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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屏幕两端,药香未远 ...

  •   白蔹离开后的第八天,姑苏落了场秋霖。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淅淅沥沥,不吵,却足够让清晨的医馆蒙上一层湿漉漉的灰调。储相夷推开诊室木窗时,檐角的积水正滴在青石板上,声音很钝,像谁在很远的地方敲着心事。
      手机在晨光里亮了一下。是白蔹的消息,显示发送于四小时前——他那边该是深夜。
      “师兄,安抵。实验室窗外有棵很像医馆的银杏,叶子黄得晚些。一切匆忙,先报平安。”
      字句简短,是白蔹一贯的风格。但储相夷的目光在“很像”二字上停留片刻,仿佛能透过屏幕,看见那个人拖着行李站在异国街头,于万千陌生景物中,一眼捕捉到那点熟悉轮廓时的怔忡。
      他指尖在键盘上悬停,最终只回过去三个字:“知道了。”
      像石子投入深潭,没有回音。时差和距离,将对话切割成不连贯的碎片。但每天晨昏,总会有这样一两条消息准时抵达——有时是一张实验室窗外渐黄的银杏,有时是深夜空旷的地铁站,有时只是两个字:“在忙。”
      储相夷从不追问。他只是在煎药的空隙,或整理医案的间歇,点开那些照片,放大,看角落里无意入镜的半页笔记,看玻璃反光里模糊的侧影,看异国的天空是如何从湛蓝褪成鸽灰。
      这便是他们新的对话方式:不再有完整的信,只有切片式的日常;不再有郑重的起承转合,只有呼吸般的报备。像两株根系缠绕却被迫分隔的植物,靠偶尔传递的叶片震动,感知彼此的存在。
      徐伯抱着新晒的药材进来时,储相夷正对着手机出神。屏幕上是白蔹刚发来的照片:实验室操作台,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基因序列,旁边搁着半杯冷透的咖啡。照片边缘,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正在调整显微镜,虎口处那道旧疤被手套边缘勒出浅红的印子。
      “白蔹这孩子……”徐伯将药材分格放好,声音温缓,“在那边怕是连口热水都难喝上。昨儿听老街坊说,现在国际包裹快,三两天就能到。要不……寄点茯苓糕去?他从小胃就不好。”
      储相夷熄灭屏幕:“他忙,未必有空收。”
      语气平淡,却转身拉开了药柜最底层抽屉。里面整齐码着分装好的药材包,每包上都写着娟秀的小楷——是白蔹离家前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储相夷的手指划过那些纸包,在“茯苓”“山药”“莲子”几味上停顿片刻。
      手机又震。这次是条语音,背景音嘈杂,有英语的快速交谈和仪器提示音。白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努力维持着平稳:
      “师兄,刚开完组会。哈里森教授给了新课题,方向有点棘手……可能需要查些国内的老医案。你那边方便的时候,帮我看看《疡医大全》里关于‘热毒壅滞’的论述有没有特例?最好是病程超过三年的……”
      语音到这里被什么打断,戛然而止。三秒后,补来一条文字:“不急,你先忙。”
      储相夷听完,将语音又放了一遍。那声“师兄”叫得有些急,尾音微微发哑,像熬夜后强撑的精神终于裂开一丝缝。他锁屏,走到书房,从顶格书架上取下那套厚重的《疡医大全》。灰尘簌簌落下,在晨光里浮成金色的尘雾。
      他翻开泛黄的书页,指尖划过竖排的繁体字。那些关于“热毒”“壅滞”“久病入络”的论述,他其实早已熟稔于心。但他还是一页页找过去,在相关段落旁贴上浅黄便签,用工楷写下简要批注。最后拍下那几页,发给白蔹。
      附言只有一句:“卷三、卷七、卷十一。特例见卷七末附案三。”
      半小时后,白蔹回复了一个文档截图。是他将储相夷标注的内容扫描后,用软件直接翻译成英文,并在旁边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红蓝两色的线条将古老医案与现代病理学名词连接起来,像在搭建一座跨越时空的桥。
      “这个思路可能可行!” 白蔹又补了一条,这次带了三个感叹号。
      储相夷看着屏幕上那些热烈的线条,仿佛看见那个人在实验室里眼睛发亮的模样。他唇角很浅地动了一下,回复:“勿躁。医案所述为表,你需究其里。”
      午后,医馆来了不速之客。某医药集团的代表,西装革履,笑容妥帖得像一副面具。
      “储大夫,我们非常欣赏‘储氏’在慢性病调理方面的独到经验。如果能将您的方剂标准化、产业化,惠及更多人……”
      储相夷正在给一位老患者针灸,银针在指尖稳如磐石。闻言,他连目光都未偏移:“医病如量体裁衣,无标准可循。”
      语气淡得像在说“今日有雨”。
      代表还要再言,杜明宇捧着平板电脑跑进来,声音兴奋:“储大夫!中医药学会的线上论坛邀您做主题发言,议题是——‘基因组学时代,传统方剂的再发现’!”
