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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蛰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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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炙说他不会把那天的事情和任何人讲,他的意思是不会把我的遭遇当成谈资。他还说为了避免那些人继续找我麻烦让我去告诉家人和老师,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和保护。
“如果需要一个证人的话,随时来找我吧,我是1班的江炙。”他说。
他以为我不认识他,作为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作为年级第一被张贴在光荣榜上,谁会不认识他呢?可是我想和他说的是:“我认识你。暑假,下着雨,公交车站,有一个和你一起躲雨和你上了同一辆公交车的女生,你还记得吗?”
但是直到他将我送到楼下我也没有开口,因为我害怕自己会露馅,害怕他会看出我的心思。
我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先我一步到家并且把饭煮了。她看着我,脸很阴沉,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劲,她只知道我没有完成她交代给我的任务,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我玩忘了,然后从头到尾把我数落了一番,向我抱怨她每天工作有多辛苦回来还要给我们做饭做菜伺候我和父亲。
“养你有什么用呢?一点忙也帮不上。”她说。
后来,她终于注意到了我脸上的创口贴,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小心被树枝刮伤了。她没有问我痛不痛,也不担心会不会留疤,我记得她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这么没用。父亲回来以后,看到我脸上的伤一句话也没有说。除了我的成绩,他什么也不关心。在他心里,我这个高中成绩平庸的女儿,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为我撑腰,还有可能责怪我给他们惹麻烦,他们会和那三个女生一样,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
“在学校里没有好好读书,把心思都放在男的身上了吧。”
“别人为什么找你,不找别人?”
“你除了会惹麻烦还会干什么?”
我觉得他们肯定会这样说,说不定还会说得更过分。这些话对我来说,比那三个女生的行为更加恶劣,也更让我难以承受。老师,我也不想和他们说。那个时候,在面对老师这样的长辈面时,我总是不愿意交谈。对,江炙说过他愿意陪我一起去,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走到1班去找他,我就感到一阵紧张,生怕自己连话都说不清楚,会露怯,会丢脸。总觉得好麻烦,归根结底,我这个人,一觉得麻烦就不想去做。
那天晚上的晚餐很正常,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餐桌上,爸爸和妈妈像往常一样聊天,以前我偶尔也会插一两句话然后加入他们,但是那天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希望他们可以发现我的反常,问我今晚怎么这么安静,或许我会选择说出来,就算我没有说出来,我也会觉得高兴,因为这可以证明至少他们还是关心我的,然而,他们谁也没有问我,吃完饭以后,母亲就叫我收拾桌子把碗洗了。
等我躺在床上睡觉时,又回想起下午的经过,脑海里浮现出她们在烟雾中扭曲变形的脸,想起她们朝我吐烟,想起她们用照片拍打我的脸,想起她们要用烟头烫我,难过像迟到的潮水漫过我的身体,从眼睛流出。我这才明确地意识到我经历了一场羞辱一场霸凌。我蜷缩在床上,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小声地抽泣。我开始后悔,我认为自己应该反抗而不是妥协。我不应该在她们朝我吐烟是咽下去,也不应该任由她们拍我的脸,用烟头烫我,我应该不顾一切地推开她们。打不过又怎样,至少我可以跑,跑不掉也没有关系,至少我有在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原本应该这样做的。我在脑海里幻想我这样做了,并感到自己大获全胜,一股胜利感涌上心头。可是回到现实,我没有这样做。我更加难过,眼泪打湿了我一整个枕头(为了不被发现,第二天早上我换了一面)。我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没有可以寻求安慰的人没有保护我的人,我只有我自己,可是连我自己也放弃了自己,我亲手把自尊交给了她们,任由她们踩碎。是的,我的母亲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
第二天,我是怀着一种恐惧去上学的。我紧张地环顾四周,任何突然发出的声响都能吓我一跳。我害怕她们会忽然从某个地方窜到我的面前,那我就完蛋了。脑海里全是学校播放的防校园霸凌宣传片里的场景:她们会扒光我的衣服,会录下羞耻的视频,还会散播到网上,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然而,我的内心又隐隐包含着一种期待,这种期待很极端:如果我真的遭遇了这些事情,我想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会去死的,一定。那样,我的父母就会感到悲伤,他们会后悔,后悔没有早点注意到我,后悔曾经没有足够地关心我。后来我觉得这很可悲,我竟然妄图用惩罚自己来惩罚他们。
再次见到林念一我很想把周五的经历告诉她,因为我们是朋友,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说。她看到了我脸上已经结痂的疤痕,问我怎么回事,我依然用被学校的树枝刮到这个借口隐瞒真相。后面我向她抱怨了周五我又是一个人搞卫生的事情。
“他们每次都这样,把事情丢给我一个人。”我一脸委屈地和林念一说。
“你可以拒绝啊,”她理所当然地说,“而且,你被刘佳怡骗了,她可没有去赶车,她和朋友在玩。”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相信而反问她。
“我看见了。”她补充说,“而且我们四点十分就放学了,最后一趟车是五点半,从学校到车站算上等车也才三十分钟,况且她还可以打摩的,怎么可能赶不上?”
