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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重塑 ...

  •   异国他乡的寒冬,比想象中更难熬。

      林昭病倒了。或许是长期营养不良,或许是积压的忧思终于击垮了身体防线,一场来势汹汹的肺炎将他撂倒在廉价出租屋冰冷的地板上。

      高烧,咳嗽,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般剧痛。意识模糊间,他挣扎着叫了救护车,又在医院醒来后,面对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账单,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他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现金,甚至卖掉了那台支撑他度过无数孤独夜晚的旧笔记本电脑,依然杯水车薪。学校那边也发来了最后通牒,拖欠的学费若再不缴纳,将面临退学处理。

      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林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贫穷的杀伤力。它不像刀剑,瞬间毙命,而是像水蛭,一点点吸干你的血液,蚕食你的尊严,最终将你拖入冰冷窒息的泥潭。

      这种时刻,他总是会想起陈烬。

      想起那个少年因为一双球鞋而露出的、混杂着惊讶与屈辱的复杂眼神。想起他因为一顿稍微贵一点的饭而坚持要AA时的固执。想起他无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化为沉默的侧脸。

      当时他只觉得陈烬敏感、倔强,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他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付出足够的爱和耐心,就能融化那层坚冰。

      现在,他躺在异国的病床上,为了一笔医疗费和学费绞尽脑汁、尊严尽失时,他才真正懂得了陈烬当年的挣扎与选择。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不再是冰冷的拒绝,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注解。他当年竟然可笑地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但现实给了他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在生存面前,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陈烬当年的选择,与其说是对感情的背弃,不如说是在残酷现实碾压下,一种绝望的,试图保护彼此的求生本能。

      理解,并未带来宽恕,反而是一种更深刻无力的悲凉。

      他和陈烬,都是被命运摆弄的棋子。

      最终,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办理了休学。

      他现在急需一份工作。

      通过一家专为邮轮提供员工的劳务中介,他签下了一份为期六个月的合同,成为“蓝宝石公主号”这艘五星级豪华游轮的钢琴师,随船航行。

      一个漂浮的、与世隔绝的孤岛。或许正适合他这样无处容身的人。

      游轮是个光怪陆离的小社会。顶层的套房里是真正的富豪权贵,他们一掷千金,享受着最顶级的服务;中层是努力模仿上流社会的中产阶级,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消费;底层甲板和内舱房,则是像林昭这样的工作人员。

      他的“宿舍”在船员甲板二层,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内舱房,挤着四个来自不同国家的男人。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汗味、廉价古龙水和消毒水的气息。

      同屋的韩国人金智赫,长得白皙清秀,嘴巴极甜,见人三分笑,目标明确——找个有钱的乘客,无论男女,只要能帮他还清家乡的债务。他每晚都精心打扮,开启渔场管理大法,不放过一丝一毫向上攀爬的机会。对林昭这种“不识抬举”只知道弹琴的室友,表面客气,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泰国人Bank,身材高大,笑容阳光,是船上的健身教练兼舞蹈演员。他同时周旋在几个富有的中年女客之间,游刃有余,享受着物质和□□的双重馈赠。他时常拍着林昭的肩膀,用带着绵软口音的英语“开导”:“Lin,你这么漂亮,弹琴能赚几个钱?放开点,人生要及时行乐!”

      日本人小泉纯一郎,是餐厅的寿司师傅,总是沉默寡言,礼貌周到得近乎刻板。他从不参与宿舍的闲聊,下班后就在床上看书,或者用笔记本看无声的电影,将自己隔绝在一个无形的罩子里。他的冷漠,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不关心外界任何事的疏离。

      林昭置身其中,像一块被投入染缸的冰块,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形状,却无时无刻不被周遭的侵蚀。

      他学会了在Bank带着不同女人回来的夜晚,戴着耳机强迫自己入睡;学会了在金智赫炫耀某位客人送的名牌小礼物时,面无表情地点头;也学会了在小泉那无声的注视下,同样沉默地洗漱、更衣。

      他的工作地点在船上的“水晶钢琴酒吧”。这里比中央大厅稍小,更显私密,消费也更高。

      客人多是些自诩有品位的富商、寻求艳遇的寂寞男女,或者单纯想找个安静角落品酒的客人。

      真实的骚扰,远非小说里那样戏剧化。更多是隐性的、带着试探的边界侵犯。

      一位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中年女客,连续几天都点最贵的酒,坐在离钢琴最近的位置,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绕在他身上。

      在他休息间隙,她会招手让他过去,不是问音乐,而是问他的年龄、国籍,甚至暗示可以“资助”他完成学业。

      林昭只是微微躬身,用标准而疏离的服务用语回应:“女士,如果您没有其他点歌需求,我需要准备下一首曲目了。” 他从不接茬,只用职业规范筑起围墙。

      也有喝多了的男客,会在他弹琴时,晃晃悠悠地过来,把酒杯重重放在钢琴盖上,喷着酒气说:“小子,弹个高兴点的!”

