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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二两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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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她只是太久没用过邪气,一时道心不稳遭受反噬了而已,修养一段时间便会好。”
“殿下……”
温柳将灵瞳小心翼翼放在床上,露出来的皮肤和衣袍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替她掖好被角,又将白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书案上。
少女本来就白,此刻更是白得没有生气。
他想替她撩开微乱的发丝,却颤抖着不敢上手。
怕自己弄脏了她,又急不可耐想让她醒来。
“有什么药可以帮她快点好起来么?”
木斜欲言又止。
她这是反噬,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
可又不忍心打碎他的一点点希望。
“属下去找找。”他道。
“等等,”温柳嘱咐他,“不要惊动别人。”
“……是。”
木斜将因主人失去意识而没了法力的捆妖索拾起来,同白绸一并放在案上,轻轻退步出去。
其实殿下怎不知根本没有什么药可用?不过不愿承认,想要支他出去罢了。
待她醒来又能如何呢,宿敌的关系就会改变么?
但若这是殿下唯一的念想,他便不拦了。
反正他大仇已报,于世间再无牵挂。
屋中,温柳将灵瞳的指尖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其肉眼可见的泛红才堪堪停下。
少女的皮肤细腻,红起来最是容易。
让他想到了她的眼睛。
一刹惊艳,让人沉沦的颜色。
此刻哪怕是闭着,也比寻常更鲜活。
他真不该因为失望而动摇的。
他本就没有让她信任的资格。
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骗局,是他得寸进尺奢求太多。
或许真如她所说,他们之间各取所需,相安无事最好。
奈何他卑劣地不甘心。
即便她冷静而疏离,他仍然不可控地想向她靠近。
好漂亮。
嘴唇好红。
好想……
“嗒。”
窗边轻微的响动,将温柳的心绪猛地拉回。
他脸颊瞬间红透。
他方才在干什么?
他疯了么?
如今竟然还会趁人之危了!
他捂住狂跳的心脏,欲盖弥彰地瞥了瞥床上少女,暗自庆幸她没醒来。
然后他便听见灵瞳的声音。
很轻很轻的一声,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他又离她很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令衡……”
令衡。
只有这两个字。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温柳难以及齿的心思荡然无存。
又是令衡。
全是令衡。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一直心心念念?
青梅竹马,早逝的意难平,愿意掏心掏肺的人。
他输得有多彻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心里大起又大落的滋味可太难受了。
温柳直起身,捂着唇压抑喉中的咳意,大步朝门走去。
便在此刻,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去哪?”
温柳一顿,随即转头。
“你醒了?”
灵瞳已经坐了起来,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温柳生生将咳止了回去,道:“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灵瞳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没说话。
“你的身子可还有大碍?”
“我没事。”
她醒时快得出乎意料,较之先前也冷静了许多。
温柳总想同她解释,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面色微红地转向一旁。
“对不住。”他诚恳至极。
灵瞳听他继续道:“害你受伤是我之过,不会有下次了。”
“但你的符人不是我扔的,是木斜,我若知情断不会这么做。”
“也没有不相信你。”
“我错了,灵瞳。”
空气沉默了片刻,灵瞳有些许不自在。
“你根本不必同我说这些。”
“你明知我无论如何也会救你的命,你我相处只在这不到三月,说这些没有意义。”
温柳眸光暗了暗,声音微不可觉。
“我觉得有意义就行了。”
“倘若我没在你身上放符人,你或许已经死了。”
灵瞳说:“这是我的使命无疑,别多想。”
温柳忽然抬头,灵瞳却已然转移了话题。
“那只厉鬼呢?”
“在外面。”
“让他进来。”
听到灵瞳醒来,木斜就知道他的报应终于来了。
他也不打算跑了,反正未竟之事已竟。
就看这位除妖师如何处置他吧。
灵瞳心里乱糟糟懒得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缘何杀人?”
木斜咬牙:“他们该死,死不足惜!”
灵瞳皱起眉,正要说话,身侧之人便递来了一盏茶,她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少年嘴角暗自勾起,她不知晓。
“他们做了什么,细细道来。”
木斜诧异:“你,相信我?”
灵瞳淡淡道:“正经道士才会遇祟即杀是非不分,我又不是。”
木斜:“?”
这属实是他没想到的。
温柳:说的很对,的确如此。
先前放过了姑获鸟,而今也不追问他,纵使五位死者死状惨不忍睹,她也绝不听风是雨。
换作那些所谓的道士来,他三人想必初见时便没了后路,哪里活得到今日。
木斜这才将始末娓娓道来。
“我生前是只妖,百年前为温家人所杀,沦为地缚灵。七年前识得了郑漪。”
“那时她刚成为温大老爷的小妾,没吃过什么苦,对一切都还满怀希望,我遇见她时,她还只是双十年华,很爱笑的姑娘。”
“渐渐的我与她熟络起来,她告诉我,她本是港口的渔女,模样生的好看,温大老爷过路时见了她便色心大发,夺了她的清白,强逼她为妾,还暗地里派人杀了她父亲。”
“她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委身于人时,我日夜陪着她,她还期望着有朝一日能逃走。”
“可这世上最可怕的往往不是灾祸,而是人心。”
“阿漪的婢女不甘于只服侍一个抢回来的、默默无闻的小妾,便同当时还只是温大老爷丫鬟的怜香狼狈为奸,二人利用她不出头的性子,没日没夜地打压她欺辱她,安排一些男人来恶心她,生生把她变成那般郁郁寡欢的模样,没吃过一天好饭睡过一天好觉!”