当我得知自己被骗了时,我很震惊。刘佳怡看起来不像是会撒谎的人,我记得她和我说明理由时的模样,她一副自己也不愿意把卫生交给我而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愧疚的表情,我表示没关系时,她还向我表示了感谢,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我的信任的表演。为什么要骗我呢?因为我很单纯很好欺负很好骗吗?
林念一看出了我的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以前你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你知道了,下次拒绝她就好了。还有那两个男生也是,凭什么把自己的事交给你啊,要是他们死活不肯搞,你也别帮他们搞。”
“可我们是一个整体啊。”
“他们有把你当整体吗?有的话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再说吧。”我很无力地说。
“林夏你能不能硬气一点啊。你知道为什么刘佳怡骗你,那两个男的可以若无其事把活丢给你吗?”她一脸严肃地问,表情看上去非常生气,“因为你太软弱了,不会拒绝,你总这样,以后被欺负,也是你活该,是你给了他们欺负你的机会。”
林念一的话太直白太刺耳了,让我感到不快,尽管她说的是事实。这就是她的说话方式,她对谁都这样,可我是她的朋友,她就不能温柔委婉一点和我说话吗?怪不得她之前总是一个人,谁能受得了她尖锐的话语呢?除了我这个傻瓜,谁会愿意和她做朋友!
我原本打算以后不理她的,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过分,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伤害了我。可是林念一一下课就来主动和我说话,并且还靠在我的身上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朝我说些撒娇的话,她的动作非常自然,就像之前那段对话不存在一样,我不仅没有推开她,还回应了她的话,我们聊得很开心。先前那句让我心情沉重的话,再次浮现时已经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了。林念一是为了我好才说的那句话,她是在关心我,她又没有恶意,我应该原谅她。
“夏夏,我们中午出去吃吧,”她说,“我今天想吃盒饭,你呢?”
“我也一样。”我笑着说。
在一中,非假期,是不允许住校生出校门的,只有持有校牌的走读生才可以出校门。不过,规则是死的,学生是活的,只要学生想出去,有的是手段和方法。通常是住校生向走读生借校牌,大胆一点的会自己伪造校牌(我们的校牌很简单,就是一根蓝色的绳子套一个方形的塑料壳,里面装的塑料纸有学生基本信息),因为校门口的保安只认牌不认人,只要不碰上政教处老师值班,一般都不会被抓到。也有一部分投机的学生,直接趁着放学人流量大混出去,林念一就属于这一类学生。
每次出校门的时候,她就会紧紧贴着我,我紧紧拽着她的手指,我们谁也不敢看向保安,虽然违反校规的人是她,但是最紧张的人却是我,我会不敢呼吸,直到跟着人群出了校门,才敢出气。等我们两个远离校门口时,会相视一笑或者击掌——庆祝我们又成功逃过一劫,每次都有一种间谍成功潜入对方阵营的感觉。
在早上和下午会有很多的摊位云集在学校门口,鸡蛋灌饼、糯米团、手抓饼、炒粉炒面、凉皮凉面还有广东肠粉(据说是)都是常客,这不仅比学校食堂丰富,味道也更胜好几筹,所以哪怕老师们再三强调外面的东西不健康,学生们也更乐意出来吃。林念一特别喜欢鸡蛋灌饼,和她成为同桌以后,她毫不客气地让我每天早上都给她带早餐,七天里起码有五天是鸡蛋灌饼。我和她开过玩笑说:“你不是为了我给你带早餐才和我做朋友的?”她每次都搂着我说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做朋友,事后还“强迫”我也说喜欢她。虽然我们都是女生,但我还是觉得很肉麻,不过也很受用。
中午只有一个地方非常热闹。那是学校隔壁一间破旧的小房子,房子外面排着长长的队伍,从里面出来的学生都穿着一中校服,手上都提着一份盒饭。我和林念一排在队伍末尾,依稀可以闻到里面红烧鸡块的味道。队伍很长,不过有林念一和我聊天,也不觉得烦闷。
