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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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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信已经递交一周了。按照合同,白蔹还有四周的交接期。这原本该是整理数据、平稳过渡的时间,却因那篇关于储氏安神方的论文,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僵局。
哈里森教授的震怒远超预期。他不能容忍核心成员在关键时刻“背叛”,更不能容忍那个极具潜力的项目因“学术伦理纠纷”而蒙尘。实验室的会议上,他当众将白蔹未完成的基因编辑核心项目数据摔在桌上:
“如果你坚持要在这个时间点离开,至少把这些验证实验完成。这是你对实验室、对科学最起码的责任!”
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算计。白蔹知道,哈里森是在用他未完成的心血项目作筹码——那个与储家遗传病相关的、他真正在意的主线研究。要么留下完成安神方事件的“补救性验证”,要么看着数年心血被实验室其他人接手,甚至可能被搁置。
他选择了前者。用最后四周,完成那些该死的验证,换回自己核心研究数据的完整控制权,以及一纸与哈里森实验室彻底切割的协议。
代价是每天十八小时以上的工作强度,和哈里森助理实时的进度监督。
这时间寒露已过,波士顿的秋像打翻了的调色盘,颜料浓稠到化不开。
实验室窗外,几棵枫树红得惊心动魄,像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火灾,将半边天空都燎成了凄艳的赭色。
白蔹却对这场“火灾”视若无睹。
他已经在荧光屏前连续钉了三十六个小时。显示器冷白的光线,将他本就清瘦的脸庞映得近乎透明,皮肤下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眼下的暗影浓重得如同宿墨晕染,嘴角因长时间紧绷而抿出一道近乎冷酷的直线。
屏幕被精确地分割。左侧,是流淌的数据瀑布与旋转的3D分子模型,代表着人类认知边界的最新延伸;右侧,是一张刚刚加载完成的、像素略显粗糙的照片。
照片像是从某个社交场合的角落抓拍的,光线暧昧,背景虚化。但即便如此,仍能清晰地辨出储相夷温和的侧脸轮廓——他似乎在倾听,微微颔首,唇角噙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淡笑意。而他身旁,一位年轻女子正微微侧身,仰头对他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有些刺眼。她手中捧着一杯茶,指尖与储相夷执杯的手,在模糊的景深中,似乎只有毫厘之遥。
一种无需言明的亲昵,透过冰冷的像素,扑面而来。
白蔹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在冰冷的屏幕上,沿着储相夷侧脸的弧线,轻轻划过。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触摸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易主的古瓷,想要确认其上的纹路是否依旧,又仿佛想徒劳地,将那碍眼的笑容从画面中悄然抹去。
这已不是第一张了。过去几周,杜明宇,或是其他医馆相熟的伙计、老街坊,总会“不经意”地发来类似的画面。有时是储相夷与人在茶馆对坐,有时是并肩走在修缮后的平江路上,有时仅仅是医馆前堂一个模糊的、有女性访客的身影。附言总是那些:“储大夫近来气色不错”、“那位周小姐又来请教针灸啦”、“瞧着挺登对”……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更不该在意。临行前夜,储相夷站在那棵老槐树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字字清晰,犹在耳畔,也如冰锥刺在心头:
“白蔹,你应当去。”
“应当”二字,是祝福,是期许,亦是一道冷静划下的、不容逾越的银河。
可心这东西,从来不是理智能够管辖的疆域。它像一株野生的藤蔓,固执地朝着有光的方向攀爬,哪怕那光是禁忌,是灼人的火。
“白博士?” 助理珍妮的声音将他从那片冰冷的屏幕中拽回。金发姑娘湛蓝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白得像纸。”
白蔹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阵因极度疲惫和情绪冲击带来的、细微的眩晕感。“没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干涸的喉咙,“把……最后一组测序原始数据给我。”
珍妮没有动,眉头紧蹙:“你真的需要休息了,Leo。这组数据完全可以明天再处理。哈里森教授那边,我去解释……”
“不用。” 白蔹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执拗,“他明天一早就要看初步分析报告。给我。”
珍妮迟疑着,最终还是转身,从超低温冰箱中取出一个标记着“高危”的样本管。里面是一种用于特定DNA修饰实验的强碱性预处理液,无色,澄澈,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样本管递过来。
白蔹伸出右手去接。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玻璃管壁的刹那——
那只曾经稳定到可以操控最精密移液器、在电镜下进行纳米级操作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若在平时,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失控,他能瞬间调整。
但连续三十六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度专注,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已悄悄侵蚀了他肌肉最细微的协调与反应速度。
就是这毫秒之间的迟滞。
玻璃管从他汗湿的指尖滑脱。
在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划出一道短暂而晶莹的抛物线。
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白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乎是本能地、迅捷地前倾,左手猛地探出——
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少年,笨拙地伸手去接师兄递过来的、装满珍贵药材的琉璃罐。那时储相夷总是微微蹙眉,声音清朗地叮嘱:“药材珍贵,心要静,手要稳。”
“砰——哗啦!!!”
