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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夺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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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
边塞伐夷、凯旋而归,得皇帝召见后,段瓴打马归府,已是酉时。
仆役簇拥着她,口里说着吉祥话,她拿碎银子打发了她们,独自踱去内院。
暗香扑鼻,她绕过影壁,园中腊梅果然开了,而让她止步的却是树下的人影。
“仁脊。”这些年二人斗得你死我活,她鲜少以表字喊他。
段膂消瘦许多,披发博裳,颓唐非常,哪似将军府嫡子?他坐在树下,膝头积了层雪,想必已候她多时。
“外头冷,进来再叙。”他没有回应,拄拐进了暖阁。
见他仰赖拐杖、步态蹊跷,段瓴心头一紧,莫不是抢夺出征权那晚为她所伤?
忐忑间她跟了进去。
地龙烧着,炉上温着青梅酒,她注意到靠在墙角的断枪,段膂用枪爱枪,她不禁心惊道:“你折了它做什么?”
段膂看也不看,道:“无用之物,留着碍眼。”
说着,他斟酒递来,却被段瓴抓住手腕掀开衣袖,瓷杯坠地裂开,登时酒水飞溅,青梅的酸涩在屋内弥漫开。
一道狰狞刀疤横陈他手肘内侧,密密麻麻的针脚好似蜈蚣攀附。段瓴头皮一炸,就要去扯他裤腿,反被他一掌格开,她激动道:“谁干的!”
她鼻子一阵酸楚,一颗心沉到底:“手脚筋脉被挑,他再也舞不起枪。”
段膂甩开她的手,敛起眼眸,似乎害怕其中某些东西暴露,只淡淡:“无需你操心。”
“是二房母子?”废了段膂武艺,她一介女子不得入仕,偌大将军府可不就落在她娘俩手中?
她抄起断枪就要往东苑冲去,却被身后一道巨力扯至段膂身前。
只见他脸色不佳,嘴唇开合:“那晚她们礼佛未归……除了你再无他人进出西苑,她又如何害我呢?”
段瓴没见过他这副颓丧模样,恼道:“她何需自己动手?随便买通个仆役——”
“够了,阿姊。”段膂苦笑道,可那双相似的眼中不仅愤恚,还有些段瓴看不明白的东西。
段瓴僵在原地,连呼吸也忘记,自二人记事以来,他再未这样叫过她,她的右眼皮狂跳,不详的预感窜上心头。
“别骗我了!”一滴泪从他眼眶滑落,此言若一记掌掴重重打在她脸上,段瓴忽觉心头火辣辣地疼,千言万语骨鲠在喉。
“我从未想过你恨我至此,抢了身份不够你还要废我武艺。也是……先生教过你斩草要除根了,爵位已得,你又怎么容得下另一个段膂呢?”段膂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他以为是她所为!
“不!不是我!我怎么——”
她怎舍得伤他?
“阿姊,阿姊……”段膂忽然一手按在她脑后,二人额头相抵,苦涩气息瞬间将此隅笼罩,只听他喃喃着,“阿姊,我们不争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你别再恨我了,好不好。”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卑软模样,不禁红了眼眶,一个“好”字就要脱口。
可就在这时,大将军对幕僚说的那番话,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不住嘶鸣起来。大将军说:“不比仁脊,她只是条活水的泥鳅,成不了真龙。”
恍惚中,父亲的话似毒蛇钻进她的脑子,嘶嘶地逼她开口:
“我确实恨你——”
恨你生了个男儿身。
恨你不费吹飞之力便能得到一切。
话音未落,她只感到胸口传来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经深深刺/进心脏,而握着它的却是她的孪生胞弟。
眼眸中迸出茫然与愤恨,段瓴揪着他的衣襟,艰难地问:“为什么?”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因为我也恨你。”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沾血的匕首被段膂举到他自己颈前。
“恨你抢走我的一切。”
“恨你毁了我的未来。”
“恨你是我的阿姊。”
“恨你……”
“我恨你,段瓴。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杀了你。”
“叮咣”一声,匕首坠地。
段膂释怀地笑了起来。鲜血从他脖颈创口喷出,他却紧紧拥住了脱力下滑的段瓴,仿佛以此宣誓黄泉路上他也不会将她放过。
雪夜阒静,把鲜血流淌的弱响衬得声如飞瀑。
朔风吹开窗,紫影飘入,一个女人站在血泊外。
“……谁?”段瓴竭力转过头,走马灯间,那人的脸孔与御前女子的重合。
于是那团乱线终于解开——大将军征战沙场数十载,声名赫赫、万家生佛,皇帝忌惮,虽不能杀他,斩断将军府血脉却是易如反掌——
她本以为死于此故,最后却见紫衫女子捡起染血匕首,听她淡淡道:
“多谢你令他起了杀心,否则真叫人束手无策。”
好一招借刀杀人!
