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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兵燹 ...

  •   皎皎月色洒在莲池,被稀疏枯茎割成碎银。
      二人从褚国返回农舍时已是深夜,屋内燃着点点烛光。
      段瓴推开柴门,首次注意到上面的木匾,上面铁画银钩刻着“菡萏庐”三字。

      一日清晨,白匪石练功回来,推开柴扉,视线不由自主朝西屋投去。
      断骨的伤好全后,段瓴要了本基础修练法门,还有些干粮,便几乎闭门不出。

      他想起今日便是一月之期,正要敲门,“吱呀”一声,房门忽然打开,段瓴惨白的脸出现在门后。

      “今日便是最后期限。”
      “没忘。”段瓴把手里的蒲团放在院中磨盘上,盘腿坐了上去。

      听见声响,太易也从东屋出来,站在白匪石对面的屋檐下。

      段瓴闭上双眼,凝神吞吐。
      灵气化作透玉模样的团子,从山林、草地、古井乃至师徒二人身上逸出,尽数往她穴窍中钻。然因天殛重伤,灵脉尽断,灵气被挡在体表,迟迟难以进入拥塞的筋脉。

      一炷香后仍无进境,还没睁眼,便听白匪石说:“若今日不能引气入体,便剑解了罢。”

      事已至此,段瓴把心一横,催动功法。

      “不出所料,灵脉尽断,她连引气入体也做不到。”白匪石传音道。
      “且再看看。”太易回。

      段瓴忽然皱起眉头,涨红了脸,嘴角流出一缕血来。
      片刻后,印堂前寸步难进的灵气竟缓缓渗入,直接进到了灵台所在的泥丸宫。

      白匪石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太易惊呼:“快看她的血脉!”

      只见微小的血珠在血脉中奔流,它们并非孤军奋战,而是结成赤红的大军。在段瓴的指挥下,血兵如臂指使,攻城略地,攫住体表的灵气团子奔往灵台。仅仅一炷香时间,拥塞血脉尽被疏通,灵气在其中飞奔无阻。

      太易抚掌惊叹:“引血气为兵,血脉代替灵脉运气!此乃兵燹之道!天才!”
      白匪石挑眉,万分不屑,却还是出声提醒段瓴:“血脉乱流,当心走火入魔。”

      段瓴操纵血兵如常流淌,这才睁眼抹去嘴角血迹,向太易一拱手:“道人谬赞,段瓴实不敢当。”
      白匪石一愣,很快恢复神态——她既可以运气,必然能听见二人未加禁制的传音。

      “并非过誉,段小友,想到用血脉运气之人,千百年来,你是头一个。如何琢磨出这法子的?”太易问。

      “师兄给的太初功法中,详载纳气吞吐之法,可我灵脉尽损,纵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恰好前世于纵横之术略有造诣,我试了几回皆以失败告终,没想到今日竟成了。”段瓴从磨盘跳下,走到太易跟前。

      “奇技淫/巧。”白匪石道。
      太易叹道:“诶!此言差矣。段小友于修道之悟性,远胜你我。”

      段瓴勾起嘴角:“既得青眼,段瓴有个不情之请,求道人收我为徒。”
      言罢,她板正跪下,深深叩拜。

      太易顿时怔住,忙给白匪石传音:“不是拜你吗?”
      “若我拜白公子为师,他未必真心教我;拜道人就不同,师命难违……”她竟就这样大剌剌将心里算计宣之于口了!

      原来她打的这个算盘,白匪石翻了个白眼,忽觉有些头痛。

      太易一拍脑门,笑道:“不仅胆大,还聪慧机敏。你这个徒弟,我收了!”
      “拜谢师父!”段瓴拔高嗓门,又死死磕了几个头。

      “可这兵燹之法仰仗血兵运气,于你身体始终弊大于利。不到不得已,少用兵燹,咱们得找个法子修复你的灵脉才是。”太易道。
      “谨遵师命。”

      起身后,太易递来一把老旧柴刀,段瓴双手接下,却古怪了神色。
      白匪石唤出截云剑,向其一刺,火花四溅后,铁锈簌簌落下,露出了柴刀原本的模样。

      一把短剑映入眼帘,只见其长二尺宽二指,通身赤红,剑脊处嵌着几颗颜色各异的宝石,由血槽连成了一幅星象图。
      “此剑名唤‘刈楚’,是师父的佩剑。”

