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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雨檐心事 ...

  •   入了梅的姑苏,雨便有了性子,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像谁在云絮里藏了诉不完的心事,落下来,也带着股江南特有的黏稠劲儿,不肯爽利地停。
      医馆的天井,四面屋檐围出一方见天的井。青石板让雨水浸透了,幽幽地泛着光,像一块块被打磨了百年的墨玉。雨水顺着黛瓦的凹槽聚成线,从檐角垂下来,滴滴答答,在石板上凿出深浅不一的、圆圆的小坑。
      储相夷立在廊下看雨。
      他今日未在前堂坐诊,只穿着素白的棉麻衬衫,外面松松罩着件白大褂。风从敞开的门洞灌进来,带着雨丝的凉意,掀起他衣角,又落下。他身上那股子药香,在这样的雨天里仿佛被水汽蒸腾开了,愈发浓郁沉厚,丝丝缕缕从袖口、领间溢出来——不是浮在表面的气味,倒像是从骨血里、从那些被草药浸透的年月里,一点点透出来的。
      林玉茗撑着柄素面桐油纸伞从外面进来。
      伞面被雨水洗得油亮,滚着晶亮的水珠子,一走动,便簌簌地往下落。她收伞时,手腕轻轻一旋,水珠甩出一道弧线,在幽暗的天井光线里,像撒开一把细碎的碎钻。一抬眼,便看见了廊下那道孤清的身影。
      脚步顿了顿,才放轻了声音:“药煎好了,按你昨日改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现在灶上温着。”
      “有劳。”储相夷转过身。
      廊下光线晦暗,雨天的云层低低压着,将天光滤得只剩一层灰蒙蒙的底子。他的眉眼在这片暗影里显得格外深邃,眼窝处落下浅浅的阴影。今日气色确是不大好,唇色淡得几乎与苍白的脸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还沉着星子般幽微却执拗的光,在昏暗里亮着。
      林玉茗看着他微微颔首,转身要往药房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湿漉漉的午后,记忆里的阳光却晃得人睁不开眼。那时他们都还小,大概十一二岁的光景。白蔹不知怎的,非要去爬巷口那棵老桑树摘桑葚,结果脚下一滑,从半人高的枝桠上摔了下来,扭了脚踝,手掌也擦破一大片。
      是储相夷背着他,一路从巷口跑回医馆的。少年的白大褂下摆胡乱掖在腰间,背上驮着个抽抽噎噎、脸上还挂着泪珠和桑葚汁的白蔹。桑葚熟透了,汁液是浓得化不开的紫红,染在白大褂上,东一块西一块,狼狈又鲜活。储相夷额上全是汗,在午后的阳光下一颗颗亮晶晶的,可他眼睛里却烧着两簇火——焦急的,心疼的,还有一股子“我得护着他”的、不容置疑的亮光。
      那时的储相夷,眼睛里是有火焰的。灼灼的,滚烫的,能驱散一切阴霾和不安。
      可现在呢?
      那火焰像是被什么无形却沉重的东西,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决地压住了,封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只余下那么一点微弱的星火,在无尽的、沉寂的夜里,明明灭灭,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却也再燃不成燎原之势。
      “相夷,”她忍不住,唤住了那个已经走到廊柱阴影里的背影,“白蔹他……前日来找我,很认真地问我,你是不是又连着好几夜没睡好了。”
      储相夷的脚步,滞在了原地。
      他没有回头。背影挺直,却像一尊骤然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只有廊檐的雨水,不知疲倦地滴落,落在下方的青石板上,敲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嗒,嗒,嗒。像心跳,又像某种倒计时。
      良久,久到林玉茗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了,他才极低极低地,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石头,直直坠入人心底。
      “你何苦……”林玉茗的话说到一半,舌尖抵住了上颚,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见储相夷微微耸动的肩胛骨,隔着单薄的衬衫和白大褂,那两块骨骼的形状清晰可见,随着他克制的呼吸,轻微地起伏着。
      像一只被无形蛛网困住的蝶,翅膀还在微弱地颤动,却再也飞不起来。
      就在这时,医馆前堂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打破了这方寸之间几乎凝固的寂静。
      是徐伯,领着一个面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时兴的浅蓝色牛仔外套,头发剃得短短的,精神得很。手里提着一个用透明塑料纸精心包裹着的果篮,里面各色水果码得整整齐齐,鲜亮诱人。
      “储大夫,”徐伯笑呵呵地,眼角堆起慈祥的褶子,“这是街口新开那家‘四季鲜’水果店的小赵老板。说是特意来谢谢您,上回给他奶奶开的那个治咳喘的方子,灵得很!”
