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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晨昏线 ...

  •   晨光是软的,带着姑苏水乡特有的潮润气,一点点从东方洇过来,像是有人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慢慢渲染。
      医馆临街的门板,一扇扇被卸下,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悠长声响,在清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堂屋幽深,光线还未完全透进来,只有天井上方那片方正的、灰蓝色的天光,斜斜地投在青砖地上,照亮飞舞的微尘。
      储相夷已经坐在诊案后了。
      白大褂的袖口挽起一折,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手腕。他正在给一位头发花白、背脊微佝的老妇人把脉。手指搭在那布满岁月褶皱和淡褐色老年斑的手腕上,三指的位置分毫不差,指尖感受着皮肤下那微弱却固执的搏动。
      他的眼神专注得惊人。微微垂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所有的神思仿佛都凝在了那三根手指的触感上。世间万物,此刻都退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指下这条流淌着生命讯息的河流。
      “李婆婆,这几日夜里,睡得可还安稳些?”他开口,声音是惯有的温和,不高不低,像清晨第一缕穿堂而过的风,不疾不徐,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老妇人姓李,是医馆几十年的老街坊了。她连连点头,松弛的眼皮下,眼神却因这份关切而亮了些:“好多了,好多了!储大夫,您上次给配的那安神茶,当真是灵!夜里醒的次数少了,也能睡得沉些了。”她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分享秘密般的语气,“就是……就是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梦见我家那走了十几年的老头子。梦里头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醒过来,心里头就空落落的,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儿。”
      储相夷执笔开方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笔尖悬在铺开的素白笺纸上,一滴饱满的墨汁凝聚在毫端,因着这短暂的凝滞,终于不堪重负,“嗒”地一声,轻轻落在纸上,洇开一个不大不小的、边缘毛茸茸的圆点。像一滴无声的泪,也像一颗骤然停顿的心跳。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将那张染了墨点的纸移到一旁,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笔尖重新蘸墨,落笔依旧沉稳,只是声音里,似乎比刚才更沉静了几分,那沉静底下,仿佛压着某种旁人难以察觉的共鸣。
      “思念是人之常情。”他一边写,一边缓声道,语气平和,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婆婆,我给您在这方子里,再加一味合欢花。合欢,合欢,名字好听,性味甘平,最是解郁安神,舒缓和缓心绪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轻不重,步速均匀,带着一种独特的、介于沉稳与利落之间的节奏。储相夷没有抬头,甚至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完全沉浸在开方的世界里。
      只有那只握着紫竹小楷笔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笔尖落在纸上的力道,无声地加重了一分。墨迹因此显得格外黝黑、清晰。
      白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站在清晨医馆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阳光从他身后斜斜地照过来,给他清瘦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正在与站在门口的徐伯低声说话,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挺直。
      “白老师今天来得可真早。”徐伯笑呵呵地,伸手接过白蔹递过来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入手微沉。
      “有个学术会议要准备,资料得提前核对。”白蔹的声音响起,透过清晨微凉的空气传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感冒尚未痊愈,或者……昨夜又没睡好。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诊室的方向。
      恰好,储相夷也在这一瞬,微微抬起了眼。
      两道目光,在清晨弥漫着淡淡药香的空气里,短暂地、无声地相接。
      不过一刹那。
      像两片羽毛轻轻擦过,甚至来不及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便已倏然分开。白蔹迅速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徐伯,语气平稳无波:“这是上次社区医院那边,第一阶段临床试验的初步数据分析报告。麻烦徐伯转交储大夫,有几处需要他结合临床经验给些意见。”
      储相夷已经重新低下了头,左手轻轻抚平脉枕上细微的褶皱,右手继续落笔开方。只是那抚平褶皱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泛着些微的青白。
      李婆婆年纪大了,眼神却依旧好使。她顺着储相夷方才那短暂一瞥的方向看去,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慈祥而恍然的笑容,声音也高了些:
      “哟,那是白家的小蔹吧?都长这么大了,这么精神!”她转过头,对储相夷絮叨起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对往事的清晰记忆,“我记得他小时候,总爱往你们医馆跑,像个小尾巴似的粘着你。有一回啊,不知怎的,大概是玩捉迷藏,竟躲到药柜最底下那个大抽屉后面睡着了!可把当时医馆里上上下下的人急坏了,满世界找不着,最后还是你,不知怎么灵光一闪,跑去药柜那边,才把他从角落里抱出来。小家伙睡得脸蛋红扑扑的,还流着口水呢!”
