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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夜露 ...

  •   晨光,是踩着猫步,一点一点从窗纸的纤维缝隙里渗进来的。起初只是极淡的灰白,像稀释了的墨汁,慢慢晕染开,将客房内桌椅床榻的轮廓从黑暗中温柔地托举出来。光影斑驳,落在青石地板上,被时光磨得温润的石面,便漾开一片朦胧而古旧的光晕。
      储相夷已经在药房里耗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
      他没有开灯,只借着天光。从药柜深处拣选出来的药材,摆在素白的桑皮纸上——白芨、地榆、紫草、煅石膏。皆是质地温和、药性沉静的生肌敛疮之品,连最容易引起刺激的冰片,他都特意选了年份最久、燥性已褪的陈货,用量也斟酌再三,减了又减。
      石臼中的药碾,被他握在掌心,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均匀地碾磨。坚硬的药材在石碾下渐渐化为细腻的粉末,发出“沙——沙——”的、极富韵律的轻响。这声音单调,却有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仿佛能借此,将那自昨夜起便在心头翻滚不休、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惊涛骇浪,一寸寸地、强行地,按压下去。
      每一碾,都像是碾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
      当他终于端着新调配好的、散发着清苦微凉气息的药膏走进客房时,白蔹已经醒了。
      他没有睡,只是静静靠在床头堆起的引枕上,侧着脸,望向窗外那片逐渐明亮起来的、被窗棂切割成方格的天空。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将那过分清晰的颧骨、微陷的眼窝、以及没有血色的薄唇,勾勒得纤毫毕现。几缕碎发散在额前,随着他极其轻微的呼吸,微微颤动。
      像一个易碎的、刚从深水中打捞上来的瓷人。
      “师兄。” 白蔹转过头,看见他,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安抚性的笑容。但那笑容虚弱得像水面的浮光,一碰就散,只余下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储相夷没有回应这个徒劳的问候。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直接、精准地,落在了白蔹那只搭在锦被外的、被厚厚绷带包裹的右手上。绷带缠绕得整齐洁白,在晨光下甚至有些刺眼。可储相夷却仿佛能穿透这层屏障,“看见”底下那狰狞红肿、水泡与溃烂交织的创面,“看见”那正在缓慢而持续发生的组织损伤与修复的无声战争。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攫住了他的喉咙。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敛去所有外泄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一种近乎紧绷的、用尽全部自制力维持的沉静。
      “该换药了。”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不止一度,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熬夜后的沙哑,和某种强行压抑后的滞涩。
      他将盛着药膏、棉布和清水的托盘,轻轻放在床头的黄花梨木矮几上。动作极其轻缓,瓷器与木面接触,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某种脆弱的平衡。
      当他开始动手解开绷带时,白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双手,昨夜曾失控地颤抖。此刻,指尖的微颤,依旧没能完全止住。尤其是在触碰到绷带结扣、需要精细用力时,那颤动便愈发明显,泄露着主人极力隐藏的、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痛楚。
      绷带一层层、极其缓慢地被解开,像剥开一层层痛苦的茧。储相夷的动作慢得近乎磨人,每一个细微的牵扯,他都屏着呼吸,观察着白蔹的表情,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
      最后一层敷料揭开。
      伤口暴露在晨光下。
      比起昨夜的惨烈,经过一夜的休息和初步处理,最骇人的水泡有所消退,但灼伤的痕迹依旧深重。皮肤红肿发亮,部分区域颜色暗沉,边缘是死白色的腐蚀痕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火焰舔舐过,留下永久的、丑陋的烙印。新鲜的药膏与渗出的组织液混合,形成一种半透明的、令人不适的覆盖层。
      储相夷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窒住了。胸腔里像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又沉又冷,几乎无法起伏。他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的、近乎生理性的痛楚。
      他取过浸泡在特制药汁中的洁净棉布,那药汁是用黄连、金银花、蒲公英熬制,清热解毒。棉布微凉,当他用镊子夹起,极其轻柔地、从伤口边缘开始,一点一点蘸拭、清理时——
      白蔹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左手猛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储相夷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看向白蔹,额角不知何时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逐渐明亮的晨光里,闪着细碎而冰冷的光。
      “忍一忍。”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压抑的心疼,与昨夜如出一辙,“很快就好了。”
      像是在对白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重复某种咒语。
