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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心牢破 ...

  •   夜色深浓如砚底沉墨。
      医馆二楼起居室的窗,将满城霓虹滤成一抹黯淡的微光,只够在玻璃上涂一层朦胧的晕影。室内只余一盏落地灯,光线是老宣纸般的暖黄,从灯罩边缘软软地洇开,勉强照亮书桌一隅。
      储相夷陷在光晕的中心。
      深灰色的家居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的锁骨线条清晰得嶙峋,像雪地里未被覆盖的岩石棱角。连日忧思在他身上凿出了痕迹——面颊削薄下去,下颌线愈发分明,像被时光仔细打磨过的玉石边角。眼睑下那抹淡青在暖光里晕染开,非但不显颓唐,反给那双深邃的眼睛添了几分被雨水浸透般的沉郁之色。
      可他的骨相依旧是英俊的。
      挺直的鼻梁在侧脸投下峻峭的阴影,薄唇抿成一道克制而好看的弧度。最动人的是那副脊梁——即便疲惫到了骨子里,依旧挺得笔直如松,肩胛骨的线条在柔软衣料下清晰可辨,像是某种深入骨髓的骄傲与坚持,支撑着这副清瘦身躯在漫长风雪里站成了不肯折腰的姿态。
      他就那样坐着,憔悴与英俊在他身上奇异地共存。像一柄被反复擦拭、刃口依旧雪亮却已显磨损的古剑,静置于昏黄光下,每个角度都透着被岁月与心事共同雕琢过的、矛盾而惊心动魄的美。
      笔记本电脑屏幕是这方暖黄天地里唯一的冷源。
      冷白的光覆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他眉骨与鼻梁的阴影切割得锋利。修长的手指悬在触摸板上方,许久未动,屏幕上复杂的基因图谱与泛黄古籍的扫描件交错层叠,像两个相隔千年的灵魂在此处无声对峙。
      白蔹端着牛奶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画面。
      脚步在门口滞了一瞬。玻璃杯传递来的温度熨着掌心,他却觉得心脏某处被那光影中孤独的剪影轻轻蜇了一下——不疼,只是酸胀得厉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坠着。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师兄。”他将温热的牛奶杯轻轻搁在书桌边缘,声音压得低而软,“很晚了。”
      储相夷像是从极深的潭底被唤醒,眼睫颤了颤,缓缓抬起。熬夜让那双惯常清明如手术灯的眼睛布上了细微的血丝,在暖光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感的浑浊。看见白蔹,他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唇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弧度,淡得像水痕划过冰面:
      “还有点思路没理清。”声音是被夜色磨砂过的哑,“你先睡。”
      那哑音钻进白蔹耳朵里,像一根生了锈的针,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他没应声,也没离开,只是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刚洗过澡,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针织衫,柔软的羊绒料子裹着清瘦身形,泛着居家的、毫无防备的柔软。黑发半湿,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发梢还缀着细微的水珠,在灯光下偶尔一闪。没有了实验室白大褂的束缚,他整个人像褪去了一层锋利的壳,露出内里某种温润而易折的质地。
      尤其那双眼睛——平日里眼尾弧度总带着三分冷峭,此刻在暖黄光晕里,竟像两丸浸在温水中的黑曜石,清澈,深邃,专注地望过来时,里头晃动着细碎的光。
      “卡在哪儿了?”白蔹问,目光落向屏幕。
      储相夷的视线与他对上,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像飞鸟掠过水面时翅尖无意点出的涟漪,很快又平复。他移开眼,手指落回触摸板,光标停在一段标红的数据旁:
      “这里。药效模拟与祖父留下的临床手札对不上。剂量换算应当无误,我在想……是不是古今药材的炮制火候差异,导致了性味流转的细微偏差。”
      他说话时微微倾身,白蔹便也靠了过去。一股干净的、带着水汽的沐浴露清香悄然漫开——是冷杉混着一点薄荷的味道,清冽又鲜活,与这满室陈旧的书卷气和药香格格不入,却强势地钻入储相夷的呼吸。
      储相夷握着触摸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骨节在冷白的光下泛出青白的色泽。
