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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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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灵魂碎片养成了鱼
>深海梦境循环往复,我成了鱼群中的巨无霸。
>每夜我都在不知终点的迁徙中醒来,遗忘了昨夜的绝望。
>直到连续三天梦见同一只掉队的鱼,濒死时用鱼鳃发出模糊的音节:“逃……”
>第四夜,我故意脱离了队伍。
>海水骤然沸腾,所有同族瞬间化为血雾。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意识中响起:“欢迎回家,第49号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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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然后是水。
无垠的、沉重的、包裹一切的水。冰冷刺入每一片鳞隙,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要将骨骼揉碎,再重塑。
可这具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庞大而迟钝的存在感,在缓慢的、永恒的洋流中沉浮。
她(它?)醒了。或者说,那团承载着“醒来”这个概念的意识,又一次被抛入了这片深海的梦魇。
她是鱼。很大很大。
巨大到在这幽暗的深海里,也算得上一个巨无霸。
身侧是嶙峋的骨板,覆盖着黯沉如铁锈的厚鳞,腹部相对柔软,却也布满粗糙的角质层。
她看不见自己的尾巴,那尾巴也许在极远处搅动着水流,传来沉闷的推力。
视野很奇怪,并非眼睛直接所见,更像是一种全方位的感知,捕捉着水流细微的变化、温度的差异、远处生物电场微弱的脉动。一片混沌的、灰蓝色的世界。
前方,有很多同族。
它们朝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绝对的方向。
没有迟疑,没有交流,只有庞大身躯破开水流的闷响,连成一片,成为这片死寂深海里唯一的、执拗的背景音。
它们和她一样,是沉默的巨兽,是钢铁浇筑的幽灵,队列松散又严酷,被无形的绳索串联,奔赴一个共同的、未知的终点。
前面是什么?
没有鱼知道。
但身体知道。
鳍肢的摆动,肌肉的收缩,鳃盖的开合,全部精确而刻板,像是上紧了发条的古老机器。
意识漂浮在这具躯壳之上,像一个无能为力的乘客。她知道这动作不属于“她”,它来自更深处,来自每一个细胞核里疯狂复制的指令,来自基因螺旋最底层那一声永不疲倦的呐喊:去!去!去那个地方!
那里也许有猫?
这个念头突兀地闪现,荒诞得让她(意识)几乎要发笑——如果鱼能笑的话。
但它就这么来了,带着某种锈蚀的、不合时宜的戏谑感,旋即被沉重的、向前的惯性碾碎。
猫?在这连光都无法抵达的深渊?
不,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者,什么都有。是龙门?一跃而过,化身为神话?
还是末日?奔赴一场盛大的、集体的消亡?
她不知道。
鱼群也不知道。
它们只是去。不顾一切。
掉队是常态。
总有力竭者,或是被暗流卷走,或是内部某个器官终于停止了工作。
没有告别,没有救援。
那巨大的身躯只是慢下来,脱离队列的引力,然后被永恒涌动的黑暗悄然吞噬。
鱼群不会为掉队的任何一只停留哪怕一瞬。前方的呼唤,压过了一切。
这一次的旅程似乎格外漫长。
压力计的读数(她感知里没有数字,只有一种不断增加的“紧束感”)已经攀升到令人麻木的程度。
水温低得让意识都快要冻结。
偶尔有零星发光生物掠过,磷光勾勒出前方同族们山峦般的背影,又迅速熄灭,仿佛被这沉重的奔赴所惊吓。
然后,她看见了它。
左前方,斜下方向。一只体型相对较小的同族。
它的游动姿势很不协调,一侧的胸鳍僵硬地抽搐,身体微微倾斜。它正逐渐从队列的边缘滑落。
她“看”着它。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掉队者。
但这一次,某种东西拽住了她漂浮的注意力。
那鱼挣扎着,鳃盖剧烈开合,喷出大量细碎的气泡。
它没有立刻沉没,反而在努力调整方向,试图……靠过来?
不可能。
鱼群没有互动。
这是铁律。
可它确实在靠近,以一种歪斜的、绝望的姿态。
距离缩短到能“看”清它体侧一道深刻的、翻卷的伤口,以及伤口附近不正常的隆起。
它的鳃盖张到最大,不是呼吸,而是在挤压。
海水被蛮横地推过鳃丝,发出一种……不该属于这里的摩擦声。
嘶哑的、破裂的。
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混杂在水流与濒死的生理噪音里,撞进了她的感知域。
“……逃……”
音节破碎,几乎无法辨认。
紧接着,那鱼的身体猛地一颤,最后一点推进力消失,它像一块被丢弃的矿石,旋转着,向下方无底的黑暗沉去,很快被吞没。
逃?
