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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逼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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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段瓴再次跌在院中,木剑飞出老远。
背后汗涔涔的,她力竭地坐在地上,没有言语,手指却深深抠进土中。距苏醒那日已二月有余,灵丹妙药虽勤,二十道天殛对此躯体摧折过甚,她至今离了拐杖远行已是困难,更别提恢复武艺。
她望着院外莲池中渐露的荷角,胸中复仇烈焰愈涨,一刻不停煎焚她的心智。
段瓴勉力站起,麻木不仁重复:“再来!”
白匪石闭眼盘坐在破旧磨盘上,长剑飞回膝上,离她仅数步远,奚落道:“筋骨大损可没有那么简单,皇宫禁卫森严,劝你日早歇了复仇的念头,莫要白白送死枉费丹药。”
远处村舍升起袅袅炊烟,此刻太易仍在野钓,白匪石算了时辰,将长剑插/入土中,向厨房走去,一面抱怨:“好歹堂堂剑首,竟要为一介凡胎作羹汤……”
他该埋怨。
他二人辟谷已久,这方农舍需受五谷供养的只有段瓴。
捡来竹杖,段瓴拄着回屋,却被强光闪眼,定睛一看,原是白匪石的剑反射了阳光,剑刃之银白与烈阳之赤金交/缠,小院中竟现日月同辉!
那把剑似有魔力,她走近握住剑柄,稍加巧力便拔/出,情不自禁舞了套剑法。
云、带、绞,纵使步法踉跄,手中长剑却宛若银龙入海,隐去踪迹;
一记正撩,随之几个圆步,眨眼间人已在数丈外;
就在这刹那,原本下撩的剑顿似游龙出海,寒光乍现,飞一般刺出!
白匪石不知何时闪现身前,眼看就要洞穿其咽喉,剑尖被他颀长手指虚虚夹住,竟再进不能。
段瓴暗惊,反手一震欲脱手,剑反而凌空一转落入白匪石手中,直指她鼻尖!
白匪石脸上挂着鄙夷:“雕虫小技,敢在我跟前班门弄斧?”
再作声时竟出现在了段瓴身后,只见他气定神闲复现着她的剑法,一边还不忘讥弄道:
“云剑之属是为藏,撩是为近身,闪身直刺是为发。是套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剑法——
仅对凡人而言。”
段瓴脸上的肌肉不禁抽/动两下,指节紧绷得泛白。
语罢,白匪石向天随意一撩,剑气尖啸,穹顶层云顷刻被斩成了两半!和风登时化雨,从云罅间落下。
“这便是修界之道,无需仰赖花哨的剑法,一切只与修为相关。你强,天下皆为蝼蚁,死生只在你一念之间;你弱,便是他人刀下亡魂。”
细雨洒在段瓴脸上,冰冷浇灭心中火焰,她蹙眉语塞,身旁握紧的拳头却不动声色松开来。
“段小友与小石之功法各有千秋,某大饱眼福。”太易不知何时出现,从廊下走出,他抚掌,想必方才情形已被他收入眼中。
白匪石收剑回鞘,轻哼一声。
太易问段瓴:“段小友当真想好了要回故国?”
“是。有些事,我须得做些交代。”段瓴答。
她得警示大将军余下的血脉,将军府无论如何不能倒下;
还她得去见一位老友。
“也好……小石头,你就送小友一程,如何?”太易建议道。
白匪石沉脸:“那你?”