      “我看看。”白蔹接过电脑,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层层叠叠的数据窗口。屏幕的光映亮他专注的侧脸,鼻梁挺直的线条像工笔勾出的一道雪刃。他下唇那颗极淡的唇珠,在思考时无意识地微微嘟起,泄露出一点近乎少年气的执拗。
      储相夷的目光在那唇上停留了半秒。
      真的只有半秒。短得像惊蛰夜里第一声闷雷前,云层中那缕无人察觉的电流。随即他仓促移开视线,仿佛被那抹柔软的弧度烫着了眼。他端起旁边的牛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瞬间的失态。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去些许慰藉,却浇不灭心底因那缕清香而悄然燃起的、细小的火苗。那火苗没有光,只有温度,灼得他五脏六腑都泛起隐秘的疼痛。
      “好了。”白蔹调整完参数,将屏幕转回来,“加入炮制损耗系数和古今度量衡的浮动阈值,再模拟一次。”
      他一转头,却发现储相夷正看着自己。
      那眼神很深,像古井里映着将雨未雨的天,水面之下暗流汹涌,翻卷着许多白蔹看不懂、也不敢深究的东西。疲惫,挣扎,某种沉甸甸的眷恋,还有……近乎绝望的克制。
      “师兄?”白蔹轻声唤他,心脏在肋骨后沉沉地跳。
      储相夷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两片垂落的鸦羽,在眼睑下遮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将所有外泄的情绪尽数收敛。他放下杯子,瓷底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嗒”。
      “嗯,合理多了。”他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残留的余温。目光却飘向窗外深不见底的夜,像在对着虚空自言自语:
      “白蔹,如果……我们选的方向,从根子上就错了呢?”
      这句话问得突兀,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沙砾般的脆弱。
      白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
      他看着储相夷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几乎透明的侧脸,看着那挺直脊梁里透出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孤寂,一股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热。
      他想抱他。
      想用尽力气抱住这具清瘦的、总是扛着一切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片冰封的荒原,想把所有故作坚强的外壳都敲碎,告诉他:你可以倒下,可以脆弱,可以……不必独自一人。
      可他最终只是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指尖陷入皮肉,用清晰的痛感逼退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
      “科研的路,本就是用‘错’铺出来的。”白蔹开口,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没有哪条捷径能直达真相。但我们走的每一步,测的每一个数据,试的每一个方子——哪怕最后证明此路不通,它们也会成为梯子,让我们能踮脚,看见更远的地方。”
      他倾身向前,目光灼灼地锁住储相夷低垂的眼:
      “师兄,我相信我们选的路。更相信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在宣誓,“所以,你也试着……相信一下我,好吗?”
      储相夷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白蔹眼中的光太炽烈了,像正午直射的太阳,毫无保留,不容回避。那光芒滚烫地浇在储相夷心底那片常年积雪的冻土上,滋滋作响,腾起灼人的白雾,几乎要将他冰封的骨骼都烫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想说的话在舌尖辗转了千百回,最终却只化成一缕气音,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只是……怕你赌上一切,最后……”
      最后什么?
      最后换来的,仍是家族宿命般的无解,仍是漫长光阴里又一次的失望与徒劳?还是……看着他被拖入这片无望的泥沼,一同沉沦?
