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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殓骨 ...

  •   修缮皇陵之前首先要由皇家子嗣蘸墓醮坟、祭祀山神,这是惯例,也是必不可少的礼制。

      肖平特地带上云天观的道人,显是早做好打算,随行也有礼部协同的官员,一早便操办起来。

      昭早早看他们忙前忙后,焚香斋戒煞有介事的模样,暗道怎么做最后不都是“与地脉相冲”,要迁坟另葬,还演得这么认真,怪有信念感。

      与此同时,闵家的船员开始在山中暗河穿行,他们需要先熟悉水道通路,才能运输载货。

      昭早早则是与前将作丞张铎一同先勘察整体陵寝“受损”情况,做出大致评估。

      其实这里面没有张铎什么事,原本他只需要等着将火药的余量运回王城即可,但昭早早一不放心把这个八成的奸细放到山上乱晃,二来白得的人才不用白不用——

      张铎从前官至将作丞,此后又能混到军器局分管火药,纵有钻营,起码也多少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她找肖平讨了一道临时任命,便带着人一路绘图测算,物尽其用。

      张铎不甚服气,却也无可奈何,跟着她满山奔波,劳累不堪。行至一处塌毁多年的水道口,昭早早让他估算一下,把这里的乱石稍微炸开,要填多少火药。

      “为何要动这里?”张铎十分不解地问,“此处本就塌毁,乱石堆叠,极不稳定,如果贸然填火药再行爆炸,恐怕会引发深层通道更剧烈的坍塌。”

      “你说的没错,”昭早早认同道,“所以我只需要略微松动土石的一点点威力即可。世子祭礼已毕,明日我便着人一面清理、一面加固,你计算好药量,让人把这里炸松一点,如此乱石更易撬开,工期会快上许多。”

      张铎道:“镇陵监文书载明,亥陵沟道分水两条,此条荒弃也还有另一条可用,何必再费事?”

      这人还看过镇陵监文书记录,可见是个干事的料,可惜所投非人。

      昭早早腹诽一通后道:“陛下旨意乃修缮亥陵,自当方方面面都周全才是,岂容有所遗漏?这沉疴宿疾,正好一并解决,你且先算着,我自会禀明世子。”

      张铎无法,只得领命行事。

      昭早早话说得干脆,心里却也没底——她不是怕说服不了肖平修缮此处,无论建极帝所图为何,她不认为肖平会在乎多费这点功夫。

      她怕的是,她回头为甬道中的某两具遗骸敛骨安葬,该如何向肖平解释。

      这亦是她甘愿来亥陵的重要缘由之一。

      她可以随便编个理由骗他,但她真心不想再这么做。

      翌日,肖平并没有多问便同意了此事,主将朱彪设宴请他前去,临行前他只特意叮嘱她道:“自行小心。”

      昭早早应道,“放心。”

      途经山间一座矮峰,她远远瞧见了另一端的望月崖——上一世她在那里长刀出鞘,杀得血肉横飞;这一世她手持钢钎,腰扎束带,勤勤恳恳来开山凿石。

      世事变迁,何其乖谬。

      肖炎大约是闲得没事,亲自率人将用作支撑加固的木料送到现场。几声沉闷的连响后,烟尘腾起,张铎观察少顷后道:“成了。”

      昭早早安排的人手紧随其后,甚至她自己也在其中。

      肖炎十分诧异于她竟要亲自动手,正想讥讽两句“这不是女子能为”之类的话……且见她一钢钎撬开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并随手扔到一边后,便瞪大眼睛不说话了。

      旁的人倒是咋舌不已,连数名监作都暗自看呆,一时忘记指挥役夫如何干活,被昭早早眼风一扫,才慌忙呼喝其他人加紧做事。

      她事前跟这些工部的下属说过,自己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叫他们不必在意。否则,她作为主官如此“亲力亲为”,其他人难免会多想,以为她要做什么表率,不得不装模作样跟着她一块。

      事实上,昭早早根本没那么勤快,也不想这样锋芒毕露……只是,为公主敛骨,却全权假手他人的话,她做不到。

      至少,她想要亲手把她从这里带出去。

      两个时辰后,第一具骸骨被人发现。昭早早垂眸看去,从残留的布料和指骨中握持的兵器可以辨认,是当时的一名杀手。

      “慌什么,不过是被掩埋的兵士罢了,小心移出。”昭早早吩咐道,“后续再发现骸骨,统一先报我过目。”

      这条甬道当年是被炸毁的。张铎昨日勘探时神色一变,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昭早早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在她前世身亡前,甬道内毫无任何崩塌的迹象,最后却掩埋了所有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幕后之人心狠手辣,为确保万无一失,连同杀手一并灭口。

      如同里面被改动过的机关一样,火药也必然是一早就埋入好的。

      因着坍塌迅猛,这些杀手相距并不远,直至日头西沉,陆陆续续清理出骸骨三十八具之多。

      这之中没有她要找的人,也没有她自己,昭早早心绪晦涩难明,整个人有些疲惫,只待明日继续。

      她这双手今生鲜少舞刀弄枪,也没做过什么重活,搬一天石头,血泡磨得满手都是,晚间洗漱时才觉出疼来。

      但这又算什么呢,她闭上眼,幽暗中立刻浮现出那人浑身浴血,被七根利箭钉透……如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明明没有睡,却依然逃不开前世的梦魇。

      往事已矣,旧日难追。

      她反复告诫自己,可思潮起伏,不能自控。

      自入利琅山以来,甚或更早——从退婚那日起,那些压抑日久的情感都似乎在这一夜沸腾起来,愧悔、悲痛、愤恨、不甘、遗憾,和无处可寄托的念想。

      若她未曾忆起前世种种,是否一切皆会不同?