      “师兄,” 白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像是要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你还记得吗?我大概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被允许在医馆帮忙捣药。兴奋过了头,药杵没拿稳,砸在了自己左手拇指上,当时就肿得老高,指甲盖都紫了。”
      储相夷清理伤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眸光在垂落的睫毛下,微微闪动。
      “记得。”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上一丝遥远的、被疼痛勾起的柔和,“你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脸憋得通红,却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药杵也不肯放下。”
      “因为那时候,” 白蔹的声音渐渐有了些力气,带着回忆的微光,“你对我说——‘疼痛总会过去,但若是现在因为疼就松了手,放弃了,那这份‘没做成’的遗憾,会像根小刺,一直扎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疼一下,比手上的疼,要长久得多。’”
      储相夷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没有接话,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将清理干净的伤口周围,用干棉布极其小心地吸去多余水分。
      然后,他取过那罐新调配的药膏。用竹刀挑起一小块深褐色的、质地细腻的膏体。药膏散发出混合着草木清苦与极淡冰片凉意的气息。
      “这药膏里,我减了冰片的量,添了些珍珠粉和象皮粉。” 储相夷低声解释,像是医者对患者的寻常交代,却又带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细致考量,“镇痛生肌,能促进皮肉生长,也尽量……减少瘢痕。”
      白蔹静静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微微颤抖却稳准落下的指尖,注视着他紧抿的唇线和低垂的、专注到近乎脆弱的侧脸。忽然轻声问:
      “师兄,你昨夜……睡得好吗?”
      储相夷涂抹药膏的动作未停,声音平静无波:“很好。”
      这也是谎话。白蔹清晰地记得,半夜因伤口钝痛和陌生的环境而醒来时,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储相夷独自坐在后院冰凉的石凳上。月光清冷如霜,洒在他挺直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背上。他一动不动,面对着角落里那株在夜风中瑟缩的白蔹花,像是变成了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沉默的石像。直到东方泛起微白,他才缓缓起身,带着一身冰凉的露水气息,回到药房开始忙碌。
      白蔹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师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深深的自责,“对不起……又让你,这么担心。”
      储相夷正在包扎的手,停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洁白的纱布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沉得仿佛压着千山万水:
      “你知道……当我昨夜,第一眼看见你那只手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白蔹摇摇头,屏住呼吸。
      储相夷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越晨光中浮动的微尘,直直地望进白蔹的眼睛深处。那里面盛着的,不再是惯常的平静或温和,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深刻到令人心颤的痛楚与……懊悔。
      “我在想……” 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碎这一刻,却又清晰得字字锥心,“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对你说‘你应该走’,如果我将你留在这里,留在医馆,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你的手,还会是好好的,还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任何地方……”
      这句话,像一把尘封多年、已然锈蚀的钥匙,猝然捅开了白蔹心中那道最沉重、也最不敢触碰的闸门。汹涌的酸涩与明悟,瞬间冲垮了他的防线。
      他看着储相夷眼中那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痛悔,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原来这些年,被困在“应该”与“不该”、“推开”与“挽留”的牢笼里,反复承受煎熬与痛苦的,从来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看似永远冷静、永远正确、永远将一切安排得“妥当”的人,心底深处,竟也藏着如此深重而无力的“如果”与“假设”。
      “不,师兄。” 白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清明,“你不该那样想。我走,是我自己的选择。留下,也是我自己的决定。这伤……是意外,是我的疏忽。与你无关,与当初那句话……更无关。”
      储相夷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不容错辨的、破釜沉舟般的澄澈与坚定。仿佛一夜之间,那个总是带着倔强与不安、在他面前时而尖锐时而脆弱的青年,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去,又有什么新的、更坚韧的东西,从废墟中生长了出来。
      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多年的、由沉默、误解、自以为是的保护与不甘的疏离共同构筑的冰层,似乎被这晨光与坦诚,悄然融化开了一道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就在这时,医馆前堂的方向,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笃定。