      林昭会停下手指,抬起眼,脸上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无可挑剔的淡漠笑容:“先生,曲目单在您右手边,您可以选择您喜欢的曲目。或者,我可以为您呼叫酒保,为您换一杯更提神的饮料。” 他不卑不亢,将皮球踢回给服务系统,从不正面冲突。

      他看得明白,在这艘船上,他们这些船员,本质是这奢华体验的一部分,是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

      尊严是奢侈品,想要不被彻底踩踏,就需要更精妙的算计和更坚硬的心防。

      他理解了陈烬当年的选择,甚至觉得那时的自己愚蠢得可笑。

      他曾以为爱情能跨越贫富的鸿沟,却不知那鸿沟里充斥着的是生存的倾轧和人性的幽暗。

      陈烬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早已习惯了用警惕和算计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而他,直到现在,才在这漂浮的孤岛上,真正学会了这门残酷的生存课。

      他成了“另一个陈烬”,甚至更甚。陈烬的封闭至少带着隐忍的期望,而他的封闭,是彻底死寂的冰冷。

      他将真实的林昭彻底锁死,外面只留下一个会弹琴、会微笑、懂得在规则内保护自己的空壳。

      钟鼎的纠缠,变成了隔着一个大洋的背景噪音。信号时好时坏,他的信息时而像炸弹一样闯入——“昭儿,在哪儿?给我个地址,我给你寄东西。”“别躲了,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林昭十分无奈。

      有一次,船停靠在一个东南亚港口,林昭的手机突然涌入一连串钟鼎的未接来电和语音留言,语气从焦躁到愤怒。同屋的Bank恰好看到,吹了声口哨,戏谑道:“哇哦,Lin,疯狂的追求者?要不要哥教你几招摆脱麻烦?”

      林昭面无表情地删除了所有记录,这是他和过去的唯一关联,无用却无法彻底割断。他走到舷窗边,看着码头上熙攘的人群和灰蒙蒙的天空。摆脱?他早已身处最大的麻烦之中,钟鼎不过是无法触碰到他的遥远回声。

      夜幕降临,音符从他指尖流淌出来,依旧是肖邦,依旧是李斯特,技巧甚至因为心无旁骛的练习而更为精纯。

      但旋律里,曾经那些鲜活、热烈、忧郁的情感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精准、冰冷、完美的技巧,像一件打磨光滑的武器。

      他穿着餐厅提供的合体礼服,坐在光影交织的钢琴旁,侧影依旧完美得如同雕塑。但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温暖的光,而是一种生人勿近的、精致的冷漠。

      他学会了用微笑作为面具。对挑剔的客人,对试图搭讪的男男女女,他的笑容弧度标准,眼神却毫无温度,像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薄冰。他谨慎地计算着每一分小费,规划着薪水如何支付学费和药费,将真实的情感完全封闭在内心深处最坚硬的壳里。

      夜幕沉沉,林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他拿出药瓶,倒出几片白色药片,就着冷水吞下。肺炎留下了后遗症,需要持续服药。

      他站在窗前,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域,心里一片荒芜。回想起自己当年那句“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要也没关系”的天真誓言,林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那感觉比晕船更令人作呕。

      那时的他,活在父亲权力和财富构筑的象牙塔里,根本不知道“贫困”是如何啃噬人的脊梁,如何将爱与尊严都磨成粉末。陈烬看得比他清楚,所以选择了那条看似绝情,却或许在当时是唯一能保护他不被拖入泥潭的路。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那份选择背后的绝望与……那被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残忍的清醒。

      如今他用最华丽的音符装点着这个浮华的海上梦境,自己却像一个游离在外的幽灵,冷眼旁观着这出永不落幕的、以金钱和欲望为主题的戏剧。

      他用微笑作为甲胄,用冷漠作为刀刃,在这片曾经熟悉如今却深感隔阂的浮华之地上,艰难地、冰冷地,重塑着自己的生存法则。

      淬毒成刃,不外如是。这柄刃,不仅对着外界,也对着他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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