脆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炸开,格外惊心。
玻璃管在坚硬的实验台边缘碎裂,澄澈的无色液体如同挣脱束缚的恶兽,瞬间迸溅开来,大半泼溅在他探出的右手上,以及部分小臂。
一阵尖锐到超越阈值的、灼烧般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沿着神经末梢猛地窜遍整条手臂,直抵大脑!
“呃——!” 白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左手条件反射地死死攥住右腕。但已经太迟了。
强碱性溶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他的皮肤。接触处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继而鼓起密布的水泡,皮肤变得薄而透明,边缘处已经开始发白、皱缩,传来一阵阵愈发剧烈的、仿佛要将皮肉生生剥离骨架的火辣痛楚。
“Leo!上帝啊!” 珍妮的尖叫刺破了空气。
实验室瞬间陷入混乱。脚步声、惊呼声、玻璃器皿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有人冲去取紧急冲洗用的生理盐水,有人慌乱地拨打急救电话,有人试图清理台面上蔓延的液体和闪烁危险的玻璃碎片。
白蔹被众人扶着,跌坐在椅子上。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成线。视野因剧痛而有些模糊,但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右手的目光,却异常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审视。
那只手,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肿胀、变形,像一块被投入强酸中的血肉。鲜红与水泡交织,狰狞可怖。
痛楚尖锐,却奇异地让脑海中的某些画面,愈发鲜明——他想起储相夷那双骨节分明、稳如磐石的手,是如何在毫厘之间捻转银针;想起那双手是如何在冬日里,握住他冻僵的指尖,轻轻呵气取暖;想起那双手翻开古老医书时,指尖抚过泛黄纸页的温柔弧度;更想起,那双手曾经如何耐心地、一遍遍纠正他持药匙的姿势……
“可能会对精细运动功能造成永久性影响。” 急诊医生的诊断,如同最后的宣判,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诊室里回荡,职业性的冷静下,是残酷的事实,“神经末梢和肌腱的灼伤很深,恢复期会非常漫长。即使创面愈合,手指的灵敏度、力度控制……恐怕也很难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平。”
白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左手在身侧,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病号服粗糙的衣料,指节绷得发白。
对一个以实验室为战场、双手为利刃的研究者而言,这几乎等同于折断了他飞翔的翅膀。那些昂贵的仪器,那些未竟的课题,那些深埋心底、关于破解某个家族宿疾的执念……还有,储相夷或许曾经投注在他身上的、那些未曾言明的期待……
“需要为您联系家人吗?” 护士的声音很轻,带着同情。
白蔹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异国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
“帮我订一张机票。回中国,苏南。越快越好。”
“可是您的伤口需要密切观察,频繁换药,还有感染风险……”
“我要回去。” 他重复,声音不高,却重如千钧,不容置疑。
三天后,当航班穿越浩瀚的太平洋,舷窗外是无垠的、令人心悸的蔚蓝时,白蔹的右手仍被层层绷带包裹得严实,固定在胸前。药物作用下,钝痛依旧如影随形。
他望着窗外流动的云海,忽然想起人生中认下的第一味药材。
那时他还不及药柜高,储相夷将他抱起来,指着一株晒干的根茎,声音穿过悠长的时光,依旧清澈:
“白蔹。其根入药,味苦,性微寒。清热解毒,消痈散结。”
可如今,他中的毒,深入肺腑,无药可清;他心头的痈,经年累月,无人能散。