      短剑顿有千斤重,段瓴托起它:“师父的剑,徒弟不配役使。”
      “我弃剑已久,若你不用,那它只能拿来砍柴,”太易说话间,已到了院外,拿着鱼竿似乎要去野钓,“小石头,带师妹去那个地方吧。”

      朝着离去的背影,段瓴深深一拜。

      ***

      飞行一盏茶后,出现一处断崖,硬生生将连绵的山脉砍断。

      断崖几乎与地面垂直,好似由一把浑天巨剑劈砍而成;其上焦黑怪石遍布,偶有枯木一两枝自石缝钻出,与山脊上的草木葳蕤截然不同,取而代之是一派萧瑟景色。

      巨龙断首,阳气湮灭;地气受阻,生机断绝。
      段瓴一见这种地势,心下不禁惕然。
      这就是秦莲衣遭受天殛之处?
      极凶之地!

      一洞口出现在石缝中,洞中布有血禁,段瓴从白匪石处领了些新奇玩意儿,独自钻了进去。

      数步后已是漆黑,甬道逼仄嶙峋,很快划破了她的衣裳。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豁然开朗,复行半柱香,一座巨大的石窟映入眼帘,穹顶高悬似覆盆,地面平整方如棋盘。

      血腥味扑面而来,整个石窟都用鲜血画满了诡异的符文!

      手中灯叶燃尽,周遭陷入黑暗,段瓴搓亮另一片,却有一道寒光闪过。

      她走近,发现法阵中央放着拇指大小的一颗琉璃莲盏,试着注入灵力,一条白绫隐现其中,像是秦莲衣的法器;而反射光线的,她的视线牢牢锁在一旁物品上,那是一把匕首,一拃长,银灰刃,刀格铸成莲花模样,是大将军过寿时皇帝所赐。若她没记错,此匕首名为……

      “不留行”。

      便是那夜段膂刺进她心脏的那把!

      她把不留行捡起,却不慎被划破指尖,一滴血“啪嗒”滴落。

      就在这瞬间,“嗡”地巨响在石窟中炸响。

      脚下符文顿泛红光,整个石窟开始巨震,碎石崩裂,刷刷地落下来。

      段瓴心道不好,转身跑向甬道,然而没奔出几步,一股剧痛袭来,琐碎记忆钢针似的扎进她的脑海。

      片刻后,红光逐渐隐没,震颤停止。

      她扶着岩壁喘息,脑中画面定格在秦莲衣布阵跳崖,最终被天雷吞没的恐怖场景。

      “砰咚——”一声巨响,惊醒了耽溺回忆的段瓴。

      石窟深处,西北角落。一尊石碑轰然倒塌,向后摔成了两截。

      搓亮了第三枚灯草,段瓴握紧不留行,往石碑跟前走去。

      暗红的苔藓爬满了碑面,她用匕首拨开,几列大字映入眼帘。

      “殇子陈泗之墓
      呈德丙申年闰十二月廿五日午时生,甲寅年四月二十三日午时卒
      父陈平立碑于呈德甲寅六月十二日”

      是个十七岁早亡之人的墓碑,还算新丧。

      那是什么?

      墓碑旁她捡起一本破旧残书,草草浏览发现是本阵法衍义,可翻到后几页段瓴猛地瞳孔骤缩,那古旧残页上记载的,分明是招魂拘魄阵法!

      她望向遍布石窟的血符,联想起方才闪现脑海的记忆,一个巨大疑问浮现心头:
      秦莲衣借刀杀她,取走魂魄,究竟是为了召唤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无头的丝线将她缠绕,段瓴的头疼愈发剧烈。
      她眯起眼,揉着额头叹了口气,捡了无名古书与莲盏走向甬道。

      当天晚些,段瓴将带回的物件拿出来一一端详,拿给师徒二人一看,太易讳莫如深,只言此类功法阴损诡谲,绝非正道,接着便要帮她保管起来。

      “早前我被其借刀所杀,魂魄已在她手中,秦莲衣布阵,究竟是想招谁的神魂?”段瓴问。

      太易思忖片刻,没有头绪,只摇头。

      白匪石却难得正色,言语间隐隐透出顾忌:“百年前秦莲衣与那魔头交好,难不成……”