      他说不出口。每一个字都像带倒刺的钩子,从喉间划过,鲜血淋漓。
      白蔹看着他那双盛满疲惫与担忧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深不见底的、名为保护的枷锁,心底那片压抑了太久的荒原,终于轰然燃起了大火。
      委屈,不甘,心疼,还有这么多年被一次次推开、却从未熄灭的执念,混杂成滚烫的岩浆,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忽然伸出手,覆在了储相夷搭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掌心温热,指尖却带着细微的颤。而储相夷的手背,一片冰凉。
      储相夷身体猛地一僵,像被骤然投入冰火两重天。本能促使他想要抽回,可白蔹的手却像生了根,用力按住,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不容挣脱的决绝。
      “师兄,”白蔹的声音抖得厉害,他倾身向前,拉近彼此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中自己扭曲的倒影,“你看着我。”
      储相夷被迫抬起眼。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白蔹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嘴唇,和那里面快要溢出来的、赤裸裸的伤痛。
      “你怕我投入太多?”白蔹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一颗接一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那你知不知道,从我选择留下、选择跟着你学医、选择把所有研究方向都围着你转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押上去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
      “二十二年,储相夷!不是二十二天,也不是二十二个月!是八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看着你疼,看着你熬,看着你一次次把我推到‘安全’的距离之外——我像个隔着玻璃看你的傻子,明明你的世界风雨满楼,我却连替你撑把伞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站在你世界边缘、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撕扯出来,“难道就不算投入吗?难道……就不痛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尾音破碎在空气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抽泣。
      储相夷彻底僵住了。
      像被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所有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耳中尖锐的嗡鸣。他看着白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那双被泪水洗得愈发清亮、却盛满了无边痛楚的眼睛,一直以来死死禁锢着情感的牢笼,轰然开裂。
      理智的锁链寸寸崩断。
      他反手,用那只带着常年握笔持针留下的薄茧的、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了白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骼,指关节因用力而狰狞地凸起,泛出青白色。
      “……别哭。”
      两个字,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破旧风箱里挤出的最后一点哀鸣。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在空中停滞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虔敬的绝望,抚上了白蔹湿漉漉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泪水,像碰到烧红的烙铁,猛地一蜷。却又在下一秒,固执地展开,用指腹极轻、极柔地,拭过那些不断涌出的泪痕。
      动作生疏得近乎笨拙,却珍重得像在擦拭传世的瓷器。
      白蔹的泪水决堤般涌出。他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抵在储相夷的额头上。皮肤相贴,冰凉与温热交织,呼吸在咫尺间凌乱地交融,分不清彼此。
      “师兄……”白蔹的声音带着泣音,微弱得像幼兽的哀鸣,却字字砸在储相夷心上,“别再推开我了……求你了……”
      这声“求”,像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储相夷心底那堵摇摇欲坠的墙。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所有的克制、隐忍、理智,统统灰飞烟灭,只剩下赤裸裸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情感——是压抑了二十二年、几乎要将他自己焚成灰烬的烈火。
      他没有回答。
      而是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他微微偏过头,冰凉的、带着淡淡药草苦味和牛奶残香的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决绝,轻轻覆上了白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温热的唇。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死去。
      窗外的城市灯火、夜风的呜咽、时钟的滴答、甚至他们自己狂乱的心跳——所有声音骤然褪去,世界坍缩成一片绝对寂静的纯白。唯有唇瓣相贴处传来的、细微到极致的战栗,清晰得如同雪落青松的第一声簌响。
      这个吻,冰凉,生涩,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一片小心翼翼落在灼热掌心的雪花,明知瞬息即融,仍义无反顾。
      储相夷的唇很软,却僵硬得厉害。白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全身肌肉的紧绷,那隐藏在僵硬之下、汹涌澎湃却不敢宣泄分毫的情感,通过相贴的皮肤,电流般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白蔹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撞得肋骨生疼。他等了太久,盼了太久,当这一刻以这种近乎献祭般的方式降临,巨大的冲击让他丧失了所有反应,只是僵硬地承受着这蜻蜓点水般、却重若千钧的触碰。
      一触即分。
      快得像幻觉。
      储相夷猛地向后撤开,动作仓皇得几乎踉跄。呼吸粗重紊乱,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惶、无措,以及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自我厌弃。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逸出一丝破碎的气音。他狼狈地别开脸,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白蔹却在他退开的瞬间,骤然清醒。