      小赵忙不迭地把果篮往储相夷跟前递,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毫无阴霾的朝气,笑容灿烂:“储大夫!我奶奶吃了您三剂药,晚上咳得就没那么厉害了,能睡个整觉了!她非逼着我今早一定送来,说都是今早刚到的鲜货,您一定得收下!”
      储相夷这才完全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换上了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方才那一瞬间的凝滞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接过果篮,语气从容:“赵奶奶太客气了。方子对症,见效是应当的。这几日天气反复,时晴时雨,老人家肺卫不固,还是要多注意保暖,切忌贪凉。”
      小赵连连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在古色古香的医馆里好奇地打量。当他看见侧面墙上挂着的那一排镶在玻璃相框里的老照片时,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张,声音里带着惊喜:
      “储大夫,这张照片里是您和白老师吧?看着好年轻!我前天去白老师他们大学实验室送水果订货时看见他了,他好像感冒了,说话声音都是哑的,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储相夷脸上的笑意,几不可察地淡了些许。像水面上被风吹皱的波纹,很快又平复了,只剩下一片温和的平静。他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白大褂柔软的棉质衣角,声音平稳:“是吗?”
      “是啊!”小赵浑然不觉这微妙的气氛变化,依旧兴致勃勃,“白老师带着几个学生,好像在做什么特别厉害的新药研究,我听他们聊了几句,说什么能把中药里有效成分的靶向性提高好几倍呢,听着就玄乎!我去送水果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办公室里咳……咳得还挺厉害的。”
      林玉茗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忽然抬眼,看向小赵,语气自然地插话道:“小赵,你方才说,今早店里到了一批新鲜的雪梨?”
      “对对对!”小赵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比划着,“皖南来的砀山酥梨,特别水灵,皮薄肉细汁多!这个季节炖冰糖雪梨,最是润肺止咳了,我奶奶每天都让我给她炖一碗。”
      储相夷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并不长,但在雨声潺潺的医馆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他转身,对一旁含笑站着的徐伯说:“徐伯,劳烦您,去小赵店里挑几个品相好的雪梨。再配些川贝母、百合、枸杞……”他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用……我房里那个青瓷小炖盅装着。”
      徐伯会意地点头,眼角细密的笑纹更深了些,那是种了然于心的、带着长辈疼惜的温和。他拍了拍小赵的肩膀:“走,小伙子,带我去挑梨子。”
      林玉茗却怔住了,站在原地,手指微微收紧。
      她认得那个青瓷炖盅。
      很小,很精致,釉色是天青色的,碗底有一圈冰裂纹。那是白蔹小时候常用的,有次不小心磕在石阶上,碗底边缘磕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白蔹当时心疼得不行,储相夷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缺口也是缘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小炖盅一直被储相夷仔细收在他卧室的多宝阁上,从不让人碰,连每日打扫,都是他自己亲手擦拭。
      小赵和徐伯离开后,医馆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只是那寂静里,仿佛多了些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悬浮在潮湿的空气里。
      雨声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敲在黛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急促的私语,说着无人能懂的秘辛。
      储相夷没有去药房,而是走到了那排巨大的樟木药柜前。他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当归、黄芪、防风、白术……手指在这些干燥的、散发着各自独特清苦气味的药材间流连。戥子被他拿在手里,每一味药都称得极准,分毫不差,投入小铜秤盘时,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的侧影在药柜旁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瘦。白大褂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肩线似乎比记忆里又宽大了些,像是这些时日,又无声地消瘦了下去。
      林玉茗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帮着整理簸箕里待处理的药材,指尖拂过微凉的叶片。她低着头,忽然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吓跑停驻在花瓣上的蝴蝶:
      “既然心里这样担心,何不……自己过去看看他?”
