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位献祭》南书一闪

16、大厦倾颓

　　与林昭分离，如同从陈烬的生命里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滚烫的血肉。

　　最初的几天，他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但很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从他心底滋生出来——那是绝境中求生的狼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高考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改命的绳索。爱情已经死了，尊严早已被踩碎，如果连前途都抓不住，那他陈烬就真的一无所有，活该烂在泥沼里。

　　他将所有的痛苦、不甘、思念与悔恨，都碾压成燃料，投入名为“学习”的熔炉。

　　白天，他是课堂上最专注的学生，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书本；夜晚，他是宿舍走廊最后熄灭的那盏灯，与漫天星辰为伴。

　　他断绝了与王丽娟的大部分联系，只在必要时回去拿点东西，面对母亲的咒骂与哭诉，他充耳不闻，像一个冰冷的绝缘体。

　　他顺利考上了国内顶尖学府的计算机专业。这个选择带着冷静的算计：前景广阔，回报丰厚，并且，足够依靠纯粹的技术能力说话，最大程度地减少来自原生家庭的拖累。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王丽娟想拿着它去炫耀，被陈烬一个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了少年的挣扎，只有一片荒芜的冷硬。

　　他没有接受林建业通过秘书转达的“资助”，那张看似通往捷径的支票，在他眼里是沾着血的赎罪券。

　　他用整个暑假拼命打工，凑够了第一学期的生活费。离家那天，他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囊，没有回头。

　　大学生活，他过得像个苦行僧，或者说，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课程、代码、兼职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他疯狂地吸收知识，也在各种项目中崭露头角。同时，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接项目、做外包，代码是他最忠实的伙伴，键盘敲击声是他世界的唯一背景音。钱，一笔一笔地存起来，是他未来所有计划的基石。

　　他注册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社交账号，唯一关注的是林昭那个早已停止更新的国外社交主页。

　　头像是一片空白，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他们分手前，是一张模糊的夕阳照片，配文是“希望明天也是好天气”。

　　陈烬反复看着那条动态，想象着林昭在异国他乡的生活。这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哪怕微弱得只剩下一个遥远的符号。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或者说，一个最虔诚的囚徒，蛰伏着，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有一天，自己能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拂去身上的尘土，坦然地、有资格地站到林昭面前，不是为了祈求原谅，而是为了……他不敢深想，那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梦。

　　他曾以为时间站在他这边。

　　直到林昭出国第二年的一个深夜。陈烬刚结束一个通宵的项目，习惯性地刷新了一下页面——并非期待更新，只是一种仪式般的慰藉。

　　然而，一条来自陌生账号发布于某个海外华人论坛的链接，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穿了他所有的设想。标题触目惊心：《惊爆！国内林某被双规，其妻涉案协同，家族资产疑全部冻结！》

　　陈烬的心脏骤停了一秒，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他颤抖着手点开链接，里面没有林建业的名字，但新闻主角的职位、姓氏，以及配图里那张打了马赛克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林家别墅照片，像一把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疯了似的搜索所有相关信息，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残酷的真相：林建业倒了，周婉茹也牵连入狱，财产查封……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陈烬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林昭怎么样了？他在国外怎么办？学费、生活费……他那种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对金钱几乎没有概念的人，要怎么面对这一切？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

　　巨大的恐慌和担忧瞬间淹没了他。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用了自己辛苦攒下、准备作为创业启动资金的钱，买了最快一班回林昭所在城市的机票。

　　他没有林昭在国外的具体地址，只能回到那个他们最初开始，也最终结束的地方。

　　曾经门庭若市的林家别墅，此刻死寂得如同一座坟墓。华丽的大门上交叉贴着白色的封条，像两道狰狞的伤疤。精心打理的花园杂草丛生，一片破败萧条。曾经象征着权力与荣光的宅邸，如今只剩下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

　　陈烬站在锈迹斑斑的铁艺大门外，隔着栏杆望向里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荒凉而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能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离林昭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近一点，感受那份早已消散的余温。

　　就在这时，旁边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陈烬警惕地看去。

　　一只脏兮兮的奶牛猫怯生生地探出头，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原本应该油光水滑的黑白毛发纠结在一起，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它警惕地看着陈烬，带着被迫流浪的惊惶。

　　陈烬的心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只猫。是林昭养的“眼睛”。

　　现在，林家倒了，人散了，连这只被娇生惯养的猫，也被无情地遗弃在这荒芜之地，挣扎求生。

　　那一刻，猫的狼狈与林昭可能正在经历的困境，在陈烬脑海里重叠了。一股尖锐的疼痛贯穿了他的心脏。

　　他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威胁。他伸出手，声音沙哑地尝试呼唤：“眼睛？”

　　猫咪试探着上前，或许是认出了陈烬，又或许是它实在太饿太虚弱。

　　陈烬从背包里拿出还没来得及吃的火腿肠，掰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猫咪飞快地叼起火腿肠，狼吞虎咽起来。

　　陈烬看着它，眼神复杂。他站起身，沉默了片刻，然后脱下自己那件洗得发旧的外套，看准时机，以一种迅捷而轻柔的动作，将吃完火腿肠正准备溜走的猫咪整个裹住，抱进了怀里。

　　猫咪在他怀里惊慌地挣扎，发出粗嘎的叫声。

　　“别怕，”陈烬把它紧紧搂住，下巴轻轻抵在它脏兮兮的头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带你回家。”