太易瞟了眼院中泥巴地面,乐呵呵道:“放心去吧,快去快回。”
段瓴不懂二人打什么哑谜,捡回竹杖,往西屋蹒跚而去。
***
一月后,褚国。
骤雨后,春风料峭。透过薄雾,远远可以望见将军府那道朱红的大门。
匾额高悬,上题“敕造大将军府”六个金字;楹联旁是几排戟架,此刻上面空空如也;阶下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饱经风霜,仍旧肃立,却不见了往日披甲持械、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家将。
白墙青瓦,朱门高楼,终不似往日光景。
门上泛黄的封条,上书几个墨字:
【奉旨查抄犯官段剑宅邸】
一阵蚀骨的痒意从手腕传来,唤醒了街对面伫立的人。段瓴衣袍已被薄雾濡湿,她掐了几下长了手腕内侧,那里长出了新肉,瘙痒时不时地提醒着她,这躯体早已不是她原本那具。
担忧果然应验,她姐弟死后,皇帝依旧难安忧心,大将军一脉,恐怕已全被株连。
可段瓴再流不出一滴泪,只望着紧闭的朱门。
这时一道怯怯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可不敢久留啊,小娘子,官府的人还常来巡呢。当心惹上是非。”
是个热心肠的妇人。
段瓴目不转睛看着封条,问:“敢问娘子,将军府因何被查抄?”
“传闻说是……通敌谋逆。”年轻妇人用衣袖掩面,支支吾吾。
“多谢。”段瓴收回视线,低头道谢。
可看清楚她的面目,妇人脸色一变,逃也似地跑开了。
“有那么吓人吗?”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段瓴呓语似的喃喃,挤出一抹苦笑。
秦莲衣的脸孔清丽端方,总不至于把人吓跑吧?
她不知,重伤初愈,此时的她面白如纸,双颊深深凹陷,两颗漆黑的眸子漆黑,活脱脱一副死人相。
将军府西巷,望春玉兰从墙内伸出几枝,花苞遭前夜骤雨打落,被鞋一碾,跟青石板上的泥水混在一处,黑乎乎的,溢着土腥,无人知晓它曾是高枝上一朵玉兰。
她不再多留,快步向附近官坊行去。
***
西京城中官宦、富贵人家多聚于官坊。
段瓴止步于一处豪华宅邸,檀木匾额上刻着“董府”。
门役将其拦下:“来者何人!”
段瓴虽一身布衣站在阶下,却难掩从骨子中散发的贵胄气息,言出如山:“我要见董玉贵。”
门役紧了紧手里的长枪,疾言厉色:“我家主人可是你要见便能见的?再不滚,当心小命。”
一辆华舆从远处驶来,门役立即趴跪于车旁,一人从车内出来踩在他背上下了车。此人肥硕似猪、脂粉敷面,正是侍奉皇帝身旁的太监总管——董玉贵。
他踹趴做脚凳的门役一脚,跋扈地咒骂起来,忽然注意到段瓴的存在,污言秽语就要出口,看清她面容时却膝盖一软,立时跪了下来,谄媚道:“奴才叩见国师,恭祝国师仙体安泰,法泽绵长!”
门役几人见状也赶紧跪拜。
秦莲衣是褚国国师?
段瓴不露声色,双手负于身后,淡淡道:“我有事问你。”
“你们几个死不长眼的,还不快恭请秦国师入府!”
一番布置,段瓴被请入书房,董玉贵恭敬地奉茶,一面赔笑:“国师游历天下必然舟车劳顿,且先在敝府歇脚,奴才已请了宫里的马车,两盏茶功夫就到。”
皇帝身畔无时无刻不跟着暗卫,目前她之功力不足与其抗衡,段瓴得在进宫前脱身。
“皇上近来如何?”
“整日都念叨国师呢!”董玉贵蹲下就要给段瓴捏腿, “皇上已诛灭段家,还请国师推筭一番,此番能否扭转国运——哎哟!”
段瓴一脚踹在他脸上,佯装愠怒道:“蠢货!我走前是如何交代的全都忘了吗?”
董玉贵捂着脸,跪下辩解:“奴才不敢!按国师推筭,段家嫡女是灾星转世,皇上召见她后立即派了杀手,可杀手潜入将军府时她与胞弟已双双死在血泊中,并非皇上不肯杀她啊!”
