材:上等的西藏紫草、滇南野三七、还有特意寻来的、品相极佳的陈年化橘红。都是白蔹在之前的通信里,或直接或间接提过、在研究中可能用到的稀罕物事。
邮局里闷热依旧,老旧吊扇吃力地旋转。工作人员正分拣着刚到的国际信件,看见他,从一摞信件中准确抽出一个厚实的航空信封,笑容可掬:“储大夫,巧了,白先生的信,刚到。”
信封入手,确实比往日沉重。储相夷道了谢,走到门外廊檐下相对通风的阴凉处,才小心拆开。
除了惯例的信笺,里面滑出几张光面照片。
是某次国际学术会议的现场。照片上的白蔹,穿着合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站在宽阔的演讲台后。聚光灯将他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清晰利落,身后巨大的屏幕上,复杂的基因图谱和数据流如星河璀璨。他微微倾身,对着麦克风讲述,神情是储相夷熟悉的、沉浸于知识疆域时的专注与自信,眉宇间却比从前更多了一份经历淬炼后的沉稳气度。
储相夷的目光,细细描摹过照片上的每一处细节。瘦了,西装肩线似乎比离家时更空了一分。眼下的淡青被相纸柔化,但仔细看,依旧能辨出熬夜的痕迹。唇角抿着的弧度,是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白蔹抬起、正指向屏幕的左手手腕上。
那里,松松地系着一根已经严重褪色、边缘起毛的红绳。
颜色淡得近乎粉白,编织的纹路也因为常年佩戴而磨损模糊。但在演讲厅明亮的灯光下,那一抹旧色,却突兀又固执地,缠绕在那截冷白的手腕上。
——是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少年时,某个春日,一起去城外古寺踏青,在佛前随手求的平安绳。当时笑笑闹闹,并未当真。储相夷的那根,早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
原来这个人,一直留着。戴到了大洋彼岸,戴到了国际会议的讲台上。
“储大夫?” 轻柔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储相夷抬眼。林玉茗不知何时也来了邮局,就站在他身边两步远的地方。她今天穿了一袭淡雪青色的真丝连衣裙,布料柔软垂顺,随着她的动作泛起细微的涟漪。发间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发夹,光泽温润。亭亭立在那里,像一株被细心照料、正当花期的栀子。
她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照片,又很快移开,声音依旧轻柔:“来给白蔹寄东西?”
“嗯。” 储相夷将照片收回信封,“一些药材。”
“我来给爸爸寄护膝。” 林玉茗扬了扬手中的包裹,语气带着无奈与孝悌交织的温柔,“老寒腿又犯了,疼得夜里睡不安稳。请了西医看,开了药,他却偏说,还是当年你亲手调的那款药膏敷着最熨帖。”
两人并肩走出邮局。午后的日头正毒,白光砸在青石板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热浪。他们的影子被缩短在脚底,几乎重叠。
路过街角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式咖啡馆时,林玉茗忽然停下了脚步。
橱窗玻璃擦拭得明亮,映出店内昏黄温馨的光晕和各式精致的西点。她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和身边那人挺拔却沉默的侧影,许久,才轻声开口,像在问一个搁置了太久的问题:
“相夷,我们……认识有二十三年了吧?”
储相夷的目光,落在橱窗内陈列的一小块栗子蛋糕上。奶油裱花有些过时,但栗子泥的色泽依旧温暖。
“嗯。” 他答,“二十三年零四个月。”
那年他九岁,林玉茗七岁,跟着她父亲——那位针灸名家林老先生,第一次来“储氏医馆”切磋交流。小女孩梳着羊角辫,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时间过得……真快。” 林玉茗的声音飘忽了一瞬,像是被这漫长时光的重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记得小时候,你常带着白蔹来这儿。他那时候,好像特别爱吃这家的栗子蛋糕。每次考试得了好成绩,或者……惹你生气后又把你哄好了,就眼巴巴瞅着橱窗。”
储相夷没说话。记忆的胶片自动倒带。少年白蔹扒在玻璃橱窗上,鼻尖几乎要贴上去,指着那块蛋糕回头看他,眼睛亮得惊人,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师兄,我这次……背会了《药性赋》全文。”
他最终总会买给他。看着那孩子捧着蛋糕,小口小口吃得满足,嘴角沾了奶油也不自知。那一刻,所有的责备或无奈,都会化作心底一声无声的叹息。
“要进去……坐坐吗?” 林玉茗转过头看他,目光清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温柔的坚持,“就喝杯冰饮,歇歇脚。”
储相夷垂眸,看了一眼腕表。表盘上,秒针正平稳地走过某个刻度。
“不了。” 他收回目光,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医馆下午还有几位预约复诊的病人。先走了。”
他朝她略一颔首,转身,走向悬桥巷的方向。步伐稳而快,很快将咖啡馆、将那道立在橱窗前的淡紫色身影,都抛在了身后蒸腾的热浪里。
回到医馆,暑气似乎被厚重的门帘和满室药香隔绝了大半,只余一片沉静的清苦。杜明宇正在接电话,见他进来,忙用手捂住话筒,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储大夫,是……您母亲。从老宅打来的。”
储相夷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他接过听筒。
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隐约有压抑的咳嗽声,和瓷器轻轻碰撞的脆响。母亲的声音传来,比往常更低沉,更疲乏,像被湿重的暑气浸透了:
“相夷……我没事。就是这老风湿,天气一变,就又来折腾人。医生看了,说最好……住院调理几天,稳当些。” 她顿了顿,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语气里带上了惯有的、不容置喙的坚持,“你叔公他们……明天会过来家里探望。还有……”
又是几声压抑的咳嗽。
“……你周阿姨的女儿,刚从国外读完书回来,听说我病了,特意说要来看看。那孩子……我瞧着挺好,知书达理。你明天回来,记得……好好跟人家说说话。”
储相夷握着听筒的指节,微微泛白。听筒的塑料外壳,似乎也传递着电话那头老宅里沉闷的空气,和母亲话语底下,那沉甸甸的、关乎家族、责任与“应当”的期望。
“我知道了。” 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平稳,“我安排一下,今晚就回去。”
“不急,不急。” 母亲的声音缓和了些,“你先把医馆的事安排好。路上……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听筒搁回座机,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诊室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只有电风扇单调的嗡鸣,和窗外永无止息的蝉噪。