队列依旧向前。
她庞大的身躯掠过那鱼消失的水域,没有丝毫停滞。
鳍肢划动,肌肉收缩,一切如常。
但那个音节,像一枚生锈的钩子,挂在了她意识的某个角落。
***
第二次。
依然是深海,依然是向前的队列。
压力似乎更大了,水流带着硫磺似的微臭。
这一次,她莫名地“记得”要留意。
它又出现了。
几乎同样的位置,斜下方向。
同样的体型,同样的挣扎姿势。
连体侧那道伤口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它再次试图靠近,再次挤压出那个破碎的音节。
这一次,更清晰一点,带着血肉摩擦的咕哝声:
“……逃……”
然后是下沉,消失。
队列漠然前行。
第三次。
当那只鱼再次出现,以分毫不差的姿态开始滑落时,一种冰冷的确定感攥住了她。
这不是偶然。这是重复。
是这段混沌梦境里,一个固定出现的、错误的“代码”。
它重复着靠近、挣扎、发出声音、然后沉没的程序。
这一次,那音节几乎完整:
“逃……出……”
逃出?
逃出什么?这深海?这队列?这宿命般的奔赴?
没等她(意识)理清,那鱼已如被擦去的污迹,沉入黑暗。
而前方,那来自基因深处的呼唤,变得更加尖锐,几乎成了刺痛。
快到了。那个地方,就快到了。
某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东西,就在前方黑暗的帷幕之后等待。
等待吞噬,或是等待……审判。
她感到恐惧。不是鱼的恐惧,是那个漂浮意识的、属于“她”的恐惧。
这恐惧如此陌生,又如此鲜活,几乎要撕裂这具庞大躯壳的麻木。
第四次入梦。
海水粘稠如沥青。
压力大得让意识本身都咯吱作响。前方的鱼群,速度明显加快,一种近乎狂热的振动通过水流传来。到了。就是这里。终点。
她“看”向那个固定的位置。
它在那里。
和之前三次一样,开始滑落,开始挣扎,开始靠近。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做一个被动的观察者。
那个音节,“逃出”,像一把钥匙,卡在了她意识齿轮的某个关键位置。
她集中起全部漂浮的、微弱的“意志”,试图去对抗那根植于基因的、向前向前的指令。
停下。
转向。
去看它。
身躯传来剧烈的抗拒。
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命令她继续向前,融入那最终的仪式。
疼痛,尖锐的神经疼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感知到。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在她神经束上拉扯。
她抵抗着。用那个荒诞的“猫”的念头,用三次重复积累的冰冷疑惧,用那声濒死的“逃出”。
庞大如山的身躯,猛地一滞。
然后,她脱离了队列。
向左。朝着那只正在沉没的鱼的方向。
仅仅偏离了不到十个身位。
海水,骤然沸腾。
不是温度的升高,是某种纯粹能量的爆发。
无声,却比任何巨响更恐怖。以她原本应在的队列轴线为中心,一道无法形容的、惨白的光横扫而过。
没有热量,只有湮灭。
光所及之处,她前方所有的同族,那些沉默的、钢铁般的巨兽,在一瞬间,连挣扎都没有,化为极细密的、均匀的红色血雾。
像亿万朵猩红的花,在深海里同时绽放,又被无形的手捏碎、稀释。
血雾迅速弥漫,染红了一大片水域。
浓烈的、铁锈般的腥气,透过水流冲击着她的感知。
原本队列的位置,空了。只有缓缓扩散的红色,以及一些最细微的、来不及化雾的有机质残渣,在缓缓飘落。
死寂。
比之前深海固有的死寂,更彻底,更令人胆寒。
她僵在原处,鳍肢忘了摆动,鳃盖忘了开合。
那毁灭的光,擦着她的尾鳍边缘过去。再慢零点一秒,她也将是那红色薄雾的一部分。
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她意识的核心响起。
不是通过水流,不是通过声音。
它温和,清晰,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的愉悦,像最高级的合成语音,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生物感。
“偏离指令确认。规避程序启动。能量脉冲释放。清理完成。”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读取数据。
“生命体征稳定。认知扰动阈值突破。样本活性异常提升。”
声音贴近了,仿佛就响在耳畔,带着嘉许般的温和。
“欢迎回家,第49号样本。”
家?