      紧接着,是杜明宇隔着门板传来的、略带迟疑的声音:“储大夫?您在吗?今天中医药学会那个高峰论坛……市里的周老特意又打电话来叮嘱,说您答应了的主题发言,关乎接下来中医药标准的制定方向,几位领导都会到场,请您……务必出席。”
      储相夷包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转圜的冷硬:
      “推掉。”
      “可是储大夫,” 杜明宇的声音更急了,“周老说这个机会很难得,关乎整个行业未来的话语权,而且您之前答应了的,临时变卦恐怕……”
      “我说,推掉。” 储相夷重复,声音并未提高,但那份罕见的、斩钉截铁般的严厉,透过门板清晰地传递过去。
      杜明宇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外安静下来。
      白蔹不安地动了动左手:“师兄,你去吧。我真的没事,徐伯也在……”
      “不必说了。” 储相夷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完成最后一步包扎,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当他终于系好最后一个平整而牢固的结,将白蔹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上时,他才抬起眼,目光落在白蔹脸上,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无声的浪:
      “没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没有解释,没有修饰。平铺直叙,却重逾千斤。
      白蔹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狂跳起来,撞得胸腔生疼,眼眶骤然发热。
      午后,林玉茗来了。
      她提着一个双层提篮食盒,素雅的青花瓷面。看见开门的储相夷,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听说白蔹受伤回来了,我熬了些三七鸡汤,最是活血散瘀,对伤口愈合也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储相夷难掩疲惫的面容,声音更低了些,“你也该补补气,脸色瞧着眼下。”
      当她被引着走进客房,看见倚在床头、右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蔹时,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瞬间就红了。
      “怎么……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走近几步,想细看又不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痛,“这手……医生怎么说?会不会影响以后……”
      “意外而已,玉茗姐。” 白蔹对她努力笑了笑,笑容依旧勉强,“储大夫说好好调养,会恢复的。”
      林玉茗看了看白蔹,又看了看沉默站在一旁、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白蔹右手的储相夷,唇瓣翕动了几下,最终将担忧与疑问都咽了回去。她只是默默地将食盒中的汤盅取出,放在床头,轻声叮嘱要趁热喝。
      临走时,她停在门边,回头对储相夷轻声说:“我父亲听说了,很挂心。他说,若是需要什么外面难寻的药材,或是百年以上的老参、犀角之类吊命的珍品,家里还有些收藏,千万别客气。”
      储相夷对她微微颔首:“代我谢过林叔。”
      林玉茗离开后,医馆重归寂静,只有后院隐约传来的、徐伯翻晒药材的沙沙声。
      储相夷开始为白蔹做针灸。取穴合谷、曲池、外关、手三里……皆是疏通手阳明大肠经、促进局部气血循环的要穴。银针在他指尖捻转,刺入,行针。他的动作依旧精准稳定,蕴含着独特的气感与韵律。
      “针刺这些穴位,能通经活络,化瘀生新,对神经和组织的修复有助益。” 他低声解释,额角又渗出汗珠。
      白蔹静静感受着针下传来的、细微的酸麻胀感,目光却始终落在储相夷的脸上。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鼻尖和额角细密的汗珠。
      当最后一根银针被缓缓起出,储相夷直起身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师兄!” 白蔹左手疾伸,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触手之处,竟是一片冰凉的湿意,和布料下微微的颤抖。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还有汗……” 白蔹的心猛地一沉。
      储相夷想要抽回手臂,动作却有些无力。“没事,只是有些累。”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不再掩饰。
      白蔹却紧紧攥住他的手腕不放。指尖下,脉搏跳动的节奏有些快,有些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直接地触碰到储相夷的“脆弱”。这个在他心中永远如高山深海、强大而不可撼动的人,原来也会因恐惧而指尖颤抖,因焦虑而冷汗涔涔,因疲惫而摇摇欲坠。
      傍晚,夕阳的余晖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透过书房西侧的花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储相夷在药房的宽大案台前,为白蔹配接下来几日需要内服的汤剂。药材被他一样样称量出来——当归、川芎、丹参、红花、桃仁……皆是活血化瘀、续筋接骨之品。
      光影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流淌,将他的睫毛染成淡金色,也将那份专注中的沉重与忧虑,映照得无所遁形。
      白蔹坐在一旁专门为他搬来的圈椅里,左手捧着一杯温水,静静地看着。
      “师兄,”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夕阳里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只手,最后真的不能完全恢复到从前那样,不能再做那些需要极致精密的实验,不能再握稳移液器,甚至不能再写出以前那样流畅的公式……你会……失望吗?”
