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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功成身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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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既除,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仿佛仍烙印在云鸢的手腕上。
她站在原地,微微活动着僵硬发麻的关节,感受着久违的、却依旧被无数道目光穿刺的“自由”。
典吏的话音在院落里回荡,如同敲定了某种暂时的秩序。
衙役上前,态度虽算不上恭敬,却也少了之前的粗暴,示意云鸢、陆清荷等人随他们往府衙录供。
人群开始松动,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族亲们神色各异地离开,低声交谈着,目光却仍不时瞟向云鸢和谢全的方向。
下人们更是步履匆匆,不敢在此是非之地多留片刻。
谢知远拂袖而去,背影僵硬,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
谢知遥则勉强对典吏和谢无妄拱了拱手,眼神复杂地看了云鸢一眼,也转身走了。
院落中央,很快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谢全依旧垂首立在原地,如同一棵扎根于阴影里的枯树。
直到典吏带着主要人证离开,他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过云鸢,没有任何情绪,随即也转身,迈着与平日无异的、沉稳而无声的步伐,消失在福寿堂的廊庑深处。
那一眼,让云鸢明白,暂时的安全,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
“云小兄弟。”
一个略显虚弱,却清晰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云鸢转头,只见谢无妄在长风的搀扶下,向她走近了几步。
他依旧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但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此刻却清亮有神,里面不再有地牢外那一瞥的冷酷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光芒。
他对着云鸢,缓缓地、极其正式地拱了拱手。
这一举动,让尚未完全离开的少数仆役和留下的长风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谢府嫡孙,纵然病弱,身份何等尊贵,竟对一个刚刚脱罪、出身卑贱的“冲喜郎”行此礼?
云鸢也是微微一怔。
谢无妄却已直起身,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云小兄弟,智勇双全,心思缜密,于绝境之中洞察秋毫,揪出祖母冤案疑云,令我辈汗颜。
此前府中多有误会,令你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备受苦楚。
谢某在此,代谢府,向你郑重赔罪。”
他话语诚恳,姿态放得极低,没有丝毫作伪。
这不仅是在向云鸢道歉,更是在所有人面前,为她正名,将她从一个“待宰的煞星”的位置,拔高到了一个“智破奇冤的功臣”的高度。
云鸢立刻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了他的礼,垂下眼睫,用恢复了少许体力的、依旧带着沙哑的声音回应:“公子言重了。
小的……小的只是求生心切,侥幸窥得一丝线索,不敢居功。
能洗脱嫌疑,已是万幸。”
她表现得谦卑而恭顺,将一个劫后余生、谨守本分的少年形象维持得恰到好处。
谢无妄看着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微微颔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伤势未愈,地牢阴寒,不宜再居。
我已命人将外院东厢的‘听竹苑’收拾出来,那里清静,利于你将养。
稍后自有郎中前去为你诊治。”
听竹苑?那是比之前她住的下人厢房好上数倍的独立小院!这份“优待”,既是安抚,也是将她置于更严密的关注之下。
“多谢公子。”
云鸢低声道谢,没有推辞。
在目前的形势下,接受这份“好意”是明智的。
“去吧。”
谢无妄轻轻咳嗽了两声,摆了摆手,示意长风安排。
长风上前,对云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云鸢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惊心动魄的院落,看了一眼福寿堂那扇依旧紧闭、内里却已物是人非的房门,然后,跟着长风,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走在熟悉的、却又恍如隔世的谢府路径上,云鸢能清晰地感受到沿途下人投来的目光。
不再是单纯的鄙夷或恐惧,而是混杂了好奇、探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她今日在地牢外的表现,已然通过各种渠道,迅速在府中传开。
一个卑贱的戏子,竟能凭一己之力,推翻官府定论,指出老夫人乃中毒身亡,更将嫌疑的矛头直指权势滔天的大管家!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听竹苑果然清幽。
小小的院落,几丛翠竹掩映,一间宽敞明亮的正房,屋内陈设简洁雅致,一应物品俱全,甚至准备了干净的新衣和热气腾腾的饭菜。
郎中很快前来,仔细为云鸢检查了肩背的伤势,重新上药包扎,又开了调理内息的方子。
态度恭敬,手法专业。
当房门被轻轻关上,只剩下云鸢一人时,她才真正松懈下来,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全身。
她走到盆架前,就着微温的清水,一点点擦洗着手脸和脖颈。
水中倒映出她苍白憔悴、却眼神清亮的面容。
水中这个少女,与数月前那个在戏班后台忙碌的“云小鸢”,已然判若两人。
地牢的阴寒,刑具的灼痛,死亡的威胁,真相的冲击……这一切,如同最残酷的熔炉,淬炼着她的意志,也重塑着她的灵魂。
她不再是那个只想着在戏班夹缝中求生存的懵懂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初入谢府、只会伪装怯懦的“冲喜郎”。
她是云鸢。
一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手握利刃,誓要斩破迷雾,寻回至亲,讨还公道的云鸢。
她换上新衣,那柔软的布料贴着肌肤,带来一种陌生而奢侈的舒适感。
她坐到桌边,看着桌上那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熬得香糯的米粥,却没有立刻动筷。
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她的思绪已然飞远。
谢无妄今日之举,意在何为?是真的赏识,还是另有所图?他在这场阴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陆清荷此刻应在府衙录供,她带来的“魂断香”线索至关重要,下一步,她又会如何行动?
谢全……那个如同毒蛇般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接下来,会如何反扑?
还有母亲……三管家那句“母子团聚”的威胁言犹在耳。
谢全若倒台,三管家及其背后的赵爷,又会如何动作?母亲的安危……
一个个问题,如同乱麻,缠绕在心头。
但这一次,云鸢的心中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
她拿起筷子,慢慢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动作缓慢,却坚定。
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需要更冷静的头脑,需要在这看似好转、实则更加凶险的局势中,找到下一步的落足点。
功成身脱,只是走出了第一步。
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通往更深、更暗的未知。
但她知道,她已无法回头,也不会回头。
夜色,渐渐笼罩了听竹苑。
窗内,灯如豆,映照着少女沉静而坚毅的侧影。
窗外,竹影婆娑,仿佛有无数的秘密,在风中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