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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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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七年正月十六,大雪。
年后的天依旧寒冷,年轻的官人一身绯色朝服已经落了层层薄雪。她立于庙堂高台之下,凝视着文德殿檐角一束垂落的冰凌。
那冰凌折断了光的傲骨,在漫天的飞雪中泛着寒气。
先帝在三日前驾崩,新帝不过是个年仅十二的孩子,往后朝堂之上必然是风云诡谲,恐不得安生。
然先帝临终前托付她……
“丞相大人好雅兴——”
身后突然传来散漫而低沉的声音,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那声音如钝刀刮过青石,是摄政王特有的腔调。
她微微侧身,腰间金鱼袋随之轻晃。
迷蒙的风雪中她看清了来人。
岳裴回一身绛紫朝服,站在三步之外,肩头落雪未拂,显然是刚到。
“摄政王。”
她拱手行礼,语气客气疏离,乌纱帽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今日年后首次朝会,王爷来得倒是早。”
岳裴回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身影上。
十八岁的丞相在众多上了年纪的官员中,如同一片奇形怪状的古树里骤然冒出的一颗竹。
他一身清俊风骨,唯独那张脸过分动人,肤白如雪,目若点漆,唇似涂朱,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一只惯会算计的狐狸。
岳裴回似笑非笑,“先帝驾崩未满七日,丞相就急着上朝,这份忠心,真是令人动容。”
“先帝遗诏命臣辅佐幼主,不敢懈怠。”
“倒是王爷……”她目光落在他腰间新换的蟠纹玉带钩上,“先帝丧期未过,这玉钩未免鲜艳了些。”
文德殿大门在文武百官的交谈声中打开,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
丞相理了理衣冠,“摄政王,请。”
话虽是这么说,她却在他动身前先行一步。
整个朝堂敢这么对摄政王的,除了她谢千君,便没有其他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通往文德殿的台阶,身后跟着文武百官。
摄政王岳裴回是先帝被收养的幼弟,在先帝登基后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不过几年光景,便近乎架空了先帝。
直到谢千君的出现,才扭转了摄政王权倾朝野的局势。
朝堂之上,谁不知这二人表面一王一相,实则是一只阴险狠毒的狼和一只诡计多端的狐。
两鬼相对,朝堂被一分为二,表面的和谐之下暗流涌动。
谢千君捉袍踩着台阶一步步往上。台阶之上的庙堂是多少人挤破了头颅也想爬上去的地方。
而真正爬了上去,才知晓,那里面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斗兽场。
“听闻太后昨夜召丞相入宫叙话至三更?”
岳裴回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
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仍波澜不惊,声音平静得像无半点风的金明池,“先帝离世,太后难免伤感,不过是多询问了臣一些丧仪细节罢了。”
文德殿内,光穿透窗棂从四面八方汇聚在高台龙椅之上,年仅十二的幼帝龙袍加身,龙椅之后垂着两道珠帘,左边是先帝的生母太皇太后,右边是……
年方二九的李妧。
昨日还是皇后,今日便成了太后。
谢千君沉默地走向丞相之位,余光看不清珠帘之后她的神情。
待文武百官齐整后,由她领着拱手鞠躬三次,“臣等,恭请圣安。”
幼帝稚嫩的嗓音还带着些鼻音,“众爱卿平身。”
“今日上朝主要商议先帝谥号,以及……”他顿了顿,看向右侧珠帘,似是吞咽了一下,“以及太后尊号事宜。”
谢千君刚要出列,却见岳裴回已抢先一步。
“臣以为,先帝生前为大炎殚精竭虑,谥号当取‘仁’字。”
“至于太后……”
他目光落向珠帘,声音冷了下来,“李氏年方十八,入主中宫不足一载,恐难当太后之责。”
殿内霎时寂静。
谢千君看见珠帘后李妧的身影微微一颤。
“王爷此言差矣。”
她跨步出列,玉笏在掌心旋了个漂亮的弧,“李氏乃先帝正宫皇后,按祖制当尊为太后。若因年少而废,岂非视祖宗法度为儿戏?”
岳裴回冷笑一声,“丞相莫非忘了,李氏入宫本为冲喜?先帝龙驭上宾,她”
“先帝遗诏明言尊李氏为太后。”
谢千君打断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绢,“王爷要抗旨不成?”
