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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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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昏暗的室内,穿着荧光粉色兜帽斗篷的大师专心致志地占卜,泛着微弱光晕的水晶球照亮施术者的下巴。
我突然就唱不准调子了,跑遍了全国医院都没有办法。
唱不出来的话就完了。
“到底是生病还是有人要害我啊?怎么会突然就唱不准了呢?”我小声咨询大师。
大师静静用食指比了个嘘,然后继续盯着水晶球。
水晶球里显现出一个模糊的微卷半长披肩头发男人身影。
很久没有想起来了。
这个人如果不是今天又见到,我应该永远也不会再想到。
他来自我遥远的出生地,遥远得像上辈子的回忆。
那是一个极度贫穷的小山村,我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生,而他是村子里最穷的男生。
谁会甘心蹉跎在这个就要腐朽在岁月中的村子?谁要被叫作来娣?
我想要离开这儿,我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要穿锦衣华服,享用珍馐佳肴,想要受到很多很多人的喜爱,而不是被嫁给一个瘸了腿的老光棍换钱。
所以我逃出来了改名换姓。他则是一直留在村子里。
我们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了。
如果不是今天,他和那个村子要彻底封存在我记忆中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穿着奇丑无比荧光色衣服的神秘高人大概是个外乡人,操着一口听不出来属于任何地方的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我只能听懂几个短语,大概就是想解除诅咒必须获得那个人真诚的吻。
“吻?像白雪公主那样?”我皱眉反问,心里很抵触,要有求于一个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那个村子里的人。
在那个地方,再美丽傲然的鲜花,再灵巧矫健的山狮也会染上腐臭。
不过恋尸癖王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可怜的白雪公主。
“真■■,心■■■■■吻。”荧光色的巫师高深莫测。
听不懂,这到底是哪里话。
好吧,也许没那么难,不需要爱的话,也许只需要足够多的钱,哪怕是给出我的全部身家,只要我还能继续在舞台上歌唱。
于是,离开村子的第七年,我打着资助乡里的旗号回来了。
村子里的乡老聚在村口表示欢迎。回到山村,这个村子比记忆中先进太多了,家家户户盖起了混凝土房屋,村子中心几间工作坊拉起了电线,一派欣欣向荣。
虽然不太记得清,但是熟面孔的人明显比记忆中少了很多,大约是这儿太穷,有能力的人都外出去闯荡了。
听说,他就是外出回来的,这边的加工厂就是他办的。
我的助理顾问与村子的领头人交接事项时,我远远的站在当初离开的崖壁旁,看他们敲锣打鼓放鞭炮。
下边就是当年我逃出来的时候爬过窄窄的岩缝(这条路还是当年听他提起过的)。
村子里几户人家屋顶炊烟已经升起,我还静静地趴在草丛里观察情况,踯躅到底要不要爬这个洞,这会通向外界吗?究竟有多长?
那个时候,整个村子都在找我,我还不知道。他好像有雷达一样从树林中钻出来发现了我,告诉我让我快跑。
我犹疑地看着他,没有说相信不相信,也没有动作。
村子里人的近了,我听到他们互相的呼喊声,是来找我的。
没有时间了。
我看着他拢了拢树林中周围枯枝,点燃它们,把我推向岩缝让我快跑,然后自己冲过火海去应付村里人。
没有退路了。
我就像蚯蚓一样在洞里跌跌撞撞拼命钻拼命钻,已经不记得里面是什么样子,又爬了多久。
总之,我逃出来了。
人群中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不过我们都没什么夸张的表现,这种场合哪里能像以前一样,招招手互相微笑着说一句:‘哟,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呢?
*
就投资家乡而言,里面的事毫无新意、不值一提。
回来路上我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过他。
说实在,我想过会不会是他做的,但又觉得不会,但又想要是真是他做的我可能也有些活该。
然而回来了,真正面对他反而不愿意那么去想他。
见到他,发生了很多事,见他前想好了很多方案,拿钱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真的见到了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
时间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四天地过去,我真的垂头丧气,毫无办法了。
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灰溜溜地离开村庄,于是又磨磨蹭蹭地呆了几日。
在一个天气不是很好,但是风又很大让我觉得天气还不错的下午,我把他叫到工厂库房门口,下定决心要和他说清楚,和他道歉,希望他原谅。
我们面对面站着,他背抵在墙上,我话到嘴边却还是张不开这个口。
虽然我扭扭捏捏不肯说清楚,只是看天看地鼓起勇气看他一眼,然后又看天看地看花看树,他就顺从地用唇贴上我的唇,其实算不上吻。
很凉,不算软,还有一点湿漉漉的。好像没有恨,我想依旧是思念,也许还是爱。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张张嘴,嘴唇颤抖着。起初没有声音,随着第一声在声带震动产生,低音——没有问题,高音——没有问题,旋律——没有问题。
诅咒解除了。
我茫然地胡思乱想着,只有视线被泪水模糊,不需要眨眼,泪珠就一颗颗地从眼眶滚落,最后在面颊上连成线。
我是在开心吗,还是在觉得难过?