飞机轰鸣着降落在熟悉的土地上。深秋的江南,风已带了料峭的寒意,卷着尘土与隐约的桂花残香。白蔹用左手有些吃力地拢了拢单薄的外套领口——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忽然想起,储相夷总会在转凉的季节,默默为他披上外衣,或是仔细替他系好松开的围巾。
叫了车,报出那个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地址。司机是位热情的中年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城市的变化。白蔹只是静静听着,目光始终黏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
梧桐叶黄了大半,在暮色与秋风里簌簌飘落,铺了一地灿金,又被车轮卷起,无力地打着旋儿。
当出租车终于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停在“储氏医馆”那盏熟悉的灯笼下时,天已彻底黑透。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丝细密如针,在昏黄的光晕里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潮湿的网。
白蔹推门下车,站在紧闭的医馆门前。细雨瞬间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带来冰凉的触感。他久久站立,没有动。隔着厚重的木门,能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细微的动静,或许是徐伯收拾药材的窸窣声,或许只是夜风吹动门帘。
更浓郁的,是那股仿佛已渗入砖缝木髓的、百年沉淀的药香。清苦,沉静,如同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怀抱。
他抬起被绷带包裹、僵硬而笨拙的右手,悬在门板上方,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近乡情怯。近他……情更怯。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木门的刹那——
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储相夷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一卷未及放下的脉案。当他看清门外雨幕中那个清瘦、苍白、右臂吊在胸前的身影时,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廊檐下灯笼的光,温暖地笼罩着他,却照不亮他脸上骤然冻结、继而寸寸碎裂的表情。
他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先落在白蔹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眼底浓重的青黑和疲惫无所遁形;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最终,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只被层层白色绷带包裹、形状古怪的右手和手臂上。
雨声淅沥,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不再流动。
只有两人之间,无声汹涌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惊涛骇浪。
“师兄。”
白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很轻,被雨声包裹,显得飘忽而脆弱,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这一声,如同解开了咒语。
储相夷猛地一步踏出,甚至忘了身后就是门槛,踉跄了一下。他顾不上拿伞,径直冲入冰凉的雨幕,一把抓住了白蔹垂在身侧的、冰凉的左手。
那只手冷得像一块浸在寒潭里的玉,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
而储相夷握着他的那只手——那只永远干燥、温暖、稳定如磐石的手——竟也在抖。抖得明显,抖得剧烈。这是白蔹认识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彻底失了方寸的颤抖。
“怎么回事?!”