死亡漩涡向下拖曳,视线模糊,段瓴气若游丝,却笑起来,她抬手掐在女子虚影的脖颈处,怨毒至极:“杀了你 ——就算化作厉鬼,我也等在地狱,落入冥域之时,就是你的死期!”
女人的嘴唇开合,她却不闻声响,一颗雪花飘落在她眉间,将她彻底踩入黑暗。
***
“我恨你,段瓴。”
“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剧痛。
雨滴自瓦缝滴落,砸只中床上之人的眉心。
段瓴惊醒,意识回笼的同时,剧痛接踵而至,浑身似被千万匹马踏过,无尽痛楚随着呼吸涌来。
撕心裂肺的痛却令她一喜:
她还活着?那段膂呢?
欲翻身下床,却动弹不得,她习武十余年,略一分辨,竟发觉手脚尽断,血腥扑鼻,除却筋骨大碍,恐怕还有不少外伤。
惊惧间,雨夜潮气自门缝钻入,门外交谈声隐约传来。
“她是个大/麻烦,”说话的是个青年,声轻气重,像是个习武者,他顿了片刻又道,“若她将你我藏身之地透露给泊芳斋……后果不堪设想。”
回答之人声色苍老,是个老叟:“天殛二十道,筋骨尽毁——诶……能不能活还是未知。”
青年警惕道:“泊芳斋到底在筹谋什么,要干涉凡间因果,甚至甘愿赔上宗门天骄?”
“我看未必是泊芳斋的筹谋,且等她醒罢。”
“秦莲衣未必会说真话——”青年踱来踱去,似焦心万分。
声音在嘈杂雨声中断断续续,黑暗中段瓴蹙眉,不解何为泊芳斋、谁是秦莲衣,只一件事了然——他们不是皇帝的人。
她刚松了口气,剧痛激出一身冷汗,血气上涌,她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屋内传来异动,门外两人立时噤声。
很快门被推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迈入。矮些的是位耄耋老叟,他一挥袖,屋中灯盏随之燃起,照亮了床上的人。
见状段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抬,鲜血映衬下,脸色愈发惨白。
老叟在铜盆中浸湿手帕,坐在床边仔细擦着她的嘴角;而青年抱剑而立,目光如炬。
“若敢向泊芳斋报信,我大可现在杀了你。”青年语气不善。
牵动伤处,段瓴“嘶”一声,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我不知何为泊芳斋,敢问二位,可知胞弟段膂下落?”
二人神色一变,老叟飞快正色,掀开棉被,将二指按上她手腕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一股温和灵力探入。
忽然段瓴低哼一声,是体内忽有二力相角,劲势暴戾,似要活活将她从内撕开!
老叟触电似的缩手,立时锁紧眉头:“不好!她体内天雷残炁与我灵力相斥,心脉瘀滞、神魂不稳——匪石,你快去请筠爻!”
约两柱香后,筠爻跟着白匪石落在这方农舍,风风火火,人未到声先至,老远就听他嚷嚷:“太易老头又捡了什么金贵玩意儿?若非绝无仅有的极品灵兽我可不医!”
西屋内,段瓴艰难地转动眼球,朦胧视野中,太易站在床边,面露焦色,此时一道陌生的身影闪进。
她察觉到一道陌生的视线扫过自己,随即耳边炸开“哐当”一声——似是药箱重重搁在桌上。随即屋中立即响起筠爻的暴喝:“别告诉我她是秦莲衣!天爷——我是兽医!医死了算谁的?”
他抓起放了一半的药箱就要走,转身却撞在白匪石身上,怒道:“我可不上你们的贼船,麻烦另寻高明吧!”