“她是被她们逼死的!被她们逼死的!!”
“那天晚上,两个贱女人用二两银子请来了那个小厮,把阿漪用麻绳捆在小佛堂里,她们就坐在一旁蒲团上,满脸笑容地吃着水果,看着阿漪被撕扯、凌辱,欣赏她的尖叫挣扎直到她奄奄一息!”
“深夜她们尽兴了,就将阿漪衣不蔽体地塞进顺路的泔水桶里不管了,而那个杂役,他是个瞎子不是聋子,他分明听得见!可他却装作不知道,把阿漪当泔水一起倒了!明明那时她还有一口气,只要他动动手,她就可以活下来!!”
“还有那个所谓的管事嬷嬷,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事情瞒不下去了,才随口提了一句‘郑夫人暴毙了’就将此事轻飘飘揭了过去!”
“而温大老爷,嗜赌好色喜新厌旧自私自利!他玩够了阿漪便再不管她死活,她死的那天他只觉少了个麻烦!”
“他们既然这般绝情,那我亦不会手下留情!他们每一个人怎么对阿漪的,我就加倍奉还给他们!”
“温大老爷我不杀,我会让他备受折磨地活着,让冤魂的痛苦笼罩他余生!”
“……”
她死的时候,仅仅只有二十一岁。
那般温柔善良,天真活泼,合该是天上自由自在的雀儿,却抛尸于这勾心斗角,草菅人命的后宅之中。
她什么也不会,甚至不懂得算计别人,只知道捉鱼,捕鸟,做粗糙的小点心,想着平平凡凡过完一生。
可最终她的命,也就只值了二两银子。
木斜的肺腑之言说罢,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灵瞳才问出第一句话。
她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不带多少情绪。
她对别人的事生不起什么波澜,除非牵扯到自己。
“你凭什么替她报仇?”
木斜抬头,脸上顶着因愤慨而生的红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的说。
“因为我爱她。”
郑氏小女郑漪,是他的爱人。
纵然人鬼殊途,他们也曾有过那一年的缘分。
相识,相知,到相爱,还没来得及长相厮守,便已相隔天涯。
只是阿漪性子太好了,没能变成厉鬼与他重逢而已。
然而灵瞳问的直白而刺骨。
“既然爱她,那你为何不救她呢?”
人都死了,才来报仇,悔之莫及,意义何在?
木斜一噎,眼中溢出痛苦之色。
“我……我太弱了。”
“我只是个地缚灵,死时怨念不算太深,法力不强,百年过去,本来都快要消散了,实体都时有时无,如果不是这座院子正好在我当年死的地方附近,连阿漪也看不见我。”
“阴鬼避阳,只有阿漪一个人时还好,但人一多,我就——”
然后灵瞳看见,那个残忍杀害数人的凶手,缓缓弯下身子,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你若真心爱她,单单因为这个原因,就救不了她么?”
灵瞳还是不明白。
此刻她就像一个小女孩一样,表达出天真和愚蠢,好像由此便能知晓心底那些她自以为可以一概而论的问题的答案。
“你明明知道她的日子一直不好过,难道就没想过别的办法么?”
“你口中所谓的爱,便是如此么?”
哭嚎声盖过了灵瞳的声音。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命,就只值二两银子啊……”
他无数次想要回到那天夜里,告诉那个可怜的姑娘自己变强了,怨气够了,可以帮她反抗了。
他可以帮她杀了那些贪慕虚荣的人,也可以助她逃离这里,再也别回来。
哪怕这些都不行,他至少可以拿出三两银子来给那个小厮,让他那晚别动她。
可悔不当初的臆想,除了带给他无边无际的痛苦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爱那个姑娘,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还活着。
而如今回想起来,无一不煎熬,
昔日欢欣皆作刺,鲜血淋漓。
灵瞳看见了他的懊悔与绝望,但那些都不再有意义。
而此时的温柳比她更为沉默。
他想到了很多事。
他与灵瞳之间,是靠着一根名为“温柳”的线联系起来的。
甚至于他必须成为这根线,才能勉强系牢他们那点少的可怜的联系。
可他们终将分离。
他不可能永远是“温柳”,但她眼里看着的,心里想着的,未来可能会记很久的,都是“温柳”。
他将他扮演得很好。
但他不甘心。
少年的勇气突如其来,世间一切都难以驳斥。
“灵瞳,我——“
迟疑时,少女清澈的眸子望向他,好像透过皮囊,看见了他满身伤痕的灵魂。
他咬了咬唇,下定决心。
“我,不是温柳。”
“我不是温柳,灵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