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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蠋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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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青玉书案应声裂成两半,段瓴将刈楚收回莲盏,又看向手中的功法。
前日天边的巨幅血莲令她心头一震,暗忖原身根骨极佳,尽管灵脉尽断,未必不能运转泊芳斋功法,于是段瓴花去将近整晚时间将书橱上的功法逐一试过,总算找到一门可练,正是她手中这本《涉江踏莲心法》。
扉页记此法“涉渡灾厄之江,步步生莲以自保”,分明是防身低阶功法,可却能使血兵调用更加顺畅,这倒令段瓴意外。她口念法诀,一莲台顿现脚底,眨眼间莲瓣疯涨,于头顶合拢。
巨型莲苞竟将她整个儿包住,不留一点缝隙。
她欲前往奔星阁拜师,途中恐逢艰险,此功法倒是来得正好。
就是不知这低阶功法究竟能抵挡多猛烈的攻击,她思索间撤回体内血兵,脚下莲台消失。
“宗门未开,你打算如何离开?”陈泗问。
段瓴的视线穿过窗棂,飘上澄蓝的天幕。
宗门记事记载:泊芳斋宗门在天,一月一开,除此外,若要进出,需该月值守接送。
距本月宗门大开之日,还有二十八天。
若性命无虞,久住泊芳斋也无妨。可那柄由许袭英握着的猜忌巨剑,正高悬头顶,风雨飘摇间,摇摇欲坠。
“不急,就算今日开门,许袭英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段瓴道。
话毕,她却被地面某处攫住了视线。
方才护身白莲顿现,顶歪了一块地砖,砖缝中透出丝丝蓝光,日头阴翳,那微光几乎把整个屋舍染成绀青,吊诡至极。
掀开几块地板,地面下的场景令段瓴呼吸一滞。
一片蔚蓝深湖闯入眼帘,湖底却白茫茫一片,是湖沙?
“那些是……石头?”陈泗的声音仿佛被这盈盈蓝湖稀释,变得空灵。
湖水太深,视线受阻,段瓴伸手向那方被掀开的地砖下探去,本以为至少有结界,就像断崖石窟那样,手指却直接穿透平静水面,浸入冰冷的湖中。
居然不是幻境!
“此地古怪,你还是离——”
“扑通——”
陈泗话音未落,段瓴已脱下繁琐的外袍,闭气跳入湖中。
湖水砭骨,犹如腊月寒霜。段瓴似无所感,径直朝湖底游去,待得近了,她看清一切时,口鼻猛地呛入湖水。
“咳咳!”她连忙催动血兵,借由周身孔窍汲取水中的空气。
那白茫茫的湖底,竟全由一具具人骨堆成!
连绵不绝的人骨几乎摞成山峦,骨山连绵不绝,一直延伸至视野尽头。
“再近点。”陈泗道,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段瓴沉到湖底,被踩断的枯骨激出串串气泡,她捡起几根腿骨,上面残留的破坏痕迹触目惊心。
陈泗陈生道:“男女皆有,不乏老幼,且这些骸骨大多畸形偏细,看起来并不似常人。”
段瓴触摸着骨头上巨大的伤痕,问:“这伤不像是打斗所能造成,是野兽?”
“不似寻常野兽,”陈泗斩钉截铁道,“若是齿痕,这东西怕最少是当康的五倍大小。”
段瓴唤出刈楚,挑开骨堆,捡起下面的银质令牌,上刻着歪歪扭扭几个小字。
“蓝溪派。”
思忖之时,背后忽传诡异之感,她将令牌收入莲盏,转身看去,却与一双巨如鹅卵的眼睛四目相对。
那漆黑的双眼似无底深渊,她的神魂瞬间被其攫主,浑身不得动弹。惊愕间,怪物庞大的身躯这才从深蓝湖中浮现。
硕大无朋的身体被黯淡的鳞片覆盖,四爪好似四把大戟,尖利非常;分明是龙身,那怪物却长了张古怪人脸——眼眶凹陷,两只眼珠深深嵌在其中;两颊无肉,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裂开的嘴里挤满了尖刀一般的利齿。
到底是什么怪物?当真鬼气森然!
“喀喀——喀喀——”
它嘴里发出刺耳的磨牙声,冰冷湖水之中,段瓴顿觉浑身火烤似的,血气倒冲,亿万血兵在人面龙身怪物面前偃旗息鼓,瞬间溃不成军。
莫说运转灵力,她连氧气也快耗尽!
“失策!”她心下暗骂。
怪物端详她的脸,仿佛察觉她并非秦莲衣,爆发出一声怒吼,水中段瓴听不见任何声音,而腹中脏器却随之剧烈共振,剧痛从胸口传来,血兵更是恹恹,这具身体心脉羸弱,再被它牵制怕是小命难保!
