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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蛰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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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从是我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尽管我的内心在不满在叫嚣,但最终我都会选择妥协与屈服,因为这样会让事情变得简单而不至于招来麻烦。
我们班的值日生是固定四人一组且不会随着位置的改变而有所变动,和我同一组的同学还有一个女生和两个男生,我们组是这样分配任务的:女生负责擦黑板和扫地,男生负责拖地和倒垃圾。平时大家各司其职,只是男生这边时常需要催促一下,他们才会有所行动,但总体来说还算正常。可是每到放假的日子,下午搞卫生的人就会变成我一个人。
另外一个女生住在乡下,她说要赶返乡的大巴,如果搞卫生的话就赶不上,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把她那一部分责任也交给我,尽管我心里很不爽,可我还是默默接受了,因为如果她真的赶不上车,我会很内疚。男生的理由简单到离谱,他们只是因为想要快点去打篮球而已。
一开始他们还会通知我一声:“林夏,你是女生,搞卫生什么的应该很擅长吧,交给你我们很放心。”
他们的话会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经常对我的母亲说:“家里交给你我放心。”大意就是我的母亲把家里打理得紧紧有条,他一回家就有饭菜等着他吃,永远不用动手就有干净的衣服袜子鞋子穿。我的母亲对这句话很受用,但是我不是我的母亲,他们更不是我的父亲,他们没有权利把自己的责任强加在我身上,而我有权利拒绝他们,我应该叫他们站住,质问他们凭什么,要求他们把地拖完垃圾倒掉再走,或许他们会感到诧异,会拒绝我,但我会拒绝他们的拒绝,直到他们完成他们的任务。可是这只是我的内心戏,现实里我就像我的母亲不会拒绝我的父亲一样没有拒绝他们,而是笑着说:“没关系,交给我吧。”
结果就是他们不再通知我,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我的义务,而我连一句感谢也得不到,就像我的父亲认为家务应当是我母亲的事一样,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会不会感到愤怒,但我对此很愤怒,可是我选择沉默,因为我害怕承担愤怒的后果——我害怕他们会生气,害怕他们会报复我。
所以那个星期五放月假的下午,我又独自一人在教室里搞卫生,等我将垃圾到掉将把垃圾桶放回教室收拾好书包走出校门时,天空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十一月晚上的空气透露着寒意,我紧了紧衣服,环视四周,只有零星几个学生还在附近闲逛,奶茶店里的女生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做出可爱的动作拍照,报刊亭外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女生比肩而立,两人捧着一本杂志,周围摩托车的轰鸣声、其他人的嬉笑声都不能引起她们的注意,她们好像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面。
学校外面的报刊亭里经常有可供免费翻阅的杂志。当年的《花火》、《爱格》还有《知音漫客》可谓是风靡一时。每次周五的月假我都会在里面看一篇《火花》或者《爱格》上的小说,追更一话《偷星九月天》的连载。林念一也喜欢看《偷星九月天》,和她成为朋友以后,每逢周末的小短假都会一起来看这部漫画,我们会一起交流剧情分享感受,有的时候聊得欢天喜地,偶尔也会争得面红耳赤,尤其在谁是男主这件事上,她支持琉星但我更偏爱十月。
我记得那个下午我没有进去看书。因为离校时间实在太晚了,而且还要赶回家在妈妈下班之前把饭煮了,所以我就没有进去看了,这加重了我对他们的怨气,要是大家能够好好分工合作,我也不至于这么晚才离校,以至于我连看一篇小说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路过报刊亭时羡慕地看一眼那两个女生。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很少会去回忆,可是当它们偶然浮现的时候,我依然会觉得难受和委屈。那个下午如果江炙没有出现,那么那件事极有可能会成为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在我的记忆中,那三个女生先是在路灯下抽烟,她们穿着吊带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下半身是紧身裤和豆豆鞋,完全就是小太妹的打扮,她们的脸在烟雾中扭曲变形,看到我以后,她们停下了嘴上的动作,我低头不敢看她们只是加快了走路速度,但是我能感受到她们的目光,她们在打量我。当我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其中一个女生拉住了我的手腕,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就是林夏吗?”