储相夷在诊桌后静坐了片刻。夕阳开始西斜,光线透过古老的雕花窗棂,变成一道道橙红色的、细长的光柱,斜斜地切入室内。光柱里,无数微尘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雪。那些光斑落在他摊开在桌面的手背上,温暖,却带着一种迟暮的、即将消逝的无力感。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牛皮纸相册。翻动时,纸张发出干燥脆弱的沙沙声。
停在某一页。
是白蔹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照片上,穿着黑色学士袍的少年,笑得毫无阴霾,眼睛弯成了月牙。他正踮着脚,有些顽皮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学士帽,往站在他身边的、穿着常服的储相夷头上戴。储相夷在照片里微微蹙着眉,似乎想躲,唇角却带着一丝无奈又纵容的、极淡的笑意。
照片下方,白蔹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墨迹如今已有些晕开:
“师兄,等我学成归来,定要助你将‘储氏’之道,发扬至更远更亮的地方!”
字迹飞扬,意气风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笃定。
如今,那个许下诺言的少年,正在大洋彼岸最顶尖的实验室里,用另一种语言、另一套规则,探索着生命的奥秘,追寻着属于他自己的、更广阔的星辰大海。
而“储氏医馆”,依然静静地立在这条老街上,呼吸着百年沉淀的药香,承接着街坊邻里最朴素的病痛与信赖。
诺言还在,许下诺言的人,却已踏上了截然不同的航程。
夜色,终于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天光。
储相夷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他仔细回复着白蔹邮件中提出的几个复杂的药理交叉验证问题,逐条拆解,引经据典,又将最新的临床观察数据附上。文字严谨,逻辑缜密。
写到邮件末尾,光标在空白处闪烁。
他指尖停在键盘上,良久。
窗外的夏夜,风是热的,带着白日未散尽的余温和草木被炙烤后的焦香。远处隐约传来纳凉人的闲谈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弹声。
该告诉他吗?
告诉他母亲旧疾复发?告诉他明日老宅里那场心照不宣的“探望”?告诉他自己此刻心头那团理不清、也无法理清的滞闷?
最终,他只是移动手指,敲下一行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记录一味药材的性状:
“母亲旧疾复发,需住院调理。明日我回老宅探望。勿念。”
点击,发送。
邮件化作一串电子信号,瞬间消失在茫茫网络,向着地球另一端那个或许正被晨曦笼罩的实验室飞去。
储相夷关掉电脑,走到后院。
月光很好,清泠泠地洒下来,洗去了白日的燥热。那株白蔹花在月色里开得正好,细长的藤蔓攀着竹架,心形的叶片墨绿油亮,几朵五瓣的小花静静绽放,洁白的花瓣薄得几乎透明,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微光,像凝结的泪,又像某个被时光窖藏、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承诺。
夏夜的风吹过,花朵轻轻摇曳,幽微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潮湿的夜气里。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
正是清晨。城市在淡青色的天光中缓缓苏醒。
白蔹在实验室里通宵未眠。一项关键的动物模型实验结果将在今天上午汇报给哈里森教授,最后的验证数据必须在晨会前整理完毕。他的眼睛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布满血丝,指尖却依旧稳定,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整着图表参数。
新邮件提示音响起。
他瞥了一眼发件人,手上的动作未停,只快速点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前面大段的专业回复——储相夷的解答总是精准而富有启发性,他甚至能透过那些冷静的文字,看见对方在医馆书房里凝神思索的模样。
目光滑到最后一行。
“母亲旧疾复发,需住院调理。明日我回老宅探望。勿念。”
白蔹正在移液枪上调节刻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
枪头险些碰翻旁边一排准备就绪的离心管。
“白博士?” 旁边的金发助理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凝滞,关切地探过头,“一切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没事。” 白蔹迅速稳住手腕,声音因为长时间未开口和紧绷而略显沙哑。他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骤然翻涌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波澜,“数据马上好。继续准备下一组切片。”
整个上午,他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讲解实验设计时条理清晰,回答教授提问时对答如流,操作仪器时精准无误。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比平时更快半拍的语速、以及偶尔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左手手腕上那根旧红绳的小动作里,窥见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下的裂痕。
直到午休时分,同事们都去了餐厅,白蔹才独自走到实验室外的露天阳台。
清晨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洒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冰冷炫目的光。远处,城市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他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终于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越洋号码。
响了几声后,被接起。是徐伯苍老而温和的声音,背景里隐约有医馆熟悉的、煎药的咕嘟声。
“徐伯,” 白蔹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我。”
“哎,白蔹啊!” 徐伯的声音立刻带了笑意,随即又压低了些,“这么早打电话?那边该是半夜吧?又熬夜了?”