      储相夷的手,停在半空。
      他正拈着一小撮决明子,准备投入秤盘。那深褐色的小小果实,圆润坚硬。就在林玉茗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几粒决明子从指缝间滑脱,擦过秤盘边缘,落在下方光洁的檀木柜台上,“哒、哒、哒”几声脆响,溅开,滚得到处都是。
      他望着那些散落的、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失去了光彩的细小颗粒,没有立刻去捡。眼神空茫了一瞬,像是望着某种无法收拾、也无从收拾的心事。
      “玉茗,”他的声音响起来,很轻,很缓,像是怕惊扰了这雨天医馆里固有的、沉淀了百年的宁静,“你看这雨。”
      林玉茗抬起头。
      “下得这样缠绵,这样不舍。”储相夷的目光望向天井上方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雨丝如线,连绵不绝,“可你看,每一滴雨,从云里生出来,落下来,穿过风,穿过屋檐,最后打在石板上,或是渗进泥土里……它们终究,要各自落在该落的地方。”
      这话说得含蓄,甚至带着点文人式的、不合时宜的诗意。
      可林玉茗听懂了。她想起更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梅雨天,他们三个小孩儿,被困在医馆里无处可去,便发明了一种游戏——并排站在廊下,伸出小手,摊开掌心,去接那从檐角滴落的、断了线的水珠子。比赛谁接住的雨滴最完整,最大。
      可从来没有成功过。无论多么小心翼翼,屏住呼吸,那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温热掌心的瞬间,总会立刻碎裂,迸开,化作一小片濡湿的凉意,然后迅速从指缝间溜走,什么也留不住。
      就像有些人,有些情意,有些近在咫尺的温暖,注定是捧不住、留不下的。
      徒留一手冰凉的湿意,和心头空落落的怅惘。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雨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撑着把黑色的长柄伞,匆匆跑进医馆,裤脚和球鞋边缘都溅满了泥水。
      是杜明宇。
      年轻人收了伞,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看见储相夷,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
      “储大夫!太好了,您在这儿!”杜明宇从随身背着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用塑料文件袋仔细装好的笔记本,几步走上前,“白老师让我过来取他落在社区医院的一份数据表,顺便……让我问问您。”
      他把笔记本翻开,指着其中一页,上面是白蔹飞扬而清晰的笔迹,勾勒着一个药方,旁边有红笔标注的疑问。
      “白老师在这个方子的基础上做了优化,想加一味石斛增强滋阴效果,但担心会不会让整个方子偏寒了?他琢磨了一晚上,不敢确定,让我来请教您。”
      储相夷接过那本还带着年轻人体温和淡淡雨水气息的笔记本。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纸面。白蔹的字,总是带着几分不肯驯服的飞扬意气,笔画转折处带着锐角,即便是在病中,笔力稍弱,那股子锋芒却依旧清晰可辨。
      他的指尖,在那个“石斛”二字旁,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向下方,落在另一味被红笔圈出的“黄连”上。
      “石斛性平微寒,重在养胃生津,清虚热。加在此方中,与君药配伍,不碍事,反有助益。”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倒是这味黄连……”
      他顿了顿,从旁边笔筒里取出一支小楷,笔尖蘸了蘸墨,在“黄连”旁边空白处,流畅地写下两行小字:“苦寒燥湿,泻心火。然此证虚火上炎为标,阴亏为本。原剂量三分,可减其一,佐以少许肉桂,引火归元,方为稳妥。”
      杜明宇凑近了,看得极其认真,嘴里还小声重复着:“减黄连,加少许肉桂引火归元……明白了!”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佩和恍然大悟的笑容,“储大夫,您和白老师真是……太默契了!他昨天自己琢磨的时候,也隐隐约约觉得黄连的量可能需要调,石斛的配伍可能得借点温性的药来反佐,就是不敢确定,所以才让我一定要来问您。”
      储相夷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凝聚在毫端,将落未落。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吝啬地漏出一缕稀薄的、金黄色的阳光,恰好斜斜地照进医馆,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握着笔的手上。
      那光线将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细密颤抖的阴影。也照亮了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他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写完那行批注,将笔搁回笔山。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滞,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林玉茗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储相夷低垂的侧脸,看着杜明宇脸上毫无心机的、灿烂的笑容,看着那本承载着两个人无形交流的笔记本……心里忽然毫无预兆地,泛起一丝细细密密的酸楚。
      那酸楚不尖锐,却绵长,像一根浸了醋的丝线,缓慢地缠绕住心脏。
      她想起更久远的、几乎褪了色的画面。也是在这医馆里,小小孩童的白蔹,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跌跌撞撞地跟在少年储相夷身后。储相夷去药圃,他也去;储相夷晒药材,他就在旁边帮忙(往往是帮倒忙);储相夷看书,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也不吵,只是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光好的时候,两个人的影子会被拉得老长,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那时候,储相夷教他认药材,声音清朗耐心:“这是甘草,味甘,性平,能调和诸药……”白蔹就仰着小脸,日光在他睫毛上跳跃,他听得极其认真,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吃进肚子里。
      可如今呢?