怪物陡然发难,前爪急速向她心脏刺来!
不好!
“嗡!”
只听短促一声异响,怪物惨叫一声,被烫了似的甩开爪子,利爪登时皮开肉绽,深蓝的血液从伤口逸散开,湖水霎时浑浊起来。
痛楚使怪物松懈了威压,段瓴得以喘息,飞速催动血兵上浮,同时口念踏莲法诀。混乱的余光中,暴怒促使怪物疾速追击,它形体流畅,很快逼近段瓴双脚,血口大张就要将她拦腰咬断!
威压再度袭来,她呛了口水法诀中断,脚下莲台就要隐没,电光火石间,陈泗念起余下法诀。
“啊啊啊啊!”
怪物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
猩红莲苞乍现,将段瓴牢牢包裹。怪物一口咬下,尖刀般的牙齿蹦飞数颗,癫狂地翻滚起来。
段瓴趁机全力上浮,只一息便跃上水面,眼看怪物又要追来,她长腿猛踢,将地砖重重踩下。
绘着白莲的地砖犹如烛剪,将湖底诡谲的异象彻底掐灭。
眼前再度恢复成静谧屋舍,若不是浑身浸湿,她恍惚间甚至觉得方才所见皆是噩梦。
屋内鸦雀无声,惟余她嘈杂的心跳。
过度催动血兵,段瓴力竭,瘫坐在地,这才来得及大口呼吸,听陈泗心有余悸道:“此地不宜久留。”
段瓴换下湿衣,将长发包在头顶,快步踏出门去。
行至度支堂时,她才透过心声道:“方才……多谢。”
就在怪物爪刃就要洞穿她胸膛关头,她眼前忽有幻影闪过,紧接着似有两只温热大手捧起她的心脏,稳稳护住心脉,同时重伤恶兽。
段瓴从未学过这门功法,兜里空空也无护身法器,想来能救她一命的,也只有陈泗。
向来讥诮的陈泗一反常态地沉默,段瓴心头一紧,匆忙卸下心防,察觉那抹似有若无残魄并未就此消散,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看来,残魄离体对其损耗极大。
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一丝极为陌生感觉。
人们似乎叫它……后怕。
“今后若无万全之法,我必不会将你分出。”她心道。
不知陈泗是睡是醒,段瓴似乎也不在乎他的回应,径直踏入度支堂大门,对柜台后的弟子道:“我屋中书案塌了,能否再领一张?”
值守弟子面色一喜,道:“大师姐只要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咱也给您摘下来!”
“油嘴滑舌。”段瓴腹诽,旋即意识到与陈泗“同舍”日久,自己竟也嘴毒起来,不禁蹙眉。
她问:“你也出自花门?”
弟子单手一撑,轻盈翻过柜台,他两手一拱,嬉笑道:“小的姓张,名木叶,出自叶门剪桐一脉。可不是仅有花门弟子这样叫,咱们叶门、隔壁根门弟子也都这样叫。”
秦莲衣在宗门威望可不小,难怪裁叶那日百般刁难。
段瓴不再客套,道:“除去书案,我游历期间屋内丢失不少东西,现下得拿度支堂的领料记事对账。”
“嘶——怪了,”张木叶二指搔着下颌,“大师姐屋舍布了结界,就算有不长眼的敢偷到您头上,也决计进不去……再说,这段时日许师兄替您清扫房间,会不会是他借走却忘记归还?”
打扫屋舍、取走书橱某本书册的,果然是许袭英。
段瓴问:“书案,何时能给我?”
“既然急要,小的这就去库房给大师姐取,稍等。”张木叶一溜烟跑去库房。
面对多如牛毛的领料记事,段瓴锁住堂门,咬破指尖,飞快在地面画出阵法,自己盘坐阵中。
此阵名为汲取阵,出自秦莲衣遗落石窟的那半部阵法,她赶路途中草草看过,没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处。
只见一个个墨字从书页间钻出,蝴蝶一般在空中翻飞,仅仅数息,密密麻麻的文字从数万记事簿中飞出,尽数环绕在段瓴周身,她目光如蛇,一目十行,很快在浩如烟海的小字中找到了记载秦莲衣名字的那册记事。
度支堂门忽然被人拍响,门外传来张木叶奇怪的喃喃:“奇怪,我也没锁门啊。”
段瓴用灵力抹去阵法,取下那本秦莲衣专属记事后,给他开了门。
“喏,上好的紫篁竹书案——大师姐在看领料记事?”张木叶将储物珠递到她面前,探头问道。
据载,前一百余年,花门之花费,无论珍贵丹方材料,还是提升境界的至臻法宝,有三分之二竟全落在秦莲衣一人身上。莫非真如断舌青年所言,秦莲衣与宗门长老有私,得其偏私至此?
