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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不死鬼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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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瓴竭力睁开一只眼,看见当康涨红了脸,嘴里叼着什么,正一瘸一拐向她跑来。
嗯,孺子可教也。
茫茫雪原中,倔强身影终于肯栽倒在地。
当康扑到段瓴身旁,连忙从雪里找出那颗灵石,叼进含着四颗灵石的嘴中,它猛地一嚼,数道莹白丝线随之飘出,自发地朝段瓴逐渐冰冷的身体伸去。
精纯灵力涓涓细流般缠绕在她周身,默默安抚着这具即将崩裂的躯壳。
谁?
谁站在那儿?
段瓴站在一片虚无中,此间无天地、无风雪、无方位,一个高大身影背对她伫立,他头束白色花冠,身着流彩锦衣,手执一把横刀。
那人忽朝侧方挥出一刀,蓝光一闪,硬生生逼退段瓴向前的脚步,熟悉刀光下,她当即就要唤出刈楚,然而一探,莲盏却也不见!
此间绝非冬宫!
没等她思考对策,修长横刀被他猛然高高抛出,她下意识一接,握住了刀柄。
三尺长的刀身修长笔直,银白刀刃衬得刀嵴愈发湛蓝,蛇形锻纹自刀尖蜿蜒,隐没在豹口模样刀颚下,好似千百银蛇被豹子吃进嘴里。
手心贴紧刀柄的瞬间,一股霸道气息钻进段瓴的筋脉,逼得她举刀一撩,一道裂帛之声顿响,刀尖未有震颤,却隐隐发出清越的刀吟。
好刀!
蓝嵴豹颚,错不了,这就是卫雀幻身所执之刀!
那背对她而立之人……
段瓴身形一闪,挥刀便朝卫雀斩去!
可视野中晃动,人影顿时模糊,她竟刺了个空,定眼一看,卫雀背影又出现在身后一丈远之处。
又是幻境?段瓴散开神识,发觉卫雀身上没有一丝灵力,不禁讶然。
她正疑惑之际,一道破空声响起——卫雀站在远处,手执虎刃,舞起刀来。
手上劈、撩、刺、格,脚下闪、转、腾、挪。
习武多年,段瓴当即认出,这是一套刀法。
即便不带灵力,那刀法却在她心中激起巨浪。
刀法招式诡谲非常,时而如暮春日光和煦;时而凶狠暴戾,刀吟似酷暑魃魔的怒吼;时而动,如秋风中下山之猛虎;时而静,似雪中红梅,与世无争溢散缕缕幽香。
刀风搅动的,远不止虚无中的气流,还有她一颗无法自拔的心。
段瓴的目光从始至终落在卫雀身上,落在虎刃上,一招招一式式,如同烧红的铁一般烙进她的脑海。
终于,她不由自主动作了起来。
久不用刀,起先还有些生疏,随着脚下步法愈发接近卫雀,手中豹刀也愈发亲近起她来。
虚无境界中,一时间刀光频闪。
春夏秋冬,冬春夏秋。
人生短短二十载的画面,随着刀法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春之灯会盛况、夏之学堂苦读、秋之边塞黄沙、冬之……寂寥雪夜。
她记起段膂和太易,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再睁眼时卫雀却好似换了个人——他宽阔的肩背缩起,白发霜染,整个人变得垂垂老矣,虽佝偻身子,却仍旧毫不含糊地挥刀。
杀机尽藏在迟滞的招式中,此刻他仿佛仅是一传授武功的老叟,招招式式洋溢着慈悲。
段瓴眨眨眼,他又变成一个稚童,头顶两个羊角髻,纤细的双手甚至难以举起虎刃。
迟迟抬不起刀,他有些恼怒,嘴里低低嘟囔,发出声声不合年龄的咒骂。
段瓴鬼使神差地走近,把手搭在他单薄肩膀上,马上就要将他转过身来,一道巨力骤然袭上她的脊背,毫无防备的她被扯得倒摔回去。
同时当康叫魂般的呼唤响起:
“段瓴。”
“段瓴!”
“段瓴——”
莫名的力量愈发迫切地撕扯着她,手中横刀受到召唤,飞回主人手中,此时卫雀静静站在远处,又恢复成琅琅青年模样。
“卫雀。”段瓴抵抗着身后怪力,朝那抹背影喊道。
男子顿了一瞬,继而缓缓转身,就在段瓴将要看见他真实面目之际,她眼前突然一白——
雪原上,女子终于睁开了双眼。
匍伏在她身侧的当康一喜,忙用鼻子去拱段瓴的手臂,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挡了回去。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救不活了呢!”
“真不是时候。”她的声音飘忽,好似呓语。
明明,就要看见血仇的面孔……
也罢,好在刀法刻在心中,倒不算一无所得。
当康像个被点燃的炮仗,顿时激动起来:“这是什么话!老子自己的伤都没顾得恢复把灵石让给你,你还不领情上了!你们人那句话咋说来着?狗咬驴,驴啃人心……”
“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段瓴揩掉脸上的血,戴上面罩,艰难起身,脚步虚浮得仿佛已经迈入残年。
“对对对!你就是那只狗,不识得好猪心!”当康道。
血兵恢复了有十分之一,好生诡奇!
是虚空幻境之功效?还是卫雀的四时刀法?
她没力气爬上当康的背,只揪着它耳朵。
蹒跚几步,她咳嗽两声,血丝从面罩的缝隙中流出,当康终于不再骂,安生地靠近她两步,嘟囔起来:
“那姓杨的不早说,不然咱也落不到这个境地……你也是,不是聪明得很吗?怎么还逞能用上那种损招?被反噬成那样,要不是老子心软你早投胎了。”
段瓴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又哪想折寿呢?