      明明近在咫尺,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走过同一条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明明关心着彼此的冷暖病痛,惦记着对方的饮食起居。却偏偏要借着第三个人的口来问询,借着第三个人的手来传递。
      咫尺,天涯。
      杜明宇抄好了批注,小心地收好笔记本,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撑开伞时,储相夷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
      杜明宇回过头。
      储相夷转身,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出来了——正是先前林玉茗送来的那个藤编食盒。只是此刻,食盒被仔细地盖好了,提手处的流苏安静地垂着。
      “这个……”储相夷将食盒递给杜明宇,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了一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带给他。”
      食盒有些分量。里面装着刚按方配好的、分门别类包好的药材,纸张上都详细写明了煎服方法。最上面一层,稳稳地放着那个天青色、碗底有冰裂纹和小缺口的青瓷炖盅。盅盖扣得严严实实,边缘甚至用干净的棉布条细细扎了一圈,生怕路途颠簸,漏了一丝热气,或者洒出一滴汤水。
      杜明宇接过食盒,入手微沉,还有淡淡的温热透过藤条传递出来。他笑嘻嘻地,语气轻快:“储大夫您放心!我一定完完整整、原封不动地送到白老师手上!”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半个身子探入雨幕,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补充道,笑容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和一点点“我懂”的狡黠:
      “其实啊,白老师就是嘴硬。他昨天一边咳,一边还装作不经意地问我,‘医馆这几天病人多不多?储大夫是不是又忙得顾不上吃饭?’……”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被一阵突然加大的雨声淹没了。
      杜明宇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雨帘之后,脚步声和哼歌的声音也渐行渐远,最终听不见了。
      储相夷依然站在原地。
      站在医馆的门槛内,一步之遥,就是被雨水冲刷得明晃晃的街面。他望着门外被雨水模糊成一幅水墨晕染画的街景,望着杜明宇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没有动弹。
      背影挺直,却像一株被雨水浸透、沉重得快要不堪负荷的竹子。
      林玉茗收拾药材的手停了下来。她看着那个背影,心里那点酸楚膨胀开来,变成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怜悯和无奈的情绪。她轻声问,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几乎微不可闻:
      “既然知道他这样惦记你,你也这样……放不下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彼此折磨?”
      储相夷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天井角落。那里,种着一丛不算茂盛、但年年都会开花的植物——白蔹。
      细长的藤蔓攀着竹架,心形的叶片被雨水洗得碧绿发亮。这个时节不是花期,只有层层叠叠的叶子,在雨中微微颤抖着,承受着仿佛过分的滋润,叶尖不断有汇聚的水珠滚落,砸在下方的泥土里。
      有些花,有些草木,是经不起太多雨露恩泽的。
      太过殷勤的灌溉,太过厚重的眷顾,反而会让根系腐烂,让枝叶萎靡。这个道理,他从小在药圃里,看着祖父打理那些娇贵的草药时,就懂得了。
      有些事,如同灌溉。分寸,比心意更重要。
      恰在此时,徐伯从后院匆匆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半开的药材包,脸色不太好看,眉头紧紧锁着。
      “相夷,”老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刚才我去地窖整理药材,发现前日新进的那批陇西黄芪……有些不对劲。”
      储相夷猛地回过神,所有恍惚的神色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怎么了?”
      “我仔细看了,怕是……受了潮气。”徐伯忧心忡忡地展开手里的药材包,里面是切成片的黄芪,颜色本该是淡黄明亮,此刻却有些部位颜色发深,摸上去也少了干燥药材该有的脆硬感,反而有些软韧。“这批黄芪品相本是极好的,是特意为王老爷子准备的。他的那个陈年咳喘的方子,黄芪是君药,最讲究药性纯正,耽误不得啊!”