      “卫雀?”太易忽然皱眉,“荡魔之役时就已经魂飞魄散。就算是上古秘宝,也不可能重塑其魂神。”

      “也是……”白匪石沉默片刻后话锋一转,对段瓴道,“村东望月山今日来了两头野猪,祸害庄稼、撞伤民众,师妹若能剿杀之,我便传你截云剑法。”

      分明就是不愿教她。
      段瓴暗骂一声,面上仍恭敬:“师兄仁爱胸怀,我既入师门,必沿门风。不过……野猪凶恶,还望师兄借些法宝防身。”

      白匪石掏出储物袋任其挑选,道:“两头野猪的尸身,一头也不能少。”

      “是。”段瓴看见心热已久的一样法宝,就要伸手。

      白匪石一震,却拦她:“鬼蜮异火狠戾非常,非但防不了身,活物一旦沾上此火,不死火便不灭。”

      见白匪石常常用此烧饭,威力非凡火可比。闻他此言段瓴顿失兴趣:“灭猪可有时限?”

      “一月内。”

      “一言为定。”话毕,段瓴朝村东扬长而去。

      待人远去后,太易才贼兮兮道:“小石头从不关心凡世,今日怎忧心上庄稼了?”

      “她一旦学成截云剑法,就要杀进褚国的皇宫,天殛降下便是万劫不复,”白匪石唤出截云擦拭起来,“毕竟是师妹,我又怎忍心她再死一次呢?”

      拭剑的帕子上沾了血,太易愣了一刹,很快笑起来:“真坏啊,你小师妹怕是永远找不到第二头野猪了吧。”

      白匪石弯了眉眼:“师父莫说漏了嘴。”

      ***

      约定后第三日黄昏,段瓴拉着板车的身影出现在小院外,她满身是血,刈楚剑被随手插/在腰带内。

      “三日就杀啦!”太易打开柴扉,迎她进来。

      “第一日夜里就杀了,却迟迟没找到第二头藏身所在……”段瓴扔下板车,大剌剌踞坐在院里。

      白匪石倚在门框上,难得轻松道:“可要伤药?”

      伤药?她?
      段瓴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血,自满道:“这可不是我的血,比起伤药,我更需要吃饭,就麻烦师兄为我洗手作羹汤了。”

      果然白匪石的微笑登时僵硬,他取了块猪肉,咬牙进了厨房。

      太易见野猪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全是血窟窿,心中不免感叹:“仅仅太初境初期,未习得一门功法,仅凭凡间剑法竟狠戾如此,如若不是秦莲衣一事,她恐怕不止这点能耐,莫不是个修炼天才来的?”

      午后用过饭,段瓴换了身干净粗布衣裳,留了半扇野猪肉在院里,拉着另一半上集市售卖。

      天刚擦黑,一人一车的影子出现在野径上,很快进了院中。

      暴雨如注。

      房中白匪石在床上打坐,透过砖墙,视线落在那瘦削的人身上——她坐在西屋的门槛上,当注意到她眼中的猩红,他却忍不住睁开了双眼。

      雨水溅起,沾湿了衣摆。

      段瓴浑然不知,耳边始终回荡着集市中同乡的话,他说:“褚国皇帝病死了。”

      死了?

      她问死因,那人见她神色有异,嗫嚅道:“说是染了肺痨。”

      这么轻易就死了?

      害怕不能在他寿元尽前将其手刃之,段瓴任由自己被仇恨驱使,日日夜夜修习功法、操血攻淤,到头来那狗皇帝还是躲过了她磨练出锋的剑。

      狗皇帝怎么会死呢?

      那些被鲜血惊醒的夜晚、那些午夜梦回的呼喊、那些汗水与伤痛,竟然都随着狗皇帝病死,飘飘地湮灭在这天地间。
      他怎么能死?
      他凭什么死!

      雨丝冰冷,却浇不灭她心中那头啃食肺腑的恶兽。她睁开双眼,回房取了莲盏,头也不回地踏入雨中。

      ***

      第二日夜,褚国皇陵。

      一名陵卫正打瞌睡,余光一道白影飘过扎进树林,他顿时清醒,大叫着:“谁!”