这时太易不怀好意地贴近,攀住他肩膀,笑眯眯道:“筠爻啊,若没记错,你好像还欠老夫一条命……”
段瓴只听得来人长叹一声,接着他搁置下药箱,认命的声音来到她的床边:“一时失足被你唠一辈子,诶……也罢,便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识何为起死回生。”
一阵叮铃咣啷后,筠爻口念法诀,同时一双温热的手按上了她的体表几处关窍,段瓴忽觉头顶一痛,似乎一根针扎在了她的百会穴处,一股热流正由此处流入。
一刻后,他施法完毕,又向她嘴里塞了一颗硕大的丹药才作罢。
“如何?”太易问。
“筋骨断了太半,灵脉尽毁,神魂又几乎与肉身剥离,实属惨烈……”筠爻古怪撅嘴,“你们老实告诉我,这秦莲衣究是与哪位大能斗法,竟伤得如此严重?”
屋中静谧数息,太易似乎斟酌了片刻,低声道:“非人力所能企及,而是天殛。”
“她干涉了凡人因果!”筠爻倒吸一口凉气。
似有几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段瓴闭着眼,心下微动。
三人皆非凡胎,恐将她错认成了他人,而段膂下落还需从长计议。她不再思虑,只调息平气。
约莫半刻钟后,口中的丹药化尽,萦绕头颅的剧痛减弱,取而代之是一股清凉之意盘旋在她周身,隐约不断有细微咔咔声自体内传来,细细聆听,竟是骨血愈合的声响!
她咬牙睁眼,一条剑穗映入眼帘,视线往上,是一张英奇俊秀的脸。
那名为“匪石”的青年眼神如利刃般凌厉,其中不乏不加遮掩的忌惮。略一思索,段瓴欲解其防备,他们既非凡人,索性坦道:
“我并非秦莲衣。”
三人皆惊,太易忙问筠爻:“恐是伤及神魂?”
“大概,”筠爻思忖片刻就要二次探脉,“容我再试。”
段瓴注意到白匪石更为冷峻的眼神,情势不明,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道:“我出身褚国将军府,名为段瓴。”
灯焰忽晃,银光一闪,白匪石手中的剑已递至她咽喉!
“不可!”太易大喝,却被筠爻拦住。
白匪石半眯着眼,凛冽声线穿透雨夜的嘈杂:“若你不是秦莲衣,那便只剩一种可能——夺舍。你究竟是何目的!”
太易瞬间复杂脸神色,也不再试着拦他,颇为无奈道:“你为何要说真话呢?”
这话是对段瓴说的。剑拔弩张中,她先是一怔,虽然不解何为“夺舍”,可她模样英朗,若不作女子打扮常常被认成段膂,怎会接连三人皆把她认作她人?紧接着向床边二人乞了面镜子。
铜镜被悬在她面前,昏暗灯火中,镜中倒映出一张冷绝出尘的面容——蛾眉秀鼻桃瓣唇,面白似冷玉——陌生的同时又极度熟悉。
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訇然炸响。
“是她——竟然是她!”
嘴唇皴裂处冒出血珠,青筋自她额间隆起,段瓴阴恻恻地笑起来,惨白的皮肤也因此漫上诡异的潮/红,铜镜里清丽的五官扭曲至极。
一颦一笑,一呼一吸。这张脸孔似烧红的铁,早已经深深烙印在段瓴神魂!
——不是雪夜借刀杀她的紫衣女子又是谁!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然何其荒诞,重活一世,她竟成了自己的仇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骤然狂笑,模样好似疯癫!
床边三人面面相觑,太易更是蹙额疾首:“疯了……神魂错乱,这是疯了……”
只是片刻,段瓴止笑,只问:“老道,干扰凡人因果会遭天殛,是也不是?”
太易踌躇不答;白匪石还剑于鞘,质疑道:“你意为,秦莲衣干涉了你的因果?”
筠爻抱臂退至一旁,窥探的视线不断在其余三人人间流转,兴味盎然。
“她杀我至亲,为我血仇。”段瓴不愿回想,暖阁中浓重的血腥味却仍缠绕在她鼻尖,经久不散,尖刀似地扎进胸膛,泛起阵阵刺痛。
“天殛二十道,你又占了这副躯体,她恐怕已经……”太易沉吟道。
段瓴面若死灰,开口却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死了又如何,大仇得报后,我自会去地府找她讨回公道。”
闻言白匪石还欲开口,却被太易深邃的目光截住,他最终把话咽进了肚里。
筠爻好奇道:“秦莲衣已死,你还要向谁复仇?”
初见铜镜中这张脸时,她伴在御前,于是段瓴那张煞白如纸的新脸上,迸出一抹狠厉微笑:
“褚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