      储相夷捻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屏幕上的议题,每一个字都闪着白蔹这些年倾注心血的光。
      “应了。”他说。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白蔹发来的一段长语音,背景音安静,该是深夜独处时:
      “师兄,今天重新看了你标注的那几个医案……忽然想起小时候你教我认药。你说每味药都有它的‘脾气’,有的急躁如麻黄,有的温吞如甘草。那时候觉得你在讲神话,现在对着这些基因表达数据……好像有点懂了。”
      语音末尾,有几秒漫长的空白。然后是他极轻的声音,像自言自语: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药香。”
      储相夷听完,将手机贴在耳边,又听了一遍。最后那句太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沉沉落进心湖最深处。
      他走到药柜前,打开那个最底层的抽屉。这次取出的不是药材,而是一个扁平的木盒。盒里是白蔹离家前留下的东西:几片亲手压制的银杏叶标本,一袋分装好的安神茶包,还有一枚小小的、刻着“白蔹”二字的玉石印章。
      储相夷拿起那枚印章,在掌心握了片刻。温润的玉石很快染上体温。
      他拍了张照片发给白蔹。照片里,印章静静躺在他摊开的掌心,掌纹纵横,将那个名字温柔包裹。
      没有附言。
      几分钟后,白蔹回复。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表情: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眼眶微红。
      储相夷看着那个表情,很久。窗外雨声渐密,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他想起白蔹小时候挨训后,也是这样垂着眼睫不说话,只把发红的眼眶藏进阴影里。
      他最终点开输入框,打下一行字,删除,再打。反复三次,才发出去:
      “医馆的银杏,今年黄得早。”
      句号。没有更多。
      但白蔹几乎是秒回:“我想看。”
      三个字,直白得不像他。
      储相夷走到窗边,推开窗。雨丝斜进来,沾湿他的袖口。他举起手机,对准院中那棵老银杏。雨水将满树金黄洗得发亮,叶片湿漉漉地贴在枝头,每一脉纹理都清晰如画。
      他按下快门。没有滤镜,没有调色,只有最真实的、被雨水浸透的秋色。
      照片发送的瞬间,他仿佛能听见万里之外,那个人轻轻吸气的声音。
      傍晚去邮局寄茯苓糕时,老师傅正在整理刚到的国际包裹。看见储相夷,他笑着从柜台下取出个小箱子:“储大夫,巧了!有白先生的快递,刚清关出来。”
      箱子不大,封得严实。寄件人署名是实验室的地址。储相夷道谢接过,没有当场拆开,只将那盒茯苓糕一并递过去:“加急。寄这个地址。”
      “成!现在空运快,三五天就到。”
      回到医馆时,杜明宇正对着电脑大呼小叫:“储大夫!白老师刚发来新模型!他把咱们那个风湿方子里的十二味药,全做成3D分子结构了!还模拟了它们在人体内的代谢路径!”