段瓴的目光牢牢钉在某页,单刀直入:“四百年前如此巨量的丹药,度支堂竟如此大方,说给就给了?”
要知道,此年就秦莲衣支走的丹药灵石几乎占据花门消耗的十分之九,该年发生之事,必然不同凡响。
果然,张木叶一番思索,道:“大师姐你忘啦,那年三门七宗共伐鬼蜮,花门迟长老不慎身陷冥河不得出,三门那几个所谓‘大能’,真遇到事儿了反而当起了缩头乌龟,竟没一人敢去救。眼看迟长老就要殒命当场,还是大师姐您奋不顾身,冒着被冥河鬼火烧尽修为之险救出了长老。”
他讲得有鼻子有眼,提及三门几位大能时,鄙夷之态仿佛就要凝成实怨灵;叙及秦莲衣勇救恩师之壮举,更是眉飞色舞,自豪钦佩之色溢于言表,仿佛他才是那个为修界交口称赞的泊芳斋“天骄”。
“为疗迟长老与大师姐的伤,咱们度支堂自然该不遗余力,要知道,大师姐就是因此成为我整个泊芳斋的大师姐的。”
段瓴眉头一挑,笑道:“当然记得,只是支出丹药数量如此巨大,属实令我吃惊。”
张木叶捂心,崇拜道:“不愧是‘修界活菩萨’,宅善至此,我等叶门弟子也以大师姐为榜样,绝不拖我泊芳斋重回七门之首的后腿!”
午后烈阳正盛,古榕枝叶葱葱郁郁,似一顶大盖,遮蔽着其下根深蒂固的根系。
离开度支堂后,段瓴跃上廊桥,一路行至一幢吊脚琼楼前。
她站得笔直,通传道:“弟子秦莲衣,云游半载,返宗归省,特来向师父问安。”
数息后,琼楼始终不见动静。
段瓴于是再请见,此番里头倒是传出些窸窣声响,长老住所,必然不乏各样禁制,未有允许怕是不得进。
正要打道回府,忽有低低一阵呜咽自楼中飘进了她的耳朵。
花门长老,他在哭?
好生蹊跷。
脑中忽有念头一闪而过,段瓴还未厘清其中关窍,手掌已经抚上门扉,轻轻一推,那看似沉重的铁门竟陡然大开,红牡丹色的地毯被框在门内,好似毒舌吐出信子,不断招引她向里踏足。
无禁制?还是禁制对她无效?
循着细微声响,段瓴来到迟长老的寝屋,晦暗的光线下,一团黑乎乎的肉/体不断在床榻中扭动,她绕过屏风,就要来到榻前:“师父,徒儿——”
“呜呜呜——”
那团锦被下的人剧烈颤抖起来,哭声几乎接近悲鸣。
陈泗醒了,警示道:“堂堂一门长老,终日闭门不出,甚是诡异。你还是想法子离开,莫沾染宗门是非。”
段瓴不答,掀开锦被的刹那,恶臭扑面而来,她掩住口鼻,只见一坨难以名状的肉团在榻上蠕动。
迟长老,皮肤和四肢全部消失,成了一具没皮的人彘。
果然是被那异火焚烧,他的面部融成一团,五官只剩下一张小孔,那吊诡的呜咽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倾尽花门财力,就为了令一门之主非人非鬼地活着?
秦莲衣,你果真“仁善”。
“师父?”段瓴为验证猜想,向迟长老只剩下半截的手臂伸出手去。
显然池长老不仅抵触她的声音,连她贯注了灵力的触碰也畏如蛇蝎。
他疯狂挪动自己失去皮肤的身体,一心要往床榻角落里躲,哪怕细嫩的血肉再次被床单磨破,他也甘之如饴,仿佛段瓴是豺狼虎豹,而角落才是母亲最安全的臂弯。
一切尽在不言中。段瓴离开琼楼回自己屋舍途中,与许袭英在某座廊桥不期而遇。
他刑伤堪堪愈合,便马不停蹄离开了圃人堂。
照旧一袭青色道袍,他今日将头发全部束起,显得更加干净磊落。
许袭英的眼神越过段瓴,落在她身侧的一株牡丹上,喃喃道:
“花肥则虫肥,虫肥则花瘦。”
她定睛一看,是一只肥硕蠋虫正啃食着花瓣,于是意有所指道:“蠋食花是为结茧,等破茧便成蝶,蝶授花粉,是为花利。”
许袭英温润一笑,与段瓴擦肩而过。
“可我不喜欢蠋虫。”他道。
陈泗叹气,段瓴却不以为意,只道:“且等那蠋虫破茧罢。”
当日晚些,张木叶下值,途径某廊桥,远远便看见地上两坨青绿色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是一只蠋虫,被人用利刃切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