　　他抱着这只和林昭唯一的、活着的联系，转身离开了这片承载着无数回忆的遗址。背影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莫名多了一丝沉重的牵挂。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

　　林昭站在廉价出租屋狭窄的窗前，看着外面陌生而灰蒙蒙的天空，刚刚挂断律师通知他账户冻结的电话。屋内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廉价清洁剂混合的味道，与他记忆中家里永远弥漫的淡淡花香和实木气息天差地别。

　　起初，当家中巨变的消息传来时，他是懵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透全身，他疯狂地给父母国内的旧友、亲戚打电话，那些曾经对他笑脸相迎、关怀备至的叔叔阿姨，要么支支吾吾，要么直接挂断，更有甚者，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怜悯。

　　一夜之间，他从众星捧月的“林少爷”，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囚犯之子”。

　　这种落差，比任何学业上的困难都更让他难以承受。他曾以为围绕在身边的热闹是真心，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权力和财富投射下的幻影。

　　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永远堆叠的礼品，母亲衣柜里数不清的奢侈品，内心深处，那个被刻意忽略的、隐隐不安的角落，此刻被无情地照亮。

　　他并非全然无知，只是习惯了那种生活，从未深思过其下汹涌的暗流。如今大厦倾颓，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迟来的、混合着羞耻的寒意。

　　学费断了，生活费没了。他被迫从条件优越的公寓搬出来，租住在最便宜的街区。

　　他去餐厅洗过盘子，因为动作不够熟练被领班当众斥责；他试图去找份家教，对方一听他的中文名字和来历，便眼神闪烁地婉拒。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一切，现在都需要他付出尊严和汗水去艰难换取。

　　有一次，他在打工的餐厅外，遇到了一群曾经一起玩过的留学生。

　　他们穿着光鲜，谈笑风生，看到他穿着侍者的制服，手里还提着垃圾袋，眼神里的惊讶迅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窃窃私语。那一刻，林昭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街上，脸上火辣辣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几乎将他淹没。

　　也就是在那样一个个被现实重击的夜晚，躺在冰冷坚硬的床上，他反复咀嚼着陈烬当年那句决绝的话：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以前他只觉得这话残忍，是陈烬自卑又固执的托词。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定，就能打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

　　现在，他懂了。

　　当他从云端跌落，亲身感受着世态的炎凉，体会着每一分钱都需要拼命挣扎的滋味，当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学会看人脸色，不得不将真实的情绪深深掩埋时——他才真正站在了陈烬曾经站立的位置，用陈烬的视角，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底色。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它用金钱、权力划分出清晰的界限，他所拥有的“天真”，是需要雄厚资本来供养的奢侈品。

　　一旦失去庇护，赤裸裸的弱肉强食法则便会立刻显现。

　　陈烬从一开始就清醒地活在这个法则里，而他，直到现在，才鲜血淋漓地切身感受。

　　这种“感同身受”，来得太迟，也太痛了。它并没有缓解失去陈烬的痛苦，反而增添了一层更深沉的、关于命运弄人的悲哀与自嘲。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钟鼎”的名字。

　　林昭看着那个名字，眼神里是一片经历过彻底幻灭后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他接起电话。

　　“昭儿！”钟鼎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热切，甚至因为林家的倒台，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关怀”。

　　“你还好吗？我听说国内的事了！你别担心，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我这就给你打过去！或者你搬来我这边住，房子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林昭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钟鼎的热情，此刻在他听来，与那些冷眼旁观的旧友并无本质区别，都是一种基于“价值”的衡量。

　　只是钟鼎衡量的，是他林昭这个人本身残留的、或许还有的“消费价值”。

　　直到钟鼎的热情洋溢告一段落。

　　“钟鼎，”林昭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听不出任何波澜，“谢谢你的好意。”

　　电话那头的钟鼎似乎松了口气，语气更加温柔：“昭儿，跟我你还客气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现在这样，我看着心疼。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这“照顾”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意味深长。

　　林昭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曾经洋溢着天真和光彩的脸，如今只剩下冰冷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他清晰地认识到，接受这份“照顾”，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另一种形式的出卖，用残存的自我和自由，去交换一份看似安稳实则依附的生活。

　　他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出了那句话，像是在对钟鼎说，也像是在对过去那个天真懵懂的自己告别：

　　“但我们没可能。”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钟鼎试图辩解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戳穿心思的慌乱：“昭儿，你怎么能这么想？我纯粹是……”

　　“再见，钟鼎。”林昭打断了他，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也将过去那个世界里最后一丝看似温情的牵绊，彻底斩断。

　　窗外，是这个陌生国度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

　　那个相信美好、相信爱情、相信世界充满善意的林昭，已经死去了。

　　活下来的这个，冰冷，清醒，一无所有。他第一次，真正地，独自面对这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

　　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陈烬当年那句残忍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现在，他们终于，在命运的捉弄下，站在了同一片冰冷的荒原上。

　　只是，这“平等”的代价，是如此的鲜血淋漓，足以湮灭所有少年时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