      屏幕上,古老的草药化作绚丽的立体模型,在虚拟血液中缓缓溶解、扩散、与靶点结合。数据流如银河倾泻,将“祛风除湿”“活血通络”这些抽象概念,演绎成精确的化学舞蹈。
      储相夷站在屏幕前,静静看着。那些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的方剂,此刻以另一种语言,在另一个维度,重新活了过来。
      手机震了一下。白蔹的消息:“看到了吗?那个绿色的小分子……是川芎嗪。它在模拟里会优先聚集在关节滑膜。”
      紧接着又一条:“但模型显示,如果加上0.5%的冰片作为引经药,靶向性可以提高18%。师兄,你觉得呢?”
      储相夷坐下来,仔细看那个闪烁的绿色分子。他想起《本草正》里关于冰片的记载:“性走窜,能引诸药达病所。” 千年前的直觉,此刻被数据验证。
      他回复:“可试。但冰片性烈,量需斟酌。可参照《医宗金鉴》痹症篇,佐以少许白芍缓其峻。”
      片刻后,白蔹发来一个修改后的模型截图。绿色的川芎嗪分子后,跟上了一小簇蓝色的冰片分子,再后面,是几粒柔和的粉红色白芍成分。像一支分工明确的微型军队。
      “这样呢?” 白蔹问。
      储相夷看了很久,回了一个字:“妥。”
      夜色深浓时,他拆开了那个国际包裹。
      箱子里东西不多:几份最新的学术期刊抽印本,上面有白蔹名字的论文被荧光笔标出;一盒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标签上手写着“实验室咖啡太难喝,这个提神”;还有一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粒陌生的植物种子,便签上字迹工整:
      “本地植物园所得,疑与‘鬼臼’同科。籽硬,不知能否在江南发芽。师兄得空可试种。”
      储相夷拿起那袋种子,对着灯光看。褐色的种皮坚硬粗糙,像是经历长途跋涉后蜷缩起来的生命。
      他走到后院,在药圃角落辟出一小块新土。雨水将泥土浸得松软,他蹲下身,用手指挖出几个浅坑,将种子一粒粒放进去,覆上薄土。
      手机屏幕在夜色里亮着微弱的光。是白蔹刚发的消息,一张照片:实验室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小盆多肉植物,肥厚的叶片在灯光下泛着油绿的光。
      配文:“今天发现,哈里森教授也会在窗台养植物。虽然他养的是仙人掌。”
      储相夷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脚边刚埋下种子的泥土。雨已经停了,泥土的气息清新而湿润。
      他拍下那片新翻的土壤,发给白蔹。没有文字,只有照片。
      几秒后,白蔹回复。这次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片。
      是一个短短两秒的语音。
      点开,先是一声很轻的吸气,然后是那个人压低了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像怕惊扰什么:
      “……嗯。”
      就一个字。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储相夷握着手机,在雨后清冽的夜色里站了很久。檐角的积水还在滴,一声,一声,像是谁在漫长寂静里,固执地数着心跳。
      药圃里,那株白蔹的藤蔓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新埋种子的地方,泥土微微隆起,像一个小小的、等待破土的承诺。
      他最终收起手机,转身走回灯火温暖的医馆。
      屏幕暗下去前,最后一条消息跳出来。是白蔹,在半个地球外的清晨,发来的:
      “师兄,天亮了。今天要挑战一个新的基因靶点。”
      储相夷走到药柜前,拉开那个最底层的抽屉。他取出一包茯苓,一包山药,又添了一小包宁神的合欢花。
      然后他点开回复,打下今天最长的一段话:
      “知道了。种子已种下。茯苓糕三日后到。实验再忙,记得吃饭。”
      发送。
      窗外,云层散开一角,漏下几缕稀薄的月光。那光浅浅地照在药圃新翻的泥土上,像是给那些沉睡的种子,盖上了一床温柔的、跨越重洋的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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