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鸢尾花》落叶林

10、长命百岁

　　三月末日头仍旧升得慢，等到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都抵不住日光时，两人终于就此打住了。
　　姜还是老的辣，师父的白褂子依旧平整洁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中气十足地捻了捻并不存在的长胡须，颇有几分傲娇地看着自己衣衫糊着后背的爱徒。
　　“小魏啊，师父都说了身体是工作的本钱，打明儿起每天都跟着为师锻炼吧。”
　　魏晋北直觉对方心情不错。
　　师父今年六十有八了，魏晋北认为师父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师父也一定要长命百岁。
　　去街角给师父买完早点回来，对方已经喝完了一盅茶。
　　魏晋北扶额无奈，等对方抿完一口放下茶杯后赶忙往边上挪。
　　老人家本就觉少，王国为茶饮又大，多少得费些心思着哄。
　　魏晋北没有父母，更别说其他亲人了。偏生每天和师傅斗智斗勇，倒是生出了师徒情外的爷孙之情。
　　小老头努了努嘴，到底没和对方犟魏晋北看着性子软，却比谁都倔，旁人轻易占不到口头便宜，他是说不过了。
　　看着对方以豆汁儿为茶，架势像是要狂饮三大白，就着油条吃了起来，魏晋北的笑里染上了甜蜜。
　　他刚拜师那会儿，整个人几乎都住在院儿里，节假日王老的孙子都会来小住。
　　刚上初中的小男孩正是妈见打的年纪，王凌瑶也不例外。
　　领口被他扯得歪歪扭扭，露出半截晒成蜜色的脖颈，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眼神里藏着股没处安放的躁劲，对魏晋北这个老是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陌生人难免有敌意。
　　尤其是从前每次来，爷爷都紧着自己，什么糖果、酸奶的全拿出来哄他开心，结果现在怎么着？
　　“爷爷，你床底下的牛奶我能拆了喝吗？”王凌瑶轻车熟路地跨过门槛，往院子里跑去。
　　“小宝，牛奶爷爷拿给哥哥喝了。你拿爷爷桌上的钱自己去外头买成不？”师父只是冲着敞开的窗子喊了一嗓子，没有要出去的动作。
　　“哦。”一个字，咬得很重，魏晋北听出来对方有些情绪。
　　王国为倒像是没听出来似的，添油加醋，“乖乖，顺便帮爷爷把牛奶箱丢掉好不好。”
　　“……知道了！”
　　诸如此类的情况不少上演。
　　直到那一天，魏晋北清晰地听见。
　　“爷爷！他自己没有家吗？为什么天天住咱家？他自己没有爷爷吗？你可是我亲爷爷！”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但那些尚未完全开智的小孩情绪化说出的句子却格外伤人。
　　“王凌瑶！你爸爸是怎么教你的，说什么呢！要说起来，这儿也不是你家，是我和你奶奶的家。人家小魏比你乖多了，我倒是想叫他当我孙子呢。”
　　老王家的暴脾气那是一脉相承，王国为也是一点不惯着，该宠宠，该骂骂，由着对方撒泼打滚、哭爹喊娘。
　　此时在隔壁房间里专心完成师父留下的任务，一手捧着泥偶，一手握着美工锉的魏晋北胸膛不可避免地剧烈起伏，连带着喉咙都有些泛疼地梗塞。
　　说不在意都是假的，这可是他十八年来最大的痛触。
　　他努力调整情绪的同时，隔壁刺耳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转而出现王国为洪亮又沉稳的声音，“小宝抱歉，爷爷刚在气头上又凶你了，但你自己想想自己做的对不对，爷爷如果这么说你你也不开心吧。小魏哥哥才不会像你这样幼稚呢，人家有欺负你吗？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你这么说人家，他该多难受啊。”
　　“而且爷爷很喜欢小魏哥哥呢，小宝也一定会喜欢哥哥的。”
　　“他也是我的孙子，那他就是小宝的哥哥。小宝不是一直想要个哥哥吗？这可是老天爷送给小宝和我的礼物呀。”
　　“弟弟要喜欢哥哥，保护哥哥，知道吗？”
　　无意听完全程的魏晋北手一偏，在泥偶上划出一道口子。
　　眼眶早就湿了，他幻想过自己如果有爷爷的话大概也会是像王国为这样慈爱的长辈。
　　但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鬼？
　　魏晋北将流欲流的眼泪突然打住。
　　弟弟保护哥哥？倒反什么天罡。
　　可另一边共用一个脑回路的祖孙俩却没感觉到有丝毫问题。
　　明明眼睛还泛着红，王凌瑶想到这几天偷偷观察下的魏晋北，弱不禁风，看起来貌似营养不良，个子也就堪堪比自己高了半个头。
　　青春期小男孩的臭屁暴露无遗，指腹擦过鼻尖，他神气地偏过头，“哼，我保护他就是了。”
　　“爷爷你也别生我气，我就是爱闹小脾气。”
　　【呼，这小子就是比小魏好哄多了。】
　　是的，魏晋北有多难哄哄过的人都知道。
　　是吧，三个月后的夏商周。
　　夏商周：嗯？这章还有我的戏份呢。
　　从这以后王凌瑶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也不跟个幼稚鬼似的躲在自己后头偷窥，躲得地方每一次都能被他一秒看穿。
　　说实在的，对方的眼神太过炽热，魏晋北很难不发现了。
　　“喂，这个给你。”
　　男孩别扭地摊开手，掌心是从王国为床头柜玻璃罐里拿的太妃糖。
　　从这颗糖开始，王凌瑶叫了他六年哥哥。
　　他也始终践行着和王国为的那个不成文的反常理的约定——喜欢并保护着魏晋北。
　　【说起来，当年那事儿多亏了这小孩儿呢，也不知道有没有吓着他。】
　　今年六月份，王凌瑶就又回来了。
　　貌似从再见到夏商周开始，他对过去的记忆就变得格外清晰。
　　“师父，您今天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儿嘛？”
　　“小魏啊，那个夏商周和你相处的怎么样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六年修得同口出。
　　王国为“倚老卖老”，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叫魏晋北先回答。
　　“他人很好的，有想法有主见，敢说敢做，性格也不错。”他的嗓音一贯平和，今儿个的语速倒是提快了一些。
　　“哈哈，那混世魔王还真长大了，他爸和我提起的时候我还不信嘞。”
　　说起来世界也是真的很小了，夏商周和王凌瑶小学是邻班的，那会儿小王同学还因为喜欢的女孩和小夏同学表白而和对方约架呢。
　　准确来说，是夏商周单方面的斗殴。
　　魏晋北对这些自然一无所知。
　　“师父，那现在到您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哈哈，要不说你眼儿精呢，我可不就乐他嘛。一回来就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这下我们文物宣传也是有门路咯，老陈都替咱高兴呢！”
　　魏晋北也生出喜悦。
　　一是为文物，二是为夏商周。
　　【明天就是周末了，问问周周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