储相夷的声音响起,低沉,嘶哑,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石碾磨过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裹挟着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恐慌与暴怒。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缠满绷带的手,眼眶瞬间逼出一片骇人的赤红,里面翻涌着白蔹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痛苦与……恐惧。
白蔹从未见过这样的储相夷。即便是面对最凶险的急症、最无理的病患,储相夷也永远像深潭静水,山岳巍然。可此刻,这座山岳在崩塌,这潭静水在沸腾,只为……他一只手上的伤。
“实验……出了点意外。” 白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甚至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唇。
储相夷没有回应这句轻描淡写。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白蔹拉进医馆温暖干燥的空气里,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粗暴的急切。但当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白蔹右臂的绷带时,那力道又瞬间化为一片不可思议的、羽毛般的轻柔,仿佛他触碰的是世界上最易碎、最珍贵的琉璃。
“坐下。” 储相夷的声音依然紧绷如将断的弦,但指令清晰。他将白蔹引到诊榻边,按着他坐下,自己则迅速取来药箱,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这个姿势,让白蔹微微怔住。
储相夷没有看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颤抖的双手和混乱的心跳,然后,开始用医者特有的、稳定而精准的手法,解开一层层绷带。
他的动作很快,却无比小心,每解开一层,呼吸便滞重一分。
当最后一层敷料揭开,灼伤的创面完全暴露在诊案明亮的灯光下时——
储相夷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心口。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白蔹还要苍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竟一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手……那只曾经灵巧飞扬、执笔如剑、操作仪器如臂使指的手,此刻红肿变形得几乎认不出原本的模样。手背和小臂上布满了大小不一、晶莹可怖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露出底下嫩红溃烂的真皮,有些边缘的皮肤被腐蚀得发白、卷曲,像是被烈火舔舐过的纸。更深处,隐约可见肌腱的轮廓……
惨不忍睹。
储相夷的指尖,悬在伤口上方不足一寸处,剧烈地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仿佛他的触碰,会是另一场酷刑。
“怎么会……”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破碎不堪,像是被人生生撕扯开,“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白蔹,里面是濒临崩溃的痛楚与质问:“是什么溶液?浓度多少?第一时间冲洗了多久?用什么中和?医院的处理方案是什么?预后判断呢?说!!”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砸向白蔹。每个字都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恐慌和一名医者面对重创时的本能追击。白蔹从未见过储相夷如此失控,如此……脆弱。
“强碱,pH约13.5。” 白蔹逐一回答,声音平稳得近乎残忍,“立即用大量生理盐水冲洗超过二十分钟。医院做了清创,抗感染,用了生长因子凝胶。医生说……” 他顿了顿,看向自己狰狞的手,“神经和肌腱灼伤深度不浅,即便愈合,精细功能的恢复……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且……无法保证完全如初。”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医馆里,清晰得如同最后的钟鸣。
储相夷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诊桌边缘,手背青筋暴起,才勉强站稳。
灯光下,他低垂的侧脸,线条紧绷如石刻,下颌咬得死紧。
然后,他抬起了头。
眼中的赤红未退,但那片翻涌的痛苦与恐慌,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般的坚定,生生压了下去。
“不会的。”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天地置喙的决绝,“有我在,绝对不会。”
他不再多言,转身打开药箱,动作快得近乎凌乱。取药,研磨,调和……白蔹看着他微微发抖却强迫自己稳定的手指,看着他将几味熟悉的药材——黄连、生地、当归、乳香、没药——按照特定的比例,在玉臼中细细碾磨成极细的粉末,再用上好的野蜂蜜调和成深褐色的膏体。
“这是我去年根据古方调整的烫伤膏。” 储相夷的声音依旧紧绷,但已恢复了些许医者的冷静,更像是在用叙述分散自己和对方的注意力,“黄连、生地清热凉血解毒,当归、乳没活血化瘀生肌,蜜能润肤,促进愈合。”
他用消过毒的竹刀,挑起一小块深褐色的、散发着清苦与微甜气息的药膏。当那冰凉的膏体即将触碰到溃烂的创面时,他的动作凝滞了,抬眼看向白蔹。
白蔹微微点了点头。
药膏落下。
“嘶——” 即使早有准备,那突如其来的、混合着清凉与刺痛的感觉,还是让白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瑟缩。
“忍一忍。” 储相夷立即放轻了动作,声音低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几乎像是在哄劝,“药性需要渗透……很快,很快就不那么疼了。”
他的指尖,隔着竹刀,极其轻柔地将药膏均匀涂开,覆盖每一寸创面。那专注的神情,低垂的、颤抖的睫毛,紧抿的唇线,与白蔹记忆深处某个遥远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