      他看着储相夷脸上那熟悉的、想要再次缩回坚硬外壳里的神情,看着那强作镇定却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底那股混合着酸涩、不甘、和方才那个吻带来的震撼与悸动的火焰,轰然腾起,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
      他不再等待,不再祈求。
      伸出手,坚定地捧住了储相夷试图躲避的脸,强迫他转回来,直面自己。
      “储相夷,”他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燃烧般的力度,眼神亮得骇人,“看着我。你刚才做了什么,你清楚,我也清楚。”
      储相夷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濒死的蝶翼,徒劳地拍打着最后一点生机。
      “这一次,”白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钉入木板的铁钉,清晰,深刻,不容置疑,“我不会再让你逃了。”
      说完,他不再给储相夷任何退缩的机会,主动仰首,吻住了那双因为惊愕而微微开启的唇。
      不同于方才那个冰凉苦涩的试探,这个吻是白蔹式的——炽热,决绝,带着不顾一切的掠夺意味。他生涩却毫无保留地加深这个吻,仿佛要将自己二十二年积攒的爱恋、委屈、等待、乃至生命的所有热度,都通过唇齿的交缠,狠狠烙印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储相夷的身体彻底僵死,随后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开,指尖触到白蔹柔软的针织衫,却像被烫到般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下,转而死死攥住了对方的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指节用力到泛出惨白,像是在抗拒灭顶的洪流,又像是在绝望地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闭上眼,任由白蔹近乎蛮横地攻城略地。冰封的心湖被投入熊熊燃烧的陨石,冰层炸裂,巨响闷在胸腔。底下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滚烫的情感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吞没,焚毁所有理智的残骸。
      这个吻,混杂着泪水的咸涩,牛奶残余的微甜,药香的清苦,以及一种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气的、绝望而甜美的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被榨干,白蔹才喘息着缓缓退开。他的脸颊绯红似晚霞烧透,嘴唇湿润微肿,泛着水光。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泪水洗净的星辰,闪烁着璀璨的、胜利的、不容错辨的光芒,直直地望进储相夷失神的眼底。
      储相夷依旧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红潮未退,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久久没有睁开眼,仿佛一旦睁眼,就要面对天翻地覆、再也无法回头的现实。
      白蔹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捧着他脸的手未曾松开,传递着无声却坚定的支撑与等待。
      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储相夷紧攥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上,一根一根,温柔而坚定地,将他僵硬的手指掰开,十指紧紧相扣。
      脉搏在贴合处共振,沉重而鲜活。
      终于,储相夷极缓、极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惊惶与挣扎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如同暴风雨后海面上残留的漩涡。但某种坚固了二十二年、将他死死囚禁的东西,确实已经碎裂了,露出了底下柔软而荒芜的内里。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蔹,看着那双亮得灼人、盛满了不容置疑的爱意与执着的眼睛,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别哭。”他最终,只是哑着嗓子,重复了这两个字。
      可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疏离。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疲惫,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认命的温柔,以及那之下,汹涌着、终于敢泄露一丝半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
      白蔹知道,他赌赢了。他终于,真正地、触碰到了那颗被坚冰与枷锁层层包裹的、冰冷而柔软的心。
      拥抱间,鼻腔里瞬间盈满那清苦的、如同被岁月浸透的檀木根与陈旧纸张混合的、独属于这个人的气息。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味道刻进骨血里。双臂紧紧环住储相夷清瘦的腰身,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骼之中。
      “我就是傻……”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的声音透过衣料传来,嗡嗡地震动着储相夷的胸膛,“傻到非你不可,傻到……等你这么多年。”
      储相夷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像是还不习惯这样毫无隔阂的亲密拥抱。他垂在身侧的手悬空了许久,指尖蜷缩又展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最终,那战争悄无声息地落幕。
      他迟疑地、生疏地,抬起手臂,轻轻回抱住了怀中这具温热而颤抖的身体。手臂最初只是虚虚地环着,然后,一点一点,缓缓收紧。力道从试探,到确认,再到一种近乎绝望的用力,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滚烫的温度,牢牢地锁进怀里,融进骨血,再不分离。
      落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地板上融成模糊的一团。空气中,牛奶的甜香、药草的清苦、沐浴露的冷冽,以及某种劫后余生般的、宁静而潮湿的情感气息,无声交织,弥漫。
      心牢的锁,被一个混杂着苦涩与炽热、泪水与决绝的吻,悄然打开。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遥远的天际线处,墨黑中已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青灰色的微光。
      长夜将尽。
      黎明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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