      其他陵卫赶来,他指着旁边一片林子,忙呼有人闯入皇陵,一行人慌乱追击之际,一道黑影窜入陵墓的神道。

      两声轰鸣后,最后一道石门碎裂。

      过度催动血兵,段瓴口中喷出鲜血,她却无动于衷,直直朝面前幽宫中的棺椁走去。

      “咵啦!”
      劈开内棺材,在金银财宝的簇拥下,皇帝腐败的脸闯入视线。

      望着那张肿胀得变形的脸,段瓴低低笑起来,手里的刀剑深深贯/入尸身的脸上、胸腹、四肢。

      毫无章法,刀剑切开血肉,砍断骨头。
      灭门的恨、得知他病死的恼怒、不甘、痛苦……化作她毫无章法的一剑剑一刀刀,全部奉还!

      她恣意地倾泻满腔痛楚,声响在偌大的陵宫内回荡,似神鬼哭嚎。
      皇帝的尸身早已成了一团肉糜,暗黑粘稠的液体混着粘稠的褐色腐液体,浸染了华贵的龙袍,溅在她身上、脸上,整个墓室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癫狂中,身后传来一声异响,段瓴猛地回头,只见方才那陵卫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却举刀向她:
      “来者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皇陵,还……还亵渎先皇圣躯,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呵,呵呵……”段瓴陡然笑起来,阴恻恻道:“九族?那也得我有才能诛啊——”

      满脸黑红的尸糜下,她的牙齿在昏暗幽宫格外洁白,好似一株鬼火。

      而段瓴,更是恍若恶鬼!
      陵卫两股战战,就要逃命,可幽幽话音未落,段瓴的刈楚已飞向他颈间!

      “不能杀他!”一道陌生低喝倏在耳畔炸响。

      刈楚一偏,段瓴顺势打晕陵卫,警惕打量起幽宫,却未发现第三个人影。

      “装神弄鬼,出来!”
      回答她的却是自己的回音。于是她剑指晕厥在地的陵卫,恶狠狠道:“再不出来,我杀了他。”

      “杀凡人会遭天殛,若我是你,便不会杀他。”一道泠冽声音竟从脑中传来。

      段瓴愣住:“你是谁?为何在我体内?”

      静默片刻,那人开口:“我名陈泗。为何在这具身体……我也不得而知。”

      陈泗!
      不正是石窟孤坟的主人?
      秦莲衣苦心孤诣,难道是为招他魂魄?

      此时陈泗似乎洞察她之疑虑,迅速道出一个名字:“卫雀——我在石窟听她提起这个名字。”

      魔头名号一出,段瓴冷静下来:
      石窟风水极阴,魂魄难逃,陈泗新丧,多半也是被法阵拘住的孤魂。

      于是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希冀,被狠狠浇灭,段瓴喃喃:“原来真是招他……可他魂飞魄散,已经死了几百年……我又能如何呢?”

      ***

      菡萏庐仍被初夏的骤雨笼罩。

      一带血骨碗被扔在白匪石门口,他睁眼,先是为头骨小碗一惊,看见段瓴落寞的身影再坐上西屋门槛,他破定下了床。

      段瓴坐在檐下,摸着刈楚剑身上的宝石,迷茫笼罩着她的眼。

      前世自有记忆以来,她便立志不作段膂的磨刀石。
      她不愿成为将军府遮风避雨的瓦当,而是要成为被寄予厚望的脊梁。段膂可以,她也可以建功立业、开辟一番天地——前二十年,她一直以此为岸;

      重生后,罪魁祸首秦莲衣死了,杀皇帝便成了她的岸;

      如今……

      凄风苦雨,搓磨心智。

      忽觉身旁渡来一阵暖意,段瓴转头一看,是太易挨着她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师傅。”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这么冷的天,乖徒为何坐在门口啊?”

      “师傅为何醉酒,我便为何坐在这里。”

      太易笑起来,用竹杖敲了一下她的头,“小小年纪,哪学来这许多愁绪?莫要学为师,在此徒作悲声。”

      段瓴冰冷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落寞,苦笑:“褚国皇帝死了,我无仇可报了。”

      “怎么个死法?”太易打了个酒嗝。

      “肺痨。”

      “岂非快事一桩?杀人是何等罪业,他死了不行,非得亲手沾满鲜血才能解心头之恨吗?”