这个字眼比刚才的毁灭之光更让她(意识)战栗。
她努力想转动“视线”,看向那声音的来处,看向这片血红死域之外。
但她的感知域被限制了,只能“看”到周围一小片浑浊的血水,和更远处无边的、压迫的黑暗。
“认知整合程序加载中。请保持意识稳定,49号。你做得很好。”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醒来’。真正的醒来。”
一些碎片,不是视觉,不是声音,更像是强行灌注的“概念”,开始涌入她的意识。
不是海水。是营养液。冰冷,富含特定离子。
不是同族。是其他样本。编号1至48。已回收或……清理。
不是迁徙。是诱导性群体行为测试。观察在集体无意识驱动下,个体突破预设指令的可能性。
不是终点。是预设的回收/销毁边界。
那只反复出现的、掉队的鱼……一个错误?一个漏洞?一个……故意的信号?
“初步整合完成。深层记忆解锁准备。”声音说,“你可能感到不适,49号。这是正常过程。你离家太久了。”
更强烈的眩晕袭来。
不是身体的,是意识的。
深海、鱼群、血雾……这些景象开始旋转、剥落。
下方,黑暗中,似乎有别的什么在浮现。苍白的灯光?光滑的曲面?冰冷的触感?
“不……”她想发出声音,但鱼的躯体只能吐出一串无声的气泡。
“放松,49号。”那声音近乎催眠,“看看你究竟是谁。看看……你的‘猫’。”
猫?
这个荒诞的、贯穿始终的玩笑,此刻像一把锤子,砸开了最后一道屏障。
黑暗碎裂。
深海的景象急速褪去,连同那庞大鱼身的感知一起被抽离。
坠落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
然后,是坚硬。平坦。以及……
光。
苍白的、不自然的光,从上方洒下。
她睁开眼。
不是鱼那全方位的感知。是两只眼睛的、有限的视野。
她躺在一个狭窄的、充满透明黏稠液体的舱体内。
液体正迅速从底部排走,发出汩汩的轻响。
冰冷的空气接触湿漉漉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她抬起手——是人类的手,瘦削,苍白,皮肤因为长期浸泡而起皱,手背连着几根细软的管线。
透过舱体弧形的透明盖板,她看到上方是金属的天花板,和更多类似的舱体,一排排,一列列,向远处延伸,没入阴影。
大部分舱体是空的,黯沉无光。
少数几个里面,隐约可见模糊的、蜷缩的人形轮廓。
一个身影走到她的舱体旁,俯下身。
穿着白色的、无菌服似的外衣,面孔被防护面罩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她,带着一种研究者观察罕见实验现象般的、专注的兴趣。
面罩下的声音,经过过滤,依然能听出是那个意识里的声音,此刻多了些切实的质感。
“认知回归完成。生命体征平稳。”那双眼睛弯了弯,像是在笑,“感觉如何,49号?或者,我应该称呼你……”
他(她?它?)顿了顿,吐出一个音节。
那是一个名字。
一个属于人类的、陌生的名字。
像一把钥匙,插进锈死的锁孔,猛地转动。
剧痛炸开。不是身体,是头颅深处。
无数画面、声音、气味、触感……海啸般奔涌而来,互相冲撞,破碎又重组。
不再是深海。
是阳光下的沙滩,灼热粗糙的沙粒。
是房间,贴着幼稚星空贴纸的天花板。
是键盘敲击声,屏幕蓝光映着脸庞。
是争吵,破碎的玻璃。
是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然后,是漫长的、漂浮的黑暗,以及黑暗尽头,这片苍白的灯光,和这个声音。
她蜷缩起来,在空空如也的舱底,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
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混着脸上残留的液体流下。
“看来记忆锚点生效了。”那个白衣服的声音平静地记录着,“情感反应剧烈,符合预期。很好。”
他(它)伸出手,隔着舱盖,虚虚地抚过她颤抖的轮廓。
“欢迎回到现实,49号。你的测试周期,圆满结束了。”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带回来的‘那个东西’。”
他(它)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掠过她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望向她意识深处,那片刚刚被血腥与深海水色浸染过的区域。
那里,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她记忆的疑问,正如深海鱼类的尸骸,缓缓浮起:
我是谁?
而你们……又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