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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白绸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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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府。
“二郎君,此处便是晚秋苑了。”
温柳随着小厮,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这里实在荒凉,杂草丛生,房柱与窗户上也爬满了藤蔓,无人修剪,好似被世间遗弃的角落,与规矩整洁的温府格格不入。
“这里曾经住的何人?”
“回二郎君,是郑夫人。”
温柳毫无印象,只得叫他:“详细展开说说。”
那小厮虽不明白他为何要了解此事,还是老老实实说:“郑漪郑夫人,原是大老爷六年前私自纳的小妾,因著美貌动人,大老爷甚喜爱之,便将无人居住的晚秋苑给了她,还一并派了嬷嬷婢女各一个过去。”
“只可惜这位郑夫人命不好,好日子没享几天就暴毙了。”
“暴毙?”
“可不是么,听说前几日还好好的,突然就害病死了。”
这样的理由,温柳自然不信。
“郑夫人过世多久了?”
小厮想了想道:“至今约莫五年了吧。”
五年。
刚好是厉鬼开始杀人的前一年。
温柳有意无意地揪起一根草尖,捏在手中把玩,问:“郑夫人生前可与人有过恩怨口角?”
“没有的事。郑夫人脾气极好,待谁都温柔和善,认识的人都喜欢她。”
温柳将草尖折断一角。
这么绝对的事,谁信呢。
他脾气也很好,还是温家正儿八经的主子,也没见旁人都喜欢他。
某些人跟他住一个院子还不想看见他呢。
这时,藏在少年袖中的符纸小人偷偷爬了出来,翻了个身紧紧贴在他手臂上。
小厮见他不说话,试探着问:“二郎君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小的就先告退了?”
“等等。”
似是想到什么,温柳手上动作一顿,险些把小人给抖掉。
它气呼呼却毫无力气地锤了他一拳,只得努力贴得更紧一些。
“那个婢女现下还在府中么?”
小厮迟疑道:“不知道,大概在?听闻郑夫人出事后她就被派去了老夫人那边,小的也不清楚了。”
老夫人。
老夫人?!
之前的对话在温柳脑海里炸开。
‘三年前死的第二位是管晚秋苑的老嬷嬷,年纪大了总是忘事,也无甚仇怨’
‘去年死的第四位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胆子小没本事,但是运气好,就是有小丫头们嫉妒她,应该也干不出这等事来’
‘然后就是昨儿夜里遭殃的怜香夫人,她是大老爷院子里最受宠的一位,甚至还有个单独的小院给她时不时住着玩,府上看不过去的人多的是,但没人敢对主子做什么’
‘……’
晚秋苑,大老爷,老夫人,丫鬟……
他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这些线索拢了起来,只差一根线将它们串在一起。
郑漪。
但是,
只有她么?
手臂上的小人仰起脑袋,用只有两个黑色纸洞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他神色逐渐凝重。
然后,在他重新恢复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前,悄无声息地钻回了衣袖里。
它不知道的是,院墙下一棵树的阴影里,有一个藏了很久的影子,一直,一直看着它。
——
两日后,温柳又见到了木斜。
他似乎不如上次那般游刃有余了。
“殿下,您必须得离开这里了!”
温柳刚折了枝花插在瓶里,不慌不忙。
“为何?”
“殿下,那个道士会除掉你的!你会因此彻底死掉的!”
“我已经死了,”他淡淡道,“你忘了么?”
木斜一噎:“但是她出手,你就会彻底消失——”
“你为何这般担忧此事?”
少年出言打断,问的天真,却让木斜如坠冰窟。
“是因为你拖累了我么?”
“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木斜瞳孔猛地放大。
如果他还活着,此刻必然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他不必问面前人是如何知晓的,他家殿下向来都极其聪明。
只是当这种聪明站在他的对立面时,他不可能不慌乱而急于辩解。
“殿下,属下只是——”
“我不在乎你是为了什么,也不必向我解释,”
温柳对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试图决定我的去向。”
“左右我是个已死之人,没什么牵挂可以失去,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木斜急言:“可是殿下,灵瞳真的太危险了!娘娘的下场还不足以让你看清吗?”
温柳动作一滞。
“闭嘴!”
他拂袖微怒道:“我没有生来弃我而去的娘!”
因太过激动,他撑着几案急促地咳起来,袖中之物跟着一震一震,捂着唇的指缝渗出丝丝血迹。
木斜:“殿下……”
看着此情此景,他也有些迷茫了。
到底该不该拦他?
他家殿下的命实在太苦太苦了。
自幼困于深宫,逃亡数载,十九岁英年早逝,还未来得及见过这泛泛人间,便已看尽生离死别。
从未见他任性一次。
可是灵瞳……
“殿下,您不觉得,您的事根本瞒不过灵瞳么?”
即便如此,木斜心已定。
若非执念太深,他家殿下连这百年孤苦也没有。
人鬼殊途,何况她还是个道士,早晚会与他们为敌。
殿下的命太苦,哪怕是这样寄予别人身体苟活,他也希望能多一日是一日。
温柳沙哑着问:“你什么意思?”
“或许她早就知道您是假的了呢?”
“她并不在乎。”
“殿下,”
他听出了温柳语气中的不自信,苦笑道:“她是个道士啊。”
木斜缓缓走近他,将手伸向他的袖子,拎出了那个不属于此的东西。
“若真不在乎,又岂会派此物来监视您?”