      段瓴只为复仇并不嗜杀,于是她摇头,半晌沉默后却不答反问:“师父,如果乘于舟上,两岸都消失了,你当如何?”

      “没有岸的水,不就是海吗?”太易似乎醉得太过,语气有些奇怪的飘忽,“原来如此……你见过海吗?”

      没有。褚国没有海岸,东夷国倒是有,若是她有机会收了东夷,那便有机会见到了。
      她摇头。

      “那你想见见吗?”太易奇怪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墙后的白匪石闻言也失笑,叹了一声,拿了榻上的棉被开门走出来。

      话音未落地,一道强光忽然从地下穿出,覆上段瓴身体,把她整个人裹成了一个发光大茧。

      她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过,不等再睁眼,一股巨大的失重感袭来。

      “啊——”一声嘶哑的惊呼从段瓴的喉咙里挤出。
      云雾飞快划过她的脸庞,她强忍不适睁开双眼,无尽的蓝色就这样无情地撞进她的眼眸。
      她正从半空中极速下坠,而下方那无垠的蓝色在她的眼中不断延展——无边无际的水,那是海!

      来不及思考,呼吸间,巨大的痛楚瞬间传遍了全身,段瓴面朝下狠狠拍进了水面。

      海水冰冷腥咸,如同一位恣睢的帝王,大手一挥,夺去了她的耳目,使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事物,孤立无援,只能乖乖臣服在他暴戾的统治下。

      要死了吗?
      这一生就此草草了结吗?
      那些日夜刺痛神魂的东西再也不必执着了吗?

      好冷,比段膂杀死她那夜还冷,海水似乎就要将一切的恩怨泯灭。

      不!
      不!
      不!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段瓴的脑海里骤然炸开!那是她原本的声音,她在尖叫,她在嘶吼!

      “我绝不屈服于你!”那个声音不停在耳边炸响。

      僵硬的双手和双腿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划动。海水被激怒似的,变得黑暗又粘稠,似乎有无数手伸出,抓住了她的脚、她的小腿、她的腰、她的脖颈,企图将她吞噬进无尽的深渊。

      段瓴忍痛睁开双眼,海面上的阳光,似乎变成了一只温和敦厚的大手,朝她伸来,于是她毫不迟疑死死地抓住了它,全然不顾两股力量撕扯带来的剧痛,使出全部力气,向上,向上!

      “呵——”终于露出水面,喉咙一片腥咸,可段瓴无法停下剧烈的呼吸。这是她的身体越俎代庖,绕开意识,恣意地宣告自己的主宰。

      一碧万顷的天空传来太易声音,他得意道:“大海的滋味如何,不比小江小河差吧?”

      沉浮中,段瓴平复了呼吸,于是她终于注意到从海面升起的巨大红日、略过天际的海鸟,感受到了和煦如轻纱腥咸海风,听到了海面下隐约传来的声声嘤咛。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是鲸吟,它们在问候你今日如何。”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原本的寒冷,这一切如梦似幻,段瓴甚至出现了一瞬的恍惚,喘息间本能地回答:“很好。”

      太易坐在云端,眉眼弯弯,将手里的鱼竿一甩,白色的线飞向段瓴。

      眼前白光又是一闪,壮阔海天顷刻变换,嘈杂的雨夜瞬现眼前,一阵风拂过,然而先寒意一步覆上段瓴身体的,却是一床棉被。

      白匪石似乎已在二人身后站了许久,衣角已被雨水溅湿。

      太易笑眯眯地凑过来:“见识过了无岸的江河,想必徒儿不需要师傅的答案了吧。”

      身上被海水浸透,衣摆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段瓴裹在棉被中却没感觉冷,她瓮声瓮气,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却被风雨吞没。

      太易、白匪石,甚至陈泗都没听清的答案,逆着下落的雨,直达天听。

      与此同时,蜀中,鱼凫残殿。

      童子照旧燃了三炷香,插在朝向西北的香炉中。燃到一半,中间那支香上升腾的白烟倏地变黑,殿后床榻中忽然伸出一只颀长的手,缓缓拉开了帏幔。

      见黑烟现,童子一愣,立马来到后殿榻前,恭敬地跪拜。
      “主人。”

      榻中人饶有兴味地勾起了嘴角,喃喃道:“呵,好狂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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