能用出瞬移,且化器为兽,卫雀幻身最少已经结婴,距能被称之为大能的上三境,仅差一个大境界。
对付她与当康此等喽啰,他若认起真来,不需旁的,一刀就能了结她们。幸亏他似乎十分享受猎杀之感,始终不紧不慢,甚至留足了她布阵诵咒的时间。
轻敌?段瓴并不这样认为,反觉那是一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是强大到某种程度的自信。
可正是这份自信,让他中了她“关门捉贼”之计,到底只是幻身,没脑子。
就是不知,卫雀真身心窍如何。
为了活命,她不得不兵行险招,明知以太初境初阶修为,不可强借星运,却仍使出了太易遗册中唯一能催动的一招——天枢诛杀令。
《假北斗九星法》中每一招的运转,都须与星宿对应的关窍运转灵力,她浑身筋脉堵塞了七七八八,其余八星倒是温和些,无论如何却也催动不成。
她苦笑一声,举起右手,只见原本延伸到手背的地纹,骤缩至原本的三分之一,且周围平添许多褶皱,似乎预示着寿数不仅缩短,还添了些坎坷。
此刻她想起河伯,若他没算错,她本能活八十岁,死时正值桃李年华,原余六十年寿元,经此一役便只剩四十年了。
还能发动两次天枢诛杀令。段瓴破罐子破摔地想。
当康的抱怨随风飘散,段瓴扶着它,走近裂成两半的山丘,只见裂缝石堆下露出什么东西的一角。
她摸出刈楚,用虚无境界中学来的刀法,虚虚一斩,剑气推开土石,露出底下二指大小的符纸小人儿。
捡到手里细一端详,那小人面画三点墨迹,不是幻身脸上的滑稽五官又是什么?
段瓴嘴角抽搐:二十年寿数换这么个幻身纸人?
实打实的亏本买卖!
刚将纸人收进莲盏,天地间冒出数个透明漩涡来,仅是数息,竟扩大至一尺。
地上漩涡中渐渐清晰,显出另一幅画面来。
绵马浑身是血,瘫软在玉璧残片中心。
卫雀幻身居高临下,他手中横刀直指她额间灵台,只需轻轻一刺,她便身死道消。
“我不想死,”一滴泪从绵马眼尾滑落,她绝望嘶吼,“我还不能死!”
同时,春/宫中,贯众似乎受到感召,豆大的眼泪倏地滚落,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不要!绵马不要!”
秋宫霎时风云巨变,卫雀幻身眉头一皱,足下一点,便飞出十丈远。
段瓴视线跟着他。手中虎豹双刀竟无端猛颤起来,他浑身绷紧,明显忌惮着什么。
绵马失去意识,剧烈抽搐起来。
白净脸庞上,青紫的血管膨出,双眼上翻,血红的瞳仁在她下眼睑处浮动,她大张着嘴,一只血红小手伸出,小心翼翼地攀上她的牙齿,似乎恶鬼就要通过她的血肉降临在这世上。
突然一声虎啸传来,虎刃幻化出猛虎,摧枯拉搜扑向绵马的咽喉!
血色小手收到惊吓,猛然缩了回去,一丝清明闪过绵马双眸,不等她呼救,咽喉已经传来剧痛。
蓝虎一口咬断绵马半个脖颈,顿时鲜血四溅,它尖利的爪子刺进她的腹中,残暴撕扯着。
空中回荡着绵马断断续续的惨叫。
场面如此血腥,饶是凶兽,当康也不禁头皮发紧,它咬紧牙关往段瓴身旁挪了两步,发觉她目不转睛,注视绵马支离破碎的躯体。
当康兀自迷茫:这天底下还有她怕的东西吗?
段瓴摸着下巴,视线定格在那几处伤口上。
只见创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再一细看,那人类的血肉中,竟伸出黑红丝丝粘液,伤口两端的粘液触碰融合,当即变为血肉。
竟有再生之能!
可深藏绵马眼后的赤色双瞳,与她口中的小手……
恐怕并非门派秘法那么简单。
血肉不断愈合、再生,红得近黑的血肉被蓝虎喝进肚里,然而与先前吞噬破山顶的豹子不同,它体型没涨,身上的蓝焰反而被缓缓浇灭。
远处卫雀幻身歪头,掐了个诀,金光如离弦之箭射/入绵马近乎愈合的躯体。
随着“呲呲”一声,作壁上观的段瓴不禁瞪大了双眼:
但见绵马胸膛变得透明,搏动的心脏上,赫然攀附着个浑身赤/裸、两寸大小的婴孩。
它浑身浴血,圆眼大睁,却胆怯异常,蓝虎一吼,便缩回绵马胸膛中,只瑟缩着抱紧了那颗青紫相间的心脏。
一根血管连接它的肚脐,鲜红的血液经由它身,竟变成漆黑粘液!
血肉得以极速再生原来是因为它!
漩涡涨至三尺,绵马生不如死,理智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段瓴因诡谲一幕失语的模样落入眼中,于是她毫不迟疑,朝她呼喊:
“救我!道友救我——求你救我!”
段瓴闻言怔住,此时绵马才记起,几人中段瓴修为最低,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怎肯冒性命之险救她?
已是绝路!
崩裂声忽响,蓝虎骤然爆开,一道蓝光自烟雾窜回,而卫雀手持双刀,已再度朝她飞身袭来!
刀罡就要将她斩成两半,绵马痛苦泪流满面,绝望地看向段瓴,却见一白绫飞出,似天穹流瀑,竟也直取她面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