温柳:“……”
他僵在原地,才知道做鬼久了的人,也是会遍体生寒的。
脑海里还清晰地记得她离开前那句“等我回来”,当真真心么?
她真的从一开始,就想要杀了他么?
看着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木斜一阵心疼。
然而谁又能如何呢?他们都命不由己。
符纸小人在他手上挣扎个不停,好半晌之后,突然剧烈了起来。
木斜一个不注意,它便从他手中挣脱,转眼不见了踪影。
便在此时,一股强势的,不容反抗的威压突然袭来,竟将二人压迫得无法动弹。
“……非由。”
少年眼里的光逐渐淡去,到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色,一如前百年孤身时光。
名为非由的女子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面上挂着玩弄的笑容,毫不客气地释放着自身强大的妖力。
她手里提着那只没跑掉的符纸小人,只轻轻一捻,其转眼化为飞灰。
温柳周身血液仿佛凝固。
他看见那纸灰飘飘洒洒,仿佛看见自己心中某种小心翼翼垒起的、虚幻的暖意,正在随之塌陷。
她笑得愈发灿烂,眼神却冷的不行。
“小皇子,私自下山,趁我不在偷偷夺舍别人,胆子变大了不少啊。”
“你说,我要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温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满身只余麻木。
“你身边有那么多只,何必只揪着我一个。”
非由“扑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哪有你好呀,这百年来,你帮我杀了多少人,我可再没挨过饿了。”
温柳不言。
木斜已是目瞪口呆。
身为妖族,他不难发现,面前这只妖怪的修为已有千年。
千年虎妖。
所以,他家殿下这百年来一直是……
怪不得,
怪不得他宁愿窃他人身体苟活,宁愿与宿敌朝夕相处,也不愿离开。
因为他一旦离开,便得重回百年噩梦,变成自己痛恨的模样。
他无法想象他这百年是如何过来的。
一抬眼,便见非由朝温柳伸出手。
“跟我回去吧,小皇子。”
温柳没动,却也没拒绝。
“殿下!”
非由一道术法随手打过去,木斜顷刻被击飞,纵然鬼身也有了撕心裂肺之痛。
温柳看也没看他一眼,僵硬地抬起了手。
“殿下别——!”
就在此时,一抹青色的身影骤然出现,如同闯进黑夜里的光,堂而皇之地挤进少年眼中,激起他死水般的心湖层层涟漪。
非由吃痛收回手,愤懑地盯着突然出现的灵瞳。
而他们都看见——
那多年来白绸覆眼的少女,此刻将其摘下握在手中,昔日被遮挡住的地方,是一双血红色的瞳眸。
杀意弥漫,肆无忌惮,危险而美丽。
她眼尾上挑,好似不悦。
“你毁了我的符人。”
“我要你赔命。”
话音未落,她便凝气为剑,气势汹汹地向对面人斩去。
非由还未接完一招,下一招就已至身前,且招式越来越繁复,力道越来越大。
灵瞳的攻击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温和收敛,只剩下残暴的本性锋芒毕露,周身邪气,本就不弱的实力瞬间大增。
在非由被打得连连后退,大爆粗口时,灵瞳身后的少年眼里只有她。
好像孤月入怀,不可思议。
温柳怔怔地看着她,那一抹光重新留在了他眼里。
直到少女跟人缠斗受伤,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他才清醒过来。
“灵瞳。”
话音未落,却见少女斩落最后一剑,千年大妖落荒而逃,然后忽然转身,快到模糊的剑影眨眼间架在了他脆弱的脖颈上。
他看见没有遮挡的她的眼睛。
一片赤红里,是复杂的,压抑的神采。
“你为何把我的符人丢了?”
温柳:“?”
“我没有。”
木斜有些心虚,上前一步:“那个——”
刹那间,一条金色锁链自灵瞳手中飞出,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瞬间缠住腰,随后勒紧至挣脱不开。
灵瞳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对着温柳。
“我说了,有我的气息便不会有邪祟伤的到你,你认为我在骗你么?”
“莫非救活你,为你们捉鬼,还要替你隐瞒这些事是我该做的么?”
温柳瞳孔颤抖,指尖攥得发白。
他低声:“抱歉。”
他说木斜连累他,他何尝不是在拖累灵瞳?
从他重新看见这人间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麻烦她。
他的一切都与她相关。
摘了白绸后,灵瞳对事物越发敏感,加之杀意动摇了道心,此刻情绪本是极度不稳。
“自然,你怀疑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我派出符人离开,本就是为了抓他。”
“我的任务是救活温柳,你的目的我不想知道,我们之间不过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很难么?”
少年垂眸不语。
各取所需。
她说各取所需。
原来那些让他激动不已的瞬间,于她而言都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还天真地以为她真的在意他。
鼻尖酸涩,心脏揪疼,比百年痛苦更为难受。
她将他变成这样,可他还是一点也讨厌不起她来。
哪怕是假的,他也希望她能多为他驻足片刻。
真的好贪心啊。
“我不想……”
“嗒。”
他看见一滴血滴在地上。
温柳再也不能淡定了。
“灵瞳!!”
少女捂着满手的血,一脸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软绵绵的身子落入少年怀中。
温柳抱着她,双手都在颤抖。
“灵瞳,”
“你怎么了?”
“灵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