      既然此夜注定无眠,昭早早索性起来,推开门去。

      她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中静坐,皓月高悬,寒蝉低鸣,心中的动摇转瞬即逝。

      若真可以选择,轮回千千万万次,她都愿意再记起。

      那年秋夜,他们也在这样的庭院赏月吃蟹,言笑晏晏,她怎么忍心忘了这一切?

      院外脚步声渐近,不知是谁轻叩门扉,昭早早应声,见到来人却是一愣。

      这张脸今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神情装扮,与此刻皆不相同,真要细看,五官也有区分,假如纤毫毕现地描绘到画纸上交叠,必然有诸多出入,但她偏生就是看得痴了。

      浮生若梦。

      “金疮药,可治手。”看她怔忡,肖平款步上前,递过一个瓷瓶,可昭早早并未伸手接。

      肖平疑惑片刻,并没多说什么,径自打开药瓶,熟稔地蘸着药膏帮她涂抹完伤处,留下一句“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昭早早半途已然回神,想问你怎么会来,是否肖炎多嘴,这金疮药是随行的蒯医官所合吗?你……你……

      她心神不定,欲言又止,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办,只好放任自己继续装傻。

      待门扉轻合,天地唯余清寂。

      *

      次日,又清理出遗骸十三具,整条水道畅通无阻,再无其他。

      可这些骸骨之中也没有昭早早要找的,她顺着甬道直找到更深处的分水尖,那里通往地宫的方向被石壁阻拦,只底下的暗渠显露出来——

      两具骸骨交叠纠缠,挤了一处,因常年被流水冲刷,已是残损不堪。

      昭早早心如擂鼓,呼吸声喘得粗重,旁人以为她是累的,直劝说些什么,昭早早摆摆手,蹲下身仔细分辨——不对,这是两具男尸。

      见她沉默不语,手下惴惴不安问道,“昭大人,此处可是有什么问题?这石壁能打开吗?”

      昭早早也正在察看,“应该不能。”

      此处完全没有打开过的痕迹,如果能轻易开启,慕容青必定会带着公主先逃进去。

      那么,自己和公主的遗骨到底去哪了?

      前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中毒倒地的那一刻,她原以为那便是终局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分水尖的另一边自然是另外一条分流水道,只是它并不通往山外,而是直抵溶洞内的一处暗河断崖,其下暗流汹涌,水势难辨。

      昭早早一路探寻过去,至崖边仍无所获,疑惑难解地探头观望崖下。

      如果慕容青回光返照拖着公主往下跳,那可真是……为敛骨增加了好大的难度。

      昭早早眉头紧锁,且不说水底有没有激流旋涡,就算是缓流区,十五年冲刷掩埋,能否留存整骨全凭天意。加之这样昏黑的水道,她跳下去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怎么寻觅?

      当然,也没必要硬跳,接长绳就好,而且暗河是相连的,可以找闵家借船……昭早早忽地福至心灵,对了,闵家有“没人”!

      所谓没人,是沿海疍民的一个分支,他们舟居水宿,尤擅闭气深潜、捞蚌采珠,自有一套于水下寻物的方法。

      昭早早暂且部署好甬道其后的加固、修整事宜,立刻便去寻闵栀。

      镇陵监卫所环明楼外围而建,闵家的主事船工都居住在西北角,闵栀平日里同样在此执掌调度,只不过院落稍宽敞些。

      听闻昭早早要找她借没人打捞物品,便询问是要找什么东西。

      这事既需要他们帮忙,便瞒不住,此处还算隐蔽,并无外人,昭早早直言道:“两具骸骨。此乃私事,不必多问,算我欠你人情。”

      “好说,”闵栀颔首答应,“我自会遣人秘密寻找,绝不多透露一个字。”

      闵家船队已将暗河水道摸索得差不多,七拐八绕将船行至崖下,以探暗礁为由派没人下潜。

      如此打捞两日,沿断崖处向前又搜寻数里,一无所获。

      闵栀问她:“还寻么?”

      昭早早踌躇半晌,难做决断。她心知希望渺茫,再找下去也是徒费人力,但……

      闵栀见状道:“我再让阿琛去试一试。若连他都找不到,那便就真没办法了。”

      昭早早点点头,亦决意如此。又奇怪道:“阿琛是没人?”

      看他模样,一直以为他是番邦异族来着。

      闵栀摇头,说的却是:“不知道。但他的水性极佳,曾独自在海上漂泊。。”

      这么厉害?昭早早不免有所希冀,特地在阿琛下水时守在岸边等。

      也不知闵栀是如何跟他交待的,反正阿琛什么也没问,还是跟那时在小院里一样,悠游自在的神情,一猛子扎下去,大半炷香后才又浮出水面。

      昭早早诧异,人可以闭气如此之久吗?闵栀笑着解释道,不过是他游得远了,换气的时候你没看见而已。

      果不其然,阿琛再一次从水里钻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如此寻索半日,仍是无果。再强求也是与人为难,昭早早终究不再抱希望,待阿琛下一次探头,她正要开口说上来休息吧,不必再找了,却见他摇头叹道:

      “你这么个哭丧脸蹲在岸边,吓也把人吓死了。”

      “……”

      昭早早哑然,不知骂他什么好。阿琛自顾自泅水上岸,“这底下没有你要找的,只有这个。”

      他说完,提着两样东西上来,置于她面前,一把是半截断刀,一把是柄软剑。

      “足够了。”昭早早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沉声道,“多谢你,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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