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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狸奴戏 ...

  •   花生彻底在紫宸殿偏殿安了家。它似乎也明白主人身体不适,大多数时候都极其乖巧,要么安静地蜷在沈惊澜脚边或膝头打盹,要么便自己在铺着厚毯的角落里玩着线团或铃铛,不吵不闹。

      唯有萧庭筠下朝回来,或是许寒山前来诊脉时,它才会表现出不同的态度。

      这日午后,萧庭筠难得有半日清闲,褪下朝服,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来到暖阁。沈惊澜正靠在榻上看书,是一本前朝孤本的山水志异,目光沉静。花生则卧在他手边,睡得四仰八叉,露出柔软的肚皮。

      见萧庭筠进来,花生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尾巴尖敷衍地晃了晃,算是打过招呼,复又闭上眼睛,全然没有要起身迎接的意思。

      萧庭筠也不介意,反而觉得这小东西颇有性子。他在榻边坐下,看着花生那毫无防备的睡姿,觉得有些意趣,便伸出手指,极轻地搔了搔它的耳后。

      花生被扰了清梦,有些不耐地甩了甩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噜”声表示抗议,但并未躲开,反而就着萧庭筠的手指蹭了蹭。

      萧庭筠低笑,又试探着去摸它的下巴。花生似乎颇为受用,眯着眼,喉咙里的咕噜声渐起,竟露出几分享受的模样。

      沈惊澜从书卷中抬起眼,看到这一幕,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花生性子其实颇为挑剔,除了自己,对旁人大多爱答不理,便是对喂养它多时的秦玉瑶,也少有这般亲昵。没想到,对萧庭筠倒是不算排斥。

      “它倒是不怕你。”沈惊澜轻声道。

      萧庭筠一边继续挠着花生的下巴,一边笑道:“许是知道我并非恶人,又或是爱屋及乌?”他抬眼看向沈惊澜,目光温柔。

      沈惊澜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灼热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摩挲了一下,没有接话。

      这时,许寒山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目不斜视,直接走向沈惊澜。

      花生见到许寒山,倒是立刻站了起来,抖了抖毛,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榻边,仰头看着他,“喵”地叫了一声,声音不似对萧庭筠那般敷衍,带着几分熟稔,但也仅止于此,并未像对沈惊澜那样直接凑上去蹭蹭。

      许寒山脚步顿了顿,垂眸看了花生一眼,那冰冷的眼神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收回目光,对沈惊澜道:“伸手。”

      沈惊澜顺从地伸出手腕。

      许寒山诊脉时,花生就安静地蹲坐在一旁,琥珀色的眸子一会儿看看许寒山,一会儿又看看榻上的主人,乖巧得不像话。

      萧庭筠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忖。这猫儿,对沈惊澜是全然依赖与亲昵,对许先生是熟悉与尊重,对自己倒像是介于两者之间,带着点试探性的亲近。这小东西,心思倒是通透。

      诊脉完毕,许寒山收回手,眉头微蹙,情况依旧不容乐观,但比之先前毫无生气的状态,总算是有了一丝微弱的转机,至少心绪不再是一片死寂。他开了张新的药方,交给一旁的宫人去煎制,又冷声对沈惊澜嘱咐了几句“凝神静气,切忌忧思”之类的话,便提着药箱离开了,全程没有多余的一句闲话。

      花生见许寒山走了,又跳回榻上,在沈惊澜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重新卧下。

      萧庭筠看着重新依偎在一起的一人一猫,心中那点因花生区别对待而产生的微妙涩意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柔软。他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才端到沈惊澜面前。

      “喝点水,一会儿该喝药了。”

      沈惊澜接过水杯,小口啜饮着。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眉眼和纤细的手指上跳跃,花生在他身边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这一刻的温情,如同偷来的时光,甜得令人心醉,却也因那悬于一线的未来,而透着一丝无法忽视的酸楚。

      冬日清晨,天光未亮,紫宸殿内却已有了动静。

      萧庭筠需上早朝,寅时末便得起身。他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身侧好不容易才睡得安稳些的沈惊澜。然而,他刚一动弹,沈惊澜便似有所觉,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萧庭筠立刻停下动作,俯身看他,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与歉意。

      沈惊澜摇了摇头,眼神还有些迷蒙,不似平日那般清冷疏离。他睡眠极浅,稍有动静便会惊醒,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那盏落地宫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萧庭筠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能看到沈惊澜苍白的脸上因睡眠而泛起的一丝极淡的血色,比平日里那毫无生气的模样要生动些许。他忍不住伸手,用指背极轻地蹭了蹭他的脸颊,触感微凉,却细腻如玉。

      “时辰还早,再睡会儿。”萧庭筠柔声道。

      沈惊澜却没有立刻闭眼,目光落在萧庭筠已坐起身的轮廓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道:“今日风雪大么?”