      储相夷立即起身,脸上再不见一丝之前的恍惚或沉郁,只剩下医者面对突发状况时的沉稳与决断:“我去看看。徐伯,把地窖里所有同批次的黄芪都取出来,一盏灯不够,再多点两盏,要看得仔细。”
      他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白大褂的下摆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甚至带着点决绝意味的弧线,很快消失在门后。
      林玉茗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望着那道仿佛被什么无形力量驱动着、不敢有丝毫停歇的背影,心里那个念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储相夷他,或许就是在用这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医馆琐事,用那些亟待解决的疑难病患,用那些不能出半分差错的药材管理……来拼命地、一刻不停地,填补着心底某个看不见的、却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空洞。
      仿佛只要忙起来,只要有事可做,只要肩上有担子,就可以暂时忘记那些无法言说的心事,可以暂时不去面对那条自己亲手划下、却又无比渴望跨越的鸿沟。
      雨,不知何时,悄悄地停了。
      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开了一些,露出一角被雨水洗过的、湛蓝得惊人的天空。一缕浅金色的、带着水汽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斜斜地,恰好照在廊下的青石板上,也照在那个被杜明宇带走、此刻空空如也的藤编食盒原先放置的位置旁边。
      那里,原本应该放着炖盅的托盘上,还残留着一小圈水渍。在月光下,幽幽地反射着微光。
      而那个承载着小心翼翼关怀的青瓷炖盅,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实验室里,灯光惨白。
      白蔹对着桌上那个眼熟的藤编食盒,已经发了很久的呆。杜明宇把食盒送到时,还挤眉弄眼地说了句“储大夫特意叮嘱,一定要趁热”,然后就风风火火地跑去赶下一场实验了。
      食盒被打开过,又被仔细盖好。白蔹的手指触到藤条,还能感觉到微弱的、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残留。他慢慢掀开盖子。
      最上面,就是那个天青色的小炖盅。
      太熟悉了。那个冰裂纹,那个米粒大小的缺口。他甚至能闭着眼睛描绘出它的每一个弧度。盅盖扣得很紧,边缘还用棉布条细致地扎着。他解开布条,掀开盖子。
      一股清甜温润的、混合着雪梨、冰糖和淡淡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炖盅里的汤汁还是温的,雪梨被炖得晶莹剔透,几乎要化在汤汁里,几粒饱满的枸杞浮在面上,像点缀的红玉。
      他用配套的小瓷勺,舀起一勺。梨肉入口即化,清甜中带着川贝微苦的回甘,冰糖的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药味,滑过干涩发痛的喉咙时,带来一阵清晰而熨帖的暖意。
      可那暖意,却怎么也暖不到心里去。
      反而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他心里那片空落落的、泛着酸涩寒意的地方。化不开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涩然。
      杜明宇方才放下食盒时,一边脱实验服,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医馆的见闻,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师长不加掩饰的关切:
      “……储大夫今天看着气色真的不太好,配药的时候,我瞥见他好像一直用左手按着右边胸口的位置,虽然动作很轻,但我看见了。脸色也比上次见苍白了些……”
      白蔹握着瓷勺的手,猛地一颤。
      勺子边缘撞在炖盅壁上,发出“叮”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看向杜明宇,声音因为骤然拔高而显得有些撕裂般的沙哑,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他……按着胸口?”
      杜明宇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摸了摸后脑勺:“啊……是啊,就……就一下,可能是不小心碰到的吧?白老师您别太担心,储大夫可能就是累着了……”
      后面杜明宇还说了些什么,白蔹已经听不清了。
      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按着胸口……储相夷的心脏,早年因为过度劳累和思虑,落下了不算严重但需要仔细将养的旧疾。平时无恙,但一旦疲惫过度或情绪大起大落,便会隐隐作痛。
      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白蔹是其中之一。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深夜,他见过储相夷独自一人时,蹙眉忍耐的样子。那细微的、因疼痛而改变了的呼吸频率,他隔着一道门都能分辨出来。
      焦虑像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放下勺子,再也喝不下一口。那清甜的梨汤,此刻尝在嘴里,竟泛出一股浓浓的苦涩。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那个熟悉的号码就在最近通话列表的第一位。只要按下去,就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就能亲口问一句……
      可手指僵在那里,迟迟按不下去。
      他想起了林玉茗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了储相夷一次次刻意拉开的距离,想起了那些被温和却坚定地推回的试探。想起了那句“雨滴终究要落在该落的地方”。
      他有什么立场?又以什么身份,去问这句逾矩的关怀?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缓缓地,坐回了椅子上。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苍白而茫然的脸。
      窗外,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厚重的云层被夜风吹散,一轮清泠泠的满月,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如练,如水银泻地,静静地、温柔地洒向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
      洒在实验室冰冷的玻璃窗上,洒在白蔹面前那盅已经微凉的冰糖雪梨上,也洒在远处,那座百年医馆寂静的天井里。
      两个身处不同经纬度的人,隔着半个姑苏城,隔着流淌的护城河,隔着无数街巷与灯火。在同一片月光下,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圆满得有些讽刺的明月。
      月光无言,只是静静地照着。
      照着人间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所有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的温暖,所有在心底反复咀嚼、最终只能独自咽下的、满腹无处安放的心事。
      清辉冷冷,似水,似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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