“既她已死,皇上又为何要诛灭将军满门?”段瓴握紧衣袖下的拳头。
“这……”董玉贵欲言又止。
见他如此讳莫如深,段瓴了然——秦莲衣利用皇帝除掉自己,皇帝也利用了秦莲衣所言除掉了心腹大患——她哑然失笑,皇帝为权,可秦莲衣身为修士,又缘何觊觎她一介凡胎的性命呢?
门房来报,宫里的马车已到。董玉贵欲侍奉左右,却被段瓴睥睨两眼,后者径直离府上了马车。
驶出一炷香时间,途径无人窄巷,段瓴打晕马夫,跃下马车。她摸出方才董玉贵偷摸塞的一枚金锭,打了壶好酒往城西陋巷踱去。
***
夕阳西沉,何记衣料铺,一个青年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段瓴未作声,撩开通往后院的帘子,熟稔地钻进北边厢房。
屋中弱灯如豆,昏暗中,一干枯老头靠坐在床头,他双目蒙翳,显然瞎了眼。然而她才走近,老头便猛地扭脸,骇人的双目圆睁,他难以置信道:
“是铜爵丫头?你果然还活着!”
“何伯…怎知是我?”
“你的步态我还能分不出来?”何悬颇为激动。
段瓴坐在床沿,才发现他苍老许多,不惑而已,白丝却爬了满头。
何悬红了眼眶,低声哽咽:“难道大将军果真密谋要篡位?”
一股阴冷窜上脊背,段瓴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屋内静默半晌,而后何悬满怀希冀地问:“你既活着,那段膂是否也……”
那名字的出现似一记直拳,狠狠砸在段瓴的面门,她只觉怅然若失,眼中慢慢热了起来。
很快闭了闭眼,泪水不见,她故作轻松道:
“我带了佳酿,河伯可否赏脸。”
何悬一顿,很快也绕开话题,两人就着厨房的隔夜花生喝起酒来。
“谁在外面?”何悬耳力极佳,忽然警觉。
可段瓴出门一看,院内空空如也,何悬摆摆手:“兴许是我听错了。”
何伯是个相师,颇懂些占卜方术。她本不信鬼神,二人相识数载,从未让河伯看过手相。
于是段瓴回到屋内,喝完碗里的酒,把手塞进何悬干枯的手心:“河伯可还愿为我看相?”
何悬酒量不佳,脸上已显出酡红,可段瓴此言却让他登时清醒,他紧抓她的手,急忙道:“你不要做傻事。”
“何出此言?”段瓴笑了,“情势危急,我须得离开褚国。”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段瓴的手心细细,言语怅然:“何时归来?”
“再不回了。”她不再笑,语气中带着中破釜沉舟的决绝。
二人沉默半晌,何悬目光沉沉,长叹一声后也不再问,解起相来。
“地纹深刻绵长,寿数或至耄年;”他沉吟片刻,表情愈发凝重,“天纹与人纹……诶,坎坷非常,铜爵丫头,这一路须得当心,针砭人性之劣,方能保全自身……”
段瓴离开何记布铺时,柜台后的青年终于醒了,他见她从后院出来,先是一愣,待她走后急匆匆跑入了何悬的房间。
何悬眼眶中还带着泪,有人进屋,他飞快地抹掉,问:“你可见着铜爵了?”
儿子何大一头雾水,疑惑道:“方才那女子?可不是段瓴,她何时进来的,吓我一跳。”
“什么意思?”
“她的身形样貌,与段瓴没有丝毫相像……况且,段瓴不是早死了?”
何大与段瓴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断不会认她不出。
何悬忽觉方才女子声色有异,一种吊诡之感升起,他立即用段瓴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脸色登时煞白,颤颤巍巍道:“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似人非鬼……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径直西行出了城,至一野地,段瓴望着东边的皇宫,揭开手腕纱布,恨恨抠开结痂,任由鲜血流淌。
秦莲衣借段膂忮忌、皇帝忌惮之刀,灭杀段家满门,却在天殛下神魂俱灭,反倒让段瓴夺了躯体重活一世。
可恨,可悲。
可奋不顾身也要杀段瓴,她所欲为何呢?