      萧庭筠微微一怔,他看了看窗外依旧漆黑的天色,温声答道:“听着风声是小了些,应是无妨。殿内暖和,你安心躺着,莫要操心这些。”

      沈惊澜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立刻重新睡去。

      萧庭筠不再耽搁,轻手轻脚地掀被下榻。早有伺候的宫人捧着朝服、热水等物静候在外间,闻声鱼贯而入,动作熟练而悄无声息地为他更衣、梳洗。

      沈惊澜侧躺着,目光安静地追随着萧庭筠的身影。看着他穿上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戴上沉重的翼善冠,看着宫人为他整理衣冠绶带。那挺拔的身姿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威严迫人,与昨夜那个握着他的手、低声絮语的人判若两人。

      这就是他爱着的人。是威加海内的帝王,也是他唯一的归处。

      萧庭筠整理妥当,临走前,又回到榻边,弯下腰,在沈惊澜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低声道:“我去了。你好生歇着,若有什么不适,立刻让人去唤许先生,或者去告诉我。”

      他的气息温热,拂在额间,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沈惊澜闭着眼,感受着那短暂的触碰,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萧庭筠这才直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殿门开合间,带进一丝凛冽的寒气,随即又被殿内的暖意吞噬。

      沈惊澜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才缓缓睁开眼。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花生不知何时跳上了床榻,在他脚边寻了个位置盘踞下来,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他躺了许久,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过窗纸渗入殿内。他没有再睡着,只是睁着眼,望着头顶绣着繁复龙纹的帐幔,心中一片空茫,又似乎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填满。

      萧庭筠为他撑起的这片天地,温暖,安稳,隔绝了外间的所有风雨。可他深知,自己如同寄居在这温暖巢穴中的倦鸟,羽翼已残,不知还能栖息多久。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身边尚残留着萧庭筠体温的空位,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随即迅速被冰冷取代。

      日上三竿,沈惊澜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起身梳洗。他精神不济,动作也迟缓,任由宫人为他挽发、更衣。整个过程,他都沉默着,眼神淡漠,仿佛一尊没有魂灵的玉雕,与对着萧庭筠和花生时那偶尔流露的细微情绪截然不同。

      许寒山准时前来诊脉施针。金针刺穴的过程依旧伴随着细微的痛楚与内力冲击带来的不适,那清冽的内力流转于经脉,沈惊澜眉头微蹙,却始终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许寒山亦是沉默寡言,二人之间,唯有金针破空的细微声响与内力流转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施针完毕,许寒山照例留下几句冷硬的嘱咐,便提着药箱离去,多一刻也不停留。

      随后,便是每日雷打不动的汤药时间。

      浓黑的药汁盛在温玉碗中,由萧庭筠特意指派的、性情沉稳的老太监福安亲自端上来。那药味苦涩刺鼻,光是闻着便让人舌根发紧。

      沈惊澜看着那碗药,眼神依旧是淡淡的,没有抗拒,也没有期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他接过药碗,指尖因那玉碗的温度而微微泛白,没有片刻犹豫,仰头便将那碗苦涩的汤汁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下的不是穿肠苦药,而是寻常清水。

      福安连忙递上准备好的蜜饯和温水。沈惊澜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那极致的苦涩于他而言,似乎早已麻木,又或者,与他内心承受过的痛楚相比,这肉身的苦楚,根本不值一提。

      他靠在榻上,微微喘息着,药力化开,带来一阵阵虚弱与晕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服药前更白了几分。

      花生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悄无声息地跳上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垂在榻边的手,发出细弱的“咪呜”声,像是在安慰。

      沈惊澜垂眸,看着脚边依偎过来的小东西,冰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伸出手,极轻地摸了摸花生的头顶,动作缓慢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请安声,是萧擎岳与秦玉瑶过来了。

      萧擎岳虽已卸下军权,被封为闲散的荣国公,但威望犹在,入宫并无太多限制。秦玉瑶更是时常过来探望,带着自己亲手炖制的滋补汤羹或是新制的点心。

      二人进得殿来,先是看了看沈惊澜的脸色,秦玉瑶眼中立刻流露出心疼,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澜儿,今日觉得怎样?我让人炖了燕窝粥,你用一些可好?”

      沈惊澜抬眼看向她,目光依旧是淡的,但比起对寻常宫人,终究是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和尊重。“劳伯母挂心,我还好。”他声音低弱,“粥……稍后用吧。”

      萧擎岳站在一旁,威严的脸上也带着关切,但他不擅言辞,只沉声道:“凡事放宽心,好生将养。朝中之事,有庭筠在,你无需忧虑。”

      沈惊澜微微颔首:“谢伯父。”

      秦玉瑶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宫外的趣闻,试图引他开怀。沈惊澜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并未有多大兴致,但也没有流露出不耐。

      萧擎岳与秦玉瑶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见沈惊澜精神不济,面露疲色,便不再多扰,嘱咐他好生休息后,便起身离去。

      他们走后,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沈惊澜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花生蜷在他手边,陪着他。

      阳光慢慢移动,将影子拉长。药力的作用让他昏昏欲睡,却又无法真正沉睡。脑海中纷乱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是年少时的欢愉,是长白山的冰雪,是复仇路上的血腥,最终,都定格在萧庭筠那双盛满了痛惜与深情的眼眸上。

      他伸出手,无意识地抓住身下锦褥的丝滑面料,指尖微微用力。
      这偷来的温情,这悬于一线的生机……
      他还能拥有多久?

      殿外,寒风依旧。殿内,药香未散,混合着炭火的暖意,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的脆弱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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