“刚天亮。” 白蔹简略带过,喉结滚动了一下,“徐伯……师兄的母亲,储伯母她……情况严重吗?”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然后,徐伯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谁听见:
“老毛病了,风湿入骨,天气一变就发作得厉害。这回是住了院,说要系统调理一阵。不过你也知道,你储伯母性子要强,怕是不肯在医院久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倒是相夷……听说他母亲这回病中,还张罗着让他见什么老朋友的女儿……唉,这些长辈的心思,真是……”
白蔹握着栏杆的手指,骤然收紧。金属栏杆被晒得微烫,那热度却丝毫传递不到他突然冰凉一片的指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淡青的血管脉络清晰凸起。
远处,陌生的城市在阳光下璀璨夺目,车流如织,一切都充满活力。但那光芒,此刻却像冰冷的针,扎进他骤然空洞起来的眼眸深处。
“我……知道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平静得近乎麻木,“麻烦您……多费心,照顾师兄。”
挂断电话,听筒里只剩忙音。嘟嘟的声响,在空旷的阳台上,显得格外刺耳,又格外寂寥。
白蔹维持着那个姿势,在栏杆前站了很久。晨风拂过他身上略显宽大的实验服,衣摆微微晃动,带着这个国度特有的、干燥而陌生的气息,撩不起他心头半分暖意。
他想起离开前夜,储相夷送他到家门口,站在那棵老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最后对他说的话。月光那时很好,将那人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又遥远。他说:
“白蔹,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这里如何变化,你首要顾念的,必须是你自己的前路与志向。其余的……都不值得你回头,或停留。”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决绝的冷硬。
如今,一语成谶。
他站在这遥远的异国清晨,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的浩瀚与冰冷,只能通过断续的电波,去拼凑、去揣测那个人的境遇与心情。那场“老宅的探望”,那句“勿念”背后的千钧之重,那或许即将被推到他面前的、合乎所有人期待的“应当”……他都无权过问,也无法触及。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勿念”,只剩下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眼前这片数据的海洋,用高强度、高精度的劳作,去麻痹所有翻腾不休的思绪。
回到实验室,白蔹将全部心神沉入工作。移液枪在他手中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本身,每一个步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效率甚至比平时更高。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片沉寂的冰封之下,有暗流在无声地、激烈地冲撞。
深夜,公寓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异国的霓虹闪烁不息,将房间映照出变幻的、疏离的色彩。白蔹打开电脑,给储相夷写回信。
他详细汇报了今日实验的进展,提出了几个新的、更深入的理论假设,并附上了初步的数据支持。措辞专业,逻辑严密,像一篇严谨的学术交流。
在邮件末尾,他停顿了许久。
光标在空白处固执地闪烁,像一颗等待宣判的心跳。
最终,他缓慢地敲下两行字:
“实验一切顺利,新模型验证有效,勿念。
望伯母早日康复。师兄……务必珍重。”
点击发送。
邮件飞走的瞬间,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干涩的眼睛。
静坐片刻,他起身走到狭小的厨房。从橱柜深处,取出那个他漂洋过海带来的、天青色的旧瓷碗——碗底有一道米粒大小的缺口,是童年某次磕碰留下的。
他试着,按照记忆里看了无数次、却从未亲手操作过的步骤,淘米,加水,放入几味药膳食材。灶火点燃,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
粥在锅里慢慢咕嘟起来,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眼前冰冷的灶台和窗外陌生的夜景。在这片温润的白雾里,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储氏医馆”那间总是飘着药香的小厨房里,系着素色的围裙,微微倾身,用长勺缓缓搅动着砂锅里的粥。晨光从木格窗照进来,给那人的侧脸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连平日里清冷的眉眼,都显得格外温和。
雾气越来越浓,沾湿了他的睫毛。
他守着那锅粥,像守着某个遥远而温暖的旧梦,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独自咀嚼着那份跨越山海、却无法投递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