我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一个打扮得像混混一样的陌生人拉住我的手叫出了我的名字,怎么想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我是,”我说,“但是我不认识你们。”
我想她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她们,也不可能和她们牵扯上任何联系,她们要找的一定是另一个叫林夏的人。
她们朝我脸上吐了一口烟,我咽了下去了,这让我的肺部和胃部都感到难受,想要咳嗽想要呕吐,我一边忍着一边庆幸她们只是朝我吐烟而不是用烟头烫我。
“难道程澈没有和他的新马子提过我吗?”她捏了捏我的脸说,或者用扯更合适。
其实我知道程澈这个人但当时和他还不熟悉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所以我没有想起来,于是就对她们说我不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们,你们找错人了。”
简直难以想象,当时的我竟然还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只要把事情真相弄明白,她们就会放我走吧。我想,她们三个里至少有一个是程澈的前女友,也可能都是。现在出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程澈的新女友,她们便短暂的结成同盟。而她们要找的林夏大概是他的新女友,但是很显然这个林夏不是我,在我当时的认知里,会和小太妹谈恋爱的男生肯定是个“精神小伙”,而我绝不可能和这种人谈恋爱。可是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
其中一个女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不是你吗?”
照片里,是初中的我,穿着印有卡通人物的白色T恤衫,扎着高高的马尾,坐在教室的课桌前笑。我立刻明白了,在我没有留意到的角落,一定发生过某些与我相关、我却一无所知的事情。可整件事里,我既没有主动参与,也没有做错过什么,她们实在不该来找我的麻烦。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之前想法中错误的地方:即便她们要找的林夏不是我,她们就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她了吗?真正伤害她们感情的人是程澈吧,她们应该去找他,而不是任何一个叫“林夏”的女生。
我当然不敢和她们说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我只是很呆板地说了句我不知道。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妥协,像是在默许她们的行为。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们阐明这里面的因果,也并不觉得她们肯听我说道理,所以干脆就放弃抵抗了。
那个拿着照片的女生用照片拍着我的脸,我印象中她的动作很轻,如果不是她凌厉得像冰锥一样的眼神,我会觉得她这是在安抚我而不是扇耳光。当时我还暗自庆幸她下手不重,要是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被她扇几下就能让她们消气放我走的话,也没关系的。
“你为什么要勾引程澈?”她质问我,“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我男朋友吗?”
我不知道,我之前就说过了啊,不认识程澈,也不认识你们,为什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人呢?我在心里想。而且她竟然说我勾引程澈,我什么也没对他做过,连话都没有和他说过,我该怎么样勾引他呢?难道我的存在就是勾引吗?所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找麻烦?所以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吗?我觉得大脑很混乱,只想回家或者地球毁灭,总之快点结束眼前这一切就对了。
她们给我指控了很多的罪名,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忘记了,只记得回过神来时,一根烟头在向我靠近,我看着带着红色火星的烟头,像一条假寐的毒蛇,睁着猩红的眼睛。啊,会疼吗?会留疤吗?我这样想着,但是内心毫无波澜,很平静地接受它一会要落在我的手上。
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我知道有危险时我会害怕,但是,当危险降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却毫无波澜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没有恐惧也没有同情,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她们将我的袖子往上推,我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寒风吹落的烟灰落在我的手臂上,她们大笑起来,空荡荡的街道上,她们在进行一场狂欢,可是我没法陪她们一起快乐。在烟头快触碰到我的手臂时,她们又收回去,然后看一眼我的表情,就这样来来回回。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乐趣,但是她们一直在笑,并且乐此不疲。
就在烟头真的要落在我手臂上时,江炙出现了,他从她们手中夺回了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的,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腕,将我护在他身后,我所有的感官和情绪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江炙的背影很宽阔,在教室走廊,在去食堂的路上,我见过很多次,以至于比起他的正脸,我更熟悉他的背影。我站在他的身后,获得了一种沉甸甸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是自从我不再依赖母亲的胸脯后就消失了的,在那一刻,终于失而复得。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学校、班级还有班主任是谁?”