      储相夷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那笑意很浅,淡得像水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却真实地存在过。他依旧低着头写字,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被岁月磨砺过的温软:
      “是。那时候……他还不到药柜一半高。”
      他的目光,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追随着门外那个已经转过身、正要离开的身影。看着白蔹迈开步子,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巷子,身影在晨光和梧桐树投下的斑驳光影里,时明时暗。最终,消失在街角那棵老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再也不见。
      阳光正好穿过梧桐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跳跃的、细碎的光斑。那些光斑明明灭灭,随风摇曳,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些被时光筛过、再也拼凑不回原样的、泛黄的旧时光碎片。

      午后的医馆,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分。
      前堂没有病人,只有药香在空气中缓慢流淌、沉淀。后院,晾晒药材的竹匾在初夏微醺的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极细的、沙拉沙拉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吟唱。
      储相夷坐在书案后,正在整理上午的医案。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照亮他握笔的手和纸上工整的字迹。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杜明宇那标志性的、清亮有活力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穿透力:
      “储大夫!您在吗?白老师让我来取上次那个‘足三里穴位三维解剖与针灸进针路径’的模型图纸!”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杜明宇跑得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他卸下肩上的双肩包,一边翻找,一边嘴里不停:“对了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双手递过来,脸上笑容灿烂:“这是白老师让我一定要带给您的!说是他们实验室刚研制出来的代茶饮配方,用了杭白菊、决明子、枸杞,还有一点点他调整过配比的绿茶提取物,清肝明目效果特别好,尤其适合长时间看书、看脉案的人。他特意叮嘱我,一定要看着您趁热喝一口。”
      储相夷接过那个还带着年轻人掌心温度的保温杯。指尖触及杯壁,是温热的,不烫手,恰恰是他平日里习惯饮用的温度。他拧开杯盖,一股清雅馥郁的菊花香气混合着淡淡茶香,立刻飘散出来。清澈的淡金色茶汤里,几粒饱满的红枸杞沉沉浮浮。
      他没有立刻喝。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落在荡漾的茶汤上,状似随意地问,声音平静无波:
      “他……今天嗓子听着,可好些了?”
      杜明宇正埋头在储相夷示意的一个抽屉里翻找图纸,闻言头也不抬,随口答道:“哦,嗓子啊?比前天是好了些,没那么哑得厉害了,但听着还是有点不对劲,说话费劲。唉,都怪昨天实验室那破空调,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最忙的时候罢工,闷热得跟蒸笼似的。白老师带着我们抢数据,一直忙活到后半夜才走,估计又着了凉……”
      储相夷握着保温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杯中的茶水晃动,险些洒出来几滴,溅在他干净的白大褂袖口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为弄脏的衣袖,而是为了杜明宇话里的内容。
      一吹冷风就要咳嗽半个月。
      这个毛病,是从小就有的。白蔹体质偏寒,肺卫不固,小时候每次换季或贪凉,总要缠绵病榻许久。那些守在他床前、一遍遍探他额头、喂他喝下苦涩药汁的夜晚,储相夷从未忘记过。
      他的声音,忽然比刚才冷了几分,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图纸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黄色文件夹里。”他顿了顿,视线从茶杯移开,看向杜明宇,眼神里有种杜明宇看不懂的、复杂而锐利的东西,“你回去告诉他——”
      杜明宇抬起头,手里已经找到了图纸。
      “——今晚,我去实验室找他。”储相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关于针灸模型与临床试验数据结合的具体方案,有事要当面商量。”
      杜明宇愣住了,眨了眨眼,似乎消化了一下这句话。随即,他脸上迅速绽开一个大大咧咧的、混合着惊喜和“果然如此”的笑容,忙不迭地点头:
      “好嘞!储大夫!我这就回去,一字不差地告诉白老师!”
      他宝贝似的抱着图纸,脚步轻快地又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医馆门外明媚的阳光里。
      医馆重新恢复了宁静。
      储相夷却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他低头,看着袖口上那几点已经快要干涸的茶渍,又抬头,望向窗外被午后阳光照得一片明亮的院落。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无奈,有了然,也有一丝深藏的、几乎要被理智压垮的悸动。
      他何尝不知道?
      那保温杯里恰到好处的温度,那精心调配的代茶饮,那让杜明宇“顺口”说出的抱怨……都是白蔹故意的。那个人,总是用这种迂回曲折的、近乎笨拙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反应,传递着自己的关心,也……固执地想要一个回应。
      像一只试探着伸出触角、又随时准备缩回的蜗牛。
      而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总是要在那触角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间,选择后退,或者,用一层冰将彼此隔开。

      黄昏时分,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绚烂的橘红与金紫色,像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盘。
      储相夷配完了今日最后一副药,将包好的药包仔细系好,贴上写有姓名和用法的便签。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医馆东侧那扇常年关闭的、通向厢房的木门上。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医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徐伯,我想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徐伯正在角落的药碾子前,慢悠悠地碾着一种需要极细粉末的药材,闻言抬起头,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东厢房?那屋子空了有些年头了,怎么突然想起收拾它?”