经营那家店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性格很好,待人温和,从来不与学生斤斤计较,而且菜的味道也很有家里的感觉,所以这里格外受学生青睐。他们有一个女儿,算是我的学姐,和我哥哥是同一届的,现在已经快大学毕业了。他们当初就是为了在一中念书的女儿才租下了这里开始卖盒饭。后面女儿毕业了,但是他们对一中,对一中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已经有感情了,因此哪怕女儿已经高中毕业了,还依然坚持经营着,到我高一的时候,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店铺外面的墙壁漆黑,门是掉漆的绿色木门,上面的锁锈迹斑斑,所以看起来很破旧,但是里面布置却很干净整洁,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出餐的柜台外,还有四五张小方桌,绝大部分学生会打包带回教室吃,只有少部分在这里吃。我在一张桌子上看到了江炙,还有经常和他走在一起的李清岚。他们正在吃饭,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再次见到他,我很激动,也有些愧疚,因为我违背了把事情告诉家长和老师的诺言。我犹豫着要不要和江炙打招呼,林念一取完餐也注意到他们,她丝毫没有犹豫,拉着我的手去和他们打招呼。
当江炙抬头看向我们的时候,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好紧张啊,他只看了我一眼视线就落在了林念一身上,这让我有些受挫。
“好巧。”江炙笑着说,“你们要一起吗?”
“好啊。”林念一应了下来。
我很激动,但我还是凑近林念一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我们不是要回去吃吗?”
“没关系啦,坐这吃也一样。”她说。
于是我们搬了两张凳子过来,加入了他们。桌子真的很小,随着我们两个的加入瞬间变得紧凑起来,一不小心手臂就会碰到旁边的人。林念一挨着江炙坐,因为我和李清岚还不熟悉,虽然凳子挨着,我的身体却尽量偏向林念一。
“这就是我经常提起的林夏。”林念一拍着我的肩膀把我介绍给他们两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她的话,我很惊讶,她用最好来形容我们的关系,可是我们认识才不到一个月,我在她心里就已经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了吗?还是她在说场面话呢?我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但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把她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我是一个在情感上淡薄的人,我可以和任何一个人成为朋友,但从来不表露真心。
林念一又向我介绍了江炙和李清岚。李清岚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觉得他是与众不同的,和别的男生不一样,当然,江炙对我来说也是与众不同,但江炙是心理层面的,而李清岚是在形象上。他长相秀气:脸蛋白白净净,嘴唇薄而小巧。身材瘦削,冬季校服穿在他身上,像是挂在一个衣架上。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因为坐得近,所以我闻到了。他的说话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像一阵清风拂过耳旁。他的形象过于清纯可人,我很难想象他说脏话的模样。
那顿饭我吃得很憋屈,林念一一直在和江炙对话,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之间说了一些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江炙在林念一说话的时候,他会停下所有的动作,并把全部目光都会放在她的身上,他表现得很入迷,就好像她的话有魔力一样。林念一说到兴头上的时候甚至会往江炙身上靠,如果不是我知道她是一个对亲近的人距离感薄弱的人,我会觉得她是故意的。江炙对于她的靠近没有丝毫反感,甚至任由她靠过来。我很生气,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场生气,于是这让我的心情变得沉重。林念一和江炙从小就认识了,拥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说不定他们对彼此来说就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表现得亲密也无可厚非,而绝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我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