忽然段瓴高声道:“白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不远处的树后踱出一人,正是护她至褚国的白匪石。
他冷道:“修士弑杀凡众必遭天殛。何况,你一介肉体凡胎,于我无甚大用,凭何要我冒莫大风险为你段家复仇?”
可她要复仇的可不仅是褚国皇帝。
于是段瓴不言。心中却出现一副天平,左侧秤盘中为一根白羽,右侧一块顽石。本是顽石较重,可随着白羽被鲜血染红,天平却直直朝鸿毛倾斜。似乎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传来,可她此刻已满不在乎。
“扑通——”
段瓴直直跪了下来:“满门血仇,是我之因果,自该由我来了,必然不敢牵扯仙人。只求仙人收我为徒,传我技艺,他日我必斩了那狗皇帝人头,奉给仙人当酒器!”
语毕,她附身叩拜,额头在草地上叩出闷响。
白匪石面色一凛,难得没有讥挖苦,转身就要御空而去:“我不收徒。”
可一道力突然止住他的去势,扭脸一看,是段瓴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不耐烦地用剑鞘拂开,她被重重掀翻在地。
紧接着小腿却倏地一紧,一双瘦削的手正死死抱住他的小腿,段瓴绷紧的脸上不见遭到严拒的不甘,也没有被仇恨焚烧的痛意,那双清明的双眼中,似乎只剩下了淡漠与视死如归。
“此生愿为仙人所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白匪石不为所动,抬脚就走,她被拖行在地。
“求你!”
“就算收你又如何?就凭你自认值千金的膝盖?”他终于转过身,尖锐讥讽道,“还是尽断的灵脉?不管你究竟是秦莲衣还是段瓴,此刻的你,仅一个修炼废柴罢了。”
话音未落,段瓴突然猛地拽下他佩剑鞘,寒光乍现三寸,白匪石暗道不好,欲抽剑将其斩杀,她脖颈却是先他一步撞向了剑刃,他心下猛地一跳,硬生生运气逼偏了剑势,同时一掌向她胸口打去。
“咔嚓——”
“扑通——”
段瓴蓦地倒飞出去,狠狠摔向身后土坡。她闷哼一声,嘴里立即涌上来一股腥咸。
而偏出的剑气竟生生将后方的一棵柏树齐腰斩断!
“找死!”白匪石脸上瞬间笼上一层阴鸷。
段瓴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接踵而至,却难得笑了起来,“若不肯收我为徒,就杀了我——咳咳——”
话未说尽竟先咳出一口血来。
白匪石的目光钉在她脸上,只觉那张熟识的面孔,却顷刻变得陌生至极!
她微笑着,却不见昔日秦莲衣的温柔恬静,那张被鲜血洗濯过的脸上只有骇人的决绝。
她哪来的自负?竟敢断定他不会杀她!
仅仅一息,他再抬眼时,周身的空气立即扭曲——那是浓烈的杀意!
段瓴却撑着手坐了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仙人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收我?”
此时白匪石起了剑势,那截云之剑瞬间劈出,而段瓴连眼睛也没眨,只静静坐在原地,诡谲的冷静让白匪石一滞。
剑气斩过,荒草被连根拔起,对面小山登时四分五裂,尘烟散去,而段瓴却毫发无伤,她颇有些失望似地摇摇头。
“真是好本事!”截云剑尖缓缓垂了下来,白匪石脸色却并不好看,果决如他,竟险些中了她的激将法!
段瓴此时一介凡胎且因果缠身,若他真了结她,谁知道这次会是多少道天谴?
见状段瓴蹒跚走来,板正地再次跪下叩拜:“不杀,仙人便决意收我为徒,请受徒弟一拜。”
“可以,”白匪石怒极反笑,“我可以收你为徒,但有一条件——我要你在一月内引气入体,若达不到,届时你自行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