      “做个专门的针灸理疗室。”储相夷走到那扇木门前,伸手推了推,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灰尘在斜射进来的最后一缕夕阳光柱里飞舞。“现在来看诊的,颈肩腰椎有问题的越来越多,光靠汤药调理,见效慢,疗程也长。配上针灸,疏通经络,效果会好得多。”
      徐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拍了拍手上的药末,浑浊却清明的眼睛看着储相夷挺拔却略显孤清的背影,慢悠悠地问:“就为这个?”
      储相夷的手停在门板上,指尖感受着粗糙木纹的质感。他没有立刻回答。
      夕阳的光线透过门缝,照亮了他半边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再说……那屋子朝南,采光最好。”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但徐伯已经明白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于心的、带着慈蔼和淡淡心疼的笑意。
      东厢房朝南,一整面的雕花木窗。窗外,正对着院子里那株有些年头的玉兰树。春天的时候,满树洁白肥厚的玉兰花,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
      而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叫白蔹的小小孩童,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抱着本书,或者什么都不抱,跑到东厢房那个靠窗的旧榻上,趴在那里。有时候是真看书,有时候就是看着窗外的玉兰树发呆。看着看着,常常就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上,把他长长的睫毛染成半透明的淡金色,在脸颊上投下两排小扇子似的阴影。呼吸均匀而清浅,睡得毫无防备,像个坠落人间的、疲倦的小天使。
      那时储相夷如果经过,总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有时甚至会停下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上一会儿。直到阳光偏移,或者徐伯来叫,他才恍然惊醒般,轻轻走过去,或许会给他盖上一件衣服,或许只是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一小片玉兰花瓣。
      这些久远的、几乎被岁月尘封的画面,此刻却因为一句“采光最好”,清晰地浮现在两个人心头。
      “也好。”徐伯重新拿起药碾,慢悠悠地继续研磨,声音里带着历经世事的平和,“白蔹那孩子,不是总在他那些论文和课题里提吗?说要探索怎么把现代康复理疗手段,跟咱们老祖宗的针灸、推拿这些结合起来,搞出点新名堂。你这弄个像样的针灸室,说不定将来,还能让他那些理论有个实践的地方。”
      储相夷没有接话。
      他只是转过身,走到一旁专门存放针具的多宝格前,取下一个紫檀木的长条针盒。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数十枚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银针。针身闪着清冷的、金属特有的光泽。
      他取出一块柔软的鹿皮绒布,开始一根一根,极其细致地擦拭那些银针。从针尾到针尖,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透过西窗,恰好落在他手中那枚最细的银针针尖上。
      针尖反射出一点极其细碎、却耀眼夺目的光芒,锐利,清冷,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像极了某些深夜里,某个人眼底偶尔掠过、却又迅速被他隐藏起来的,那些名为不甘、渴望、或执念的星芒。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白蔹没有坐在办公桌前。他站在整面墙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和霓虹。黄昏已尽,夜色初临,城市换上了另一副璀璨而疏离的面孔。
      杜明宇在他身后不远处,坐立不安,又难掩兴奋,嘴里喋喋不休:
      “储大夫说今晚要过来!白老师,咱们要不要准备点什么?茶水?点心?还是把那个新做的全息投影模型再调试一遍?”
      白蔹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紧绷的孤寂。窗外的灯火在他轮廓上流动,明明灭灭。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冰凉的铝合金窗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把上次那个足三里针灸模型的所有原始数据,包括CT断层扫描、3D重建路径、进针角度和深度的模拟误差,再彻底核对一遍。”他的声音响起,平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比平时更低沉了些,“任何一个参数都不能有疑点。”
      “早就核对过三遍啦!昨天您不是还亲自复核过吗?”杜明宇的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于证明的急切,“我都整理成报告了,就放在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还有您新写的那篇关于‘针灸刺激与局部微循环生物电信号关联性’的论文初稿,我也打印出来了,装订好了,放在数据报告上面!”
      白蔹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要淹没在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里。他的目光,依然固执地停留在窗外,仿佛楼下那一片流动的光河,蕴含着宇宙间所有的答案。
      他的影子,被室内惨白的灯光投射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边缘清晰,却孤零零的,没有任何陪伴,也没有任何温度。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也是这样一个夏日的黄昏,天色将暗未暗,星星还没完全出来。那时他大概八九岁,储相夷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并排坐在医馆后院的石阶上,仰着头,看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
      少年的储相夷伸手指向北方天际那几颗特别亮的星子,声音在夏夜微凉的空气里,清澈得像山涧里流动的泉水:
      “看,那七颗连起来像勺子的,是北斗七星。勺口那两颗指着的,最亮的那颗,就是北极星。”
      小小的白蔹努力睁大眼睛,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懵懵懂懂。
      “老祖宗说,北斗星转,北极星不动。”少年储相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早熟的、讲述古老秘密般的郑重,“不管走到哪里,迷了路,只要找到北极星,就能找到北边。它永远指着那个方向。”
      就像他。
      在那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经历多少事,他的目光,他的心,他所有前进或后退的脚步,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储相夷的方向。
      可是现在呢?