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膝盖磕得血肉模糊,少年储相夷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一边板着脸数落他“莽撞冒失”,一边用棉签蘸着药水,动作轻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嘴里还无意识地轻轻吹着气,好像那样就能把疼痛吹走。
“师兄,” 白蔹看着他低垂的、被灯光勾勒出柔软轮廓的侧脸,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梦呓,“如果……这只手,以后真的再也做不了精细实验,握不稳移液枪,看不清电镜下的纳米世界了……”
“不会。”
储相夷打断他,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近乎蛮横的笃定。
“我说不会,就不会。”
他包扎的动作熟练至极,纱布层层缠绕,松紧恰到好处,既能固定药膏,又不影响血液循环。但白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透过纱布传来的、那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颤抖。
当最后一圈纱布固定好,打上一个利落的结时,储相夷的手,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就那样,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长久地,覆在白蔹被厚重纱布包裹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微微汗湿,带着不容错辨的、细微的战栗。
“从今天起,住在医馆。” 储相夷终于抬起头,直视着白蔹的眼睛,声音低沉,是不容反驳的安排,“每日早晚换药,配合针灸刺激经络,促进恢复。我会调整药方,内服外敷结合。”
白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被包裹得如同陌生物件的手,又抬眼,望向储相夷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墨色。他轻声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更深层的、连自己都未必明晰的渴望:
“不会……打扰你吗?听说你最近……颇为忙碌。”
储相夷收拾药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白蔹脸上,那眼神很深,很沉,像要把眼前这个人,连同他所有的伤痛、不安、和未尽的话语,一同看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字字清晰,重若千钧:
“那些……都不重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密了,沙沙地敲打着瓦片和窗棂,像是天地间一场无休无止的叹息。医馆里只点着这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古老的青砖地上,拉得很长,边缘模糊地交叠。
储相夷扶起白蔹,引着他穿过寂静的廊道,走向后面那间一直为他留着的客房。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手臂虚虚地环着白蔹的肩背,仿佛捧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稀世瓷器。
推开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整洁如旧,仿佛主人从未离开。储相夷扶他在榻边坐下,为他褪去沾了湿气的外衣,又仔细检查了绷带是否妥帖。
当他的手腕在动作间,不经意擦过白蔹颈侧温凉的皮肤时——
两人皆是一颤。
那触感细微,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然窜过,在寂静的黑暗与雨声中,格外清晰,惊心动魄。
储相夷迅速收回手,站直身体,沉默地为他拉好薄被。
“师兄。” 白蔹在黑暗中,忽然轻声唤他。
储相夷没有应声,只是停下动作。
“你会……一直这样照顾我吗?” 白蔹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脆弱的依赖。
就像小时候每次生病,总会这样抓着师兄的衣角,迷迷糊糊地问。
储相夷站在榻边,背对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天光,形成一个沉默而挺拔的剪影。
他没有回答。
许久,久到白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准备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时,储相夷却极轻、极缓地转回身。
他俯下身,在距离白蔹的脸颊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住。黑暗中,白蔹能感受到他温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然后,他听见储相夷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得仿佛承载了生命所有的重量,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地,落在寂静的夜里:
“永远都会。”
尽管这个“永远”,于他而言,或许只是命运刻度上,一段短暂而注定艰辛的余生。
这句话,储相夷没有说出口。
但那四个字——永远都会,已足够让白蔹的眼眶,在瞬间被汹涌的热意涨满。他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攥住了储相夷垂在身侧的衣角。
布料微凉,带着那人身上清苦的药香。
就像小时候做了噩梦惊醒,总会这样抓住身边唯一可依靠的实物。
这一次,储相夷没有离开。
他沉默地,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将自己被攥住的衣角,轻轻抽回,然后,反手握住了白蔹那只微凉而颤抖的左手。
掌心相贴,温度传递。
医馆后院,那株攀着竹架的白蔹,在深秋冰凉的夜雨中,细藤与残叶轻轻摇曳。最后几片未曾凋零的花瓣上,缀满了晶莹的雨珠,沉甸甸的,将坠未坠。
像是凝结了经年的泪水,又像承载着跨越山海、终于归位的、沉默而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