“对不起…对不起…”
“谢谢你…”
虽然是对他说的,但却完全没有心力关注他是什么反应,只扭过身对着树,将脸埋在掌心压着声痛哭。
原来不是他真诚的吻,而是我的,是我真诚不作伪、心甘情愿的吻。对我这么多年来内心最亏欠的人的一个真诚的吻。
——其实不是,她一直都放不下,怎么会有真诚的心,又怎么会达成解咒条件?
只是他发现她还爱他,于是就放弃诅咒了。
她那次离开就没有回来,七年过去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意外,还是就单纯不会回来了,她走的时候甚至没有一如往常地和他道别,不过他们本来也没约定过什么。
中间外面修路接通了村子,他也离开过。
在外面没能找到她,又担心万一她回来,他要是不在会错过,就回来的。
他只能清理村子里那些腐化部分,改造那些生病的部分,就像雄性极乐鸟装点巢穴,一个可能再也不会有人回去的巢穴。
被她抛下,或者说自愿留下他心里恨她,他想诅咒她,但是又舍不得让她真的死去。
*
问题成功解决,我也该离开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点儿也睡不着,脑袋里一直想着他。几年来的思念突然在今天决堤而出,越是思念越是对现在的命运感到悲哀。
这让我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
晃晃脑袋,结果脑子里的水淌进了眼眶又淌进了鼻腔,辣辣的,呛人的,像溺水。
横竖睡不着,我索性站起来打开窗想看看月亮。一推开窗,他两条手臂拉着房檐在我窗口吊挂着。
跟男鬼一样。
我们就这么四目相对,先是尴尬地一笑,彼此都有种干坏事被人发现的感觉。
我心中的大雨骤停,风吹散了乌云金色的阳光撒了下来,了然自己的思念与心意是有回应的。
明明知道他是也喜欢我,也不甘心错过才来找我的,我还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明知故问:"你怎么在我的窗户外面?"
他自从白天知道她后天就要离开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各种思绪纷飞。
无所适从,迷茫,失落,忐忑,不甘,烦躁,痛苦,到了夜晚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潜入村尾来找我。
可是到了她的窗口他又手足无措——过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难道只是一通诉说来给她、给自己添堵吗?
于是便一直就这么在外边儿挂着,直到她推开窗,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躲起来,两个人就这么直愣愣地撞见了。
听到我的问话,他语塞,支支吾吾地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只觉得可有意思了,现在一点儿也不焦虑,"快进来,别被发现了。"我伸出手牵他。
他顺着我的手跨过窗棂从桌案轻巧地跳到地上。
时隔这么些年,终于,终于我们又见面了,这次不是村子里隔着人海的遥遥相望,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我再也不克制自己,一把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怀里。我闭上眼,世界陷入静谧的黑暗,唯有安心的味道,温热的体温,布料有些粗糙朴实的外衣…
用力回抱的手臂在衣服上留下灼热的温度。
过了好久我们才松开怀抱,他的眼睛装着整个水库的湖水闪烁着粼粼波光,比月光还亮,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我。
装模作样地板着脸只是眼眶红红的。
“你哭了吗?”,我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笑出了声,只觉得特别可爱。
“好爱哭哟!”时下最当红的明星也比不上他此刻掉眼泪的样子惹人怜爱。
他听到我的揶揄无意识向下垂眼,又在下一瞬抬眸看向我,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不要哭——”
我深刻进行自我反省,先是搓搓他的手臂又是搓搓他的肩膀,轻声哄道。
然后看他扭过去的身影又没忍住弯腰大笑出声来。
幸福如同洪水,将他冲击得头昏脑胀,那天晚上商量出什么未来的计划已经不太清楚,反正他是不会再被留在村子了,他要走,去和她在一起,离开这个破地方。
月亮被云掩住,我从楼上轻轻推开窗,楼下院子里的他转身向我挥挥手,借着昏暗的夜色溜出去,回到工作单位的大通铺。
——这下终于可以安心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