      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几条街、这几公里实实在在的距离?
      那是一条由时光、责任、自我禁锢、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沉重如山的“为你好”,共同构筑的、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鸿沟。比世界上最宽的河流更难跨越。
      夜幕,终于彻底地、温柔地降临了。
      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姑苏城的夜空染成一片迷离的、温暖的橙红色。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来远处隐约的、甜丝丝的桂花香气,这个季节的第一缕桂香。
      储相夷关好了医馆厚重的木门,落了锁。
      钥匙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静静地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层层叠叠的、被夜色勾勒出黑黢黢轮廓的老屋屋顶,望向城市另一端,那片被灯火映亮的天空。
      那里,有他熟悉的、某栋建筑里,某一层楼,某一扇窗。
      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微凉的触感,也带来那缕若有若无的、恼人又动人的桂花香。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久到巷子口那盏路灯,“啪”地一声自动亮起,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
      久到远处隐约的市声,都渐渐稀落下去。
      最终,那抹挺直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抬头,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
      然后,他转身,迈开步子,却不是走向巷口叫车,也不是走向车库取车。
      而是走向了,医馆后院,那扇通往书房的小门。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实验室。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
      光线温暖而局限,只照亮书案和周围一小片区域。储相夷没有像往常那样处理医案或看书。他走到靠墙的一排顶天立地的老旧书架前,目光在那些蒙着薄尘的、书脊泛黄的古籍间逡巡。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套厚重的大部头——《本草纲目》上。
      他将那几册厚重的线装书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放在书案上。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翻动时发出特有的、干燥的沙沙声。他翻到其中一册的中间部分,那里夹着一枚褪了色的、绣着兰草的丝绸书签。
      书页在他手中缓缓展开。
      就在那两页之间,靠近书脊的缝隙里,静静地躺着一片已经彻底干枯、褪色、变得薄如蝉翼的植物标本。
      是一朵完整的小花。
      花瓣五片,原本应该是洁白的颜色,如今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褐黄边缘的脆弱质地。花蕊细小,依稀可辨。被精心地压平过,保持着绽放时最美好的形态。
      这是白蔹十六岁那年,亲手采来,又亲手压制成标本,送给他的。
      那时少年刚刚抽条,身形还有些单薄,脸上却已经有了日后清冷轮廓的雏形。他把这个简陋的、夹在旧课本里做好的标本递给储相夷时,耳根微微泛红,眼神躲闪,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别扭:
      “书……书上说,白蔹这味药,性微寒,味苦辛,能清热解毒,消痈散结。师兄你……你总熬夜看书,处理医案,容易上火。这个……留着,偶尔泡水喝,或许……有点用。”
      他说得磕磕绊绊,理由找得牵强附会。白蔹这味药,虽是清热解毒,但哪有人直接用干花泡水喝?药用部分是其根块。
      储相夷当时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表情,没有戳破。他接过那个简陋的标本,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就一直舍不得。
      舍不得用它泡水,舍不得让它沾染丝毫尘世俗气。只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夹在最常翻阅、也最为珍视的典籍里。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夏日午后,少年青涩而真诚的心意,连同这朵花的形态一起,永远地封存起来。
      窗外,夜色深沉。
      一轮清泠泠的明月,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中天,高悬在墨蓝色的夜空上。月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清冷,皎洁,带着亘古不变的、旁观人世的寂寥。
      它透过古老窗棂的格子,静静地洒进书房,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也落在那片脆弱干枯的花瓣上。给那早已失去生命的植物标本,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温柔的银辉。
      储相夷就那样坐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那片花。
      指尖抬起,似乎想要触碰,却在距离花瓣毫厘之处,停住了。仿佛怕自己的气息,都会吹散这凝固了十年光阴的脆弱存在。
      最终,他只是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合上了书页。
      将那片干枯的白蔹花标本,连同所有被它封存的记忆、心跳、和那个再也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放回了那本厚重典籍的深处,也放回了自己心底,那个同样厚重、同样不允许被轻易触碰的角落。
      月光无言,依旧静静地照着。
      照着这间百年老宅的寂静书房,照着书案前那个孤独的身影,也照着远处实验室里,另一盏或许同样未曾熄灭的灯。
      清辉冷冷,似水,似霜,也似一声无人听见的、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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