      储相夷正在戥子上调整分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然后,他继续动作,将称好的当归倒入旁边的桑皮纸中。声音平静,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抬头:
      “我只要你平安。”
      六个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或复杂的承诺。
      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白蔹心中最后一道自我怀疑与苛责的堤坝。他忽然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像个执拗的朝圣者,拼命追逐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强,不够匹配,需要证明,需要追赶,需要变得“有用”。
      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
      在储相夷的心里,他或许从来不需要去“证明”或“匹配”什么。他的价值,不在于那双能操控精密仪器的手,不在于那些发表在顶尖期刊上的论文,甚至不在于他能否解决那个困扰储家多年的难题。
      他的存在本身,他的“平安”,便是眼前这个人,心底最重、最不可触碰的底线与牵挂。
      夜色,再次无声地漫上来。
      储相夷为白蔹进行今日最后一次换药。在温暖的灯光下,伤口的情况似乎比晨间又好了一些,红肿略有消退,新生的肉芽组织在药膏下隐约可见,呈现出一种稚嫩的淡粉色。
      但那些深色的灼痕,边缘清晰的腐蚀印记,依旧盘踞在那里,如同某种宣告。
      “会留下疤痕。” 储相夷低声说,指尖隔着棉签,极其轻柔地拂过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像是在丈量,又像是在告别某种完美。
      “没关系。” 白蔹看着他,目光平静,“就像你以前常说的——‘伤痕是生命走过的印记,不是缺陷。它在那里,提醒我们曾经穿越过什么,又承载着什么。’”
      储相夷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无声交汇。
      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电流穿过空气,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掩饰,所有未曾言说的挣扎、恐惧、渴望与克制,都在这一眼里,无所遁形,彼此洞见。
      “白蔹,” 储相夷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破碎的克制,“有些路……一旦踏上,或许就……”
      “我知道。” 白蔹轻声打断他,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坚定如铁,“师兄,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从来不仅仅是地理的距离。是储家百年传承的重担,是街坊邻里殷切的眼光,是家族长辈沉默的期望,是那个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储相夷头顶的、关于生命时限与家族宿疾的沉重诅咒。有些心意,注定只能深埋;有些话语,永远不能宣之于口;有些并肩而立的渴望,或许此生都只能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
      储相夷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只是重新低下头,以无比的耐心与细致,为白蔹包扎好伤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又郑重得如同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夜深了。
      储相夷却没有离开这间客房。他在白蔹榻边那张铺了软垫的扶手椅上坐下,从旁边小几上取过一本厚重的《针灸大成》,就着床头那盏纱罩台灯散发出的、柔和而不刺眼的光线,安静地翻阅起来。
      烛芯偶尔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火苗随之轻轻摇曳。将他沉默的侧影,投在身后粉白的墙壁上,放大,晃动,带着一种温暖而孤独的韵律。
      “师兄,” 白蔹在昏暗中,望着那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如同过往无数个夜晚,在心底悄悄描摹时那样,轻声问,“你会……一直这样陪着我吗?”
      翻动书页的声音,停了下来。
      储相夷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光影中静默了许久。
      久到白蔹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准备闭上眼,将这一刻的温暖珍藏入梦时,才听到他极轻、极缓的声音,如同夜露凝结,悄然滴落:
      “等你睡着。”
      窗外,月色清寒,如水流淌,静静覆盖着沉睡的古城与寂寥的街巷。
      医馆内,药香袅袅,在清冷的夜气中沉淀,愈发浓郁沉静,仿佛已浸润了梁木砖石,成了这百年老宅呼吸的一部分。
      两个明明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人,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岁月与命运共同冲刷出的、幽深无底的河流。有些伤痛,或许会随着时光愈合;有些疤痕,或许会渐渐淡去颜色;但那些深植于血脉、铭刻于灵魂的、不容于世俗的情意与牵绊,却只能永远沉默。
      如同这深秋的夜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凝结,承载着星月清辉与无边夜色,又在黎明第一缕光线抵达前,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茫茫天地之间。
      不惊扰一片落叶,不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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