他的声音听上去镇定自若,甚至表现出一种长者的风范——像学校政教处的老师。
“你他妈是谁啊,知道我们是谁吗?别他妈多管闲事。”
她们的语气很恶劣,但我能听出潜藏在里面的畏惧,她们似乎在害怕江炙。我看不到江炙的脸,难道他的表情很凶狠吗?
“所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学校、班级和班主任。”他又重复了一遍。
过了很久,她们才出声放了一句等着的狠话,然后就逃跑了。
江炙转过身,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他的脸,比我第一次在公交站台遇见他的距离还要近。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凶。那晚的风很冷,可是他的表情却温柔得如雪后初晴的第一缕光,不灼热,但足以驱散周遭的寒意和我内心的不安。
“你还好吧?”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我的心像试图越过龙门的鲤鱼一样疯狂地跳动。
“你的脸受伤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对我说。
我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感到一丝锐利的刺痛。看向指腹,上面沾了一粒小小的血珠,应该是被照片的边缘划破了。我担心会留疤,但那时比起担心疤会不断提醒我这次的遭遇,我更怕的是,它会让我变丑。
江炙给了我纸和创可贴。
“家里有碘伏吗?”他问,“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可以先去一趟药店。”
其实我也不清楚家里面有没有,但我当时说了有,后面我有些后悔,如果说的是没有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他多走一段路。
“伤口不深,回家做好消毒就没事了,我向你保证,不会留疤。”
我摸着脸颊上创可贴的手顿了顿,有一种心思被看穿了的窘迫,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心安。
他捡起地上那张照片弹去上面的灰尘递给我:“你的照片。”
他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误以为那张照片是我的,我接过来,随意地塞进了外套口袋里。其实我很想将那张照片撕碎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因为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起她们的面孔、想起那侮辱性的耳光、想起带着火星的烟头,但是在江炙面前我没有这么做。
“我送你回家吧。”他说。
江炙和我一起走在我回家的路上,这条路我走过无数遍,但那天我觉得它既漫长又短暂。想和他交谈却又无话可说什么的煎熬,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的不舍,这两种情绪同时占据着我的内心,一时难分伯仲。
在这种复杂情绪的撕扯下,我想起她们临走时撂下的狠话,她们叫我和江炙等着,如果她们日后真的来找江炙的麻烦该怎么办?混混在我眼里和黑势力团伙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喜欢成群结队,拉帮结派,讲究所谓的江湖义气。她们会不会找人报复江炙?想到这些我很害怕。江炙难道不知道他帮助我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吗?他为什么要帮我呢?他明明可以像一般人那样选择视而不见,选择一走了之的,他又没有帮助我的义务。
那天我怀着害怕和期待的心情问了他这个问题,我大概是这样问的:你不害怕因为帮助我惹上麻烦吗?但是因为面对他太过紧张和局促,说得结结巴巴的,句子和句子间完全没有逻辑,绕了很久才说出关键来,不过他也有很认真地听我说完。
“害怕啊,但是我总不能对你视而不见吧。”他笑着回答。
我的心跳得很快。如果说第一次见面的心动带着一点见色起意的味道,那么这一刻的心动就是心悦诚服的沦陷,这无关他的外表,也无关他的照片是否会被张贴在光荣榜上。
“我知道你,”他忽然说,“你是林夏。”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他说他认识我。我幻想过很多次的念头蹦了出来:他记得。他记得公交车站,记得那个女生,记得我。我感到自己被幸福击中,一种灭顶的狂喜几乎让我难以自持。
“林念一经常和我提起你。”
原来如此,我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