群臣开始骚动起来。
谢千君举着黄绢,后背渗出丝丝寒意。
这封“遗诏”是她和李妧昨晚连夜仿制的,若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岳裴回盯住她手中黄绢,“既是先帝遗诏,可否让本王一观。”
“自然。”
她捧着黄绢一步步向摄政王走去,群臣的窃窃私语在慢而稳的脚步声中渐熄。
她将黄绢双手递出,岳裴回伸出右手去拿。和谢千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同,他的手整整大了几圈,粗粝,布满了隐隐青筋。
在他就要碰到黄绢边缘的时候,谢千君忽地松手。
她慌忙弯身去捡,额头不小心重重扣在岳裴回的玉带钩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谢千君!”摄政王猝不及防后退半步。
她趁机拾起黄绢,指尖擦过额角鲜血,踉跄着转向珠帘,撩袍跪地,“臣失仪,请陛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责罚。”
李妧立刻答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丞相为朝廷劳心,为先帝传召,何罪之有?来人,赐座。”
“谢太后娘娘。”谢千君余光瞥见岳裴回拧紧的眉头,他显然没料到她会以身试险。
场面一度僵持,年幼的皇帝坐在过高的龙椅之上,有些不知所措。
太皇太后终于发话,“哀家以为,李氏既为先帝正妻,尊为太后理所应当。”
“至于摄政王所虑……”她苍老有力的声音顿了顿,“可命谢丞相兼任帝师,辅佐皇帝学术。”
谢千君垂下眼睫。
这是太皇太后的制衡之术,既保全了李妧,也给了摄政王台阶下。
她正要谢恩,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北境八百里加急,契丹十万铁骑犯边!”
朝堂立刻一片哗然。
北境守将正是岳裴回的亲信。
“臣请即刻调兵,”岳裴回面色微沉,“请陛下准臣亲征。”
谢千君疾步上前,“王爷乃摄政之尊,怎可轻易离京?臣举荐”
“丞相大人莫非想亲自领兵?”岳裴回骤然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他打量着她单薄的身板,“就凭你这……”
话音未落,谢千君“刺啦”一声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
满殿惊呼中,她手腕一翻,剑随人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尖挑起案上三本奏折,轻轻抖了抖,奏折刹那间被分成六半,飘然落地。
“臣虽不才,幼时跟随家父习得的功夫还未丢尽。”她插剑回鞘,声音清朗,“但臣要举荐的是兵部侍郎张谦,曾随曹将军平定契丹之战,熟知北境地形,乃上阵的不二人选。”
朝堂之上无人接话,无人反对。
————
退朝时雪已停。
谢千君沉默地走在宫道上,今日朝堂之上,如果踏错一步,不论是哪一步,都将万劫不复。
一个匆忙的小太监突然将她拦住,“大人,皇……太后娘娘请您移步坤宁宫。”
刚踏入坤宁宫暖阁,药香便扑面而来,太后从软塌上起身跑向她,周围没有一个婢子。
谢千君刚要行礼,就被李妧一把扯住宽大的朝服袖子,她紧紧盯着她额角伤口,“你疯了?!当着满朝百官动武!”
谢千君眼睫轻颤,她看着眼前少女那双眸子。
阿妧的眼睛很大很亮,是标准的杏眼,里面种满了一整片杏花林,落英纷飞,足以粉饰世间所有的丑恶与腌臜。
而现在,昔日连多戴个钗子都嫌重的少女架着繁复冗杂的头面首饰,眼里布满血丝。
谢千君任她处理伤口,轻声道:“若不如此,如何镇住那些虎视眈眈的狼?”
李妧小心翼翼给她涂抹药膏的手突然轻颤起来,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哽意,“雪儿,我害怕……你如今位极人臣,摄政王这头狼定然不会放过你……”
“他不会得逞。”
谢千君柔柔捧住她冰凉的手,李妧的手比寻常女子要小一点,总让她产生一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错觉。
她闭了闭眼,食指曲处轻轻揩过少女被泪水晕花的眼尾,“阿妧,还记得龙亭湖边的话吗?我说过会让你自由。”
“所以,相信我,好吗?”
————
摄政王府密室。
岳裴回将狼毫笔搁在砚台上,盯着刚完成的画像。
烛火摇曳,谢千君清俊的面容忽明忽暗,他伸出手,腹指轻轻擦过画中人的脖颈。
“王爷,北境密报。”黑衣人无声无息出现在密室。
“念。”岳裴回头也不抬,目光仍落在画中。
“契丹军师确已集结十万大军,但按兵不动。张侍郎抵达边境后,敌军后退三十里。”
“呵,”岳裴回冷笑,“果然如此。”
黑衣人退下后,男人瞥向窗外,“在外面偷听够了?”
窗户被“嘎吱”一声打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如一只黑猫跃进,稳稳落地。
他半跪于地,抽出腰间一叠纸笺,“王爷,这是在青州查到所有关于丞相的底细。”
男人起身走来,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囚笼罩在少年身上。他拿起那叠纸笺,“谢千君,青州上任知州谢有光独子,六岁入京,十七岁及第……”
“可有疑点?”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所有青州人都这样说。”
“呵……”
“谢千君,我真是小瞧你了。”
“活着的人里没有干净的人,”男人走到油灯前,将纸笺尽数焚烧,烛火将他锋利的轮廓晕在墙上,“这份背景太干净,继续查,想办法撬开那些青州人的嘴,但别闹出人命。”
“是。”
“还有,明日早朝后,请丞相到兵部商议军务,备好北境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