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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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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程鹤声有无数个瞬间的冲动想烧了樱花山庄。
这无论何时何地都美丽的樱花山庄是陆镜留一手设计,长一张陆镜留的脸。
真想烧掉它,烧掉存在于眼前不得进入的它,烧掉逃跑了的他。
那天程鹤声攥着他留下的本子,下山找他,等不及司机抵达,程鹤声走在雪路上。
广阔的雪景和银白色的天刺得他频频流泪,他抹掉往前走,往前跑,要去跟司机汇合,要去抓住逃跑的陆镜留。
陆镜留把一切抛得干净利落,连季时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就是为了从程鹤声身边逃走吧。
程鹤声这么大了,还不小心摔跤,下坡处的雪太滑。
他倒在雪地,一股清冷的气息像芒针贴肺,他突然无比地想念陆镜留,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望天,泪从眼尾汇入雪地,空旷的银白色天空空得无情,白得无情,他便记起第一次见陆镜留的画面。
才知道他那或许是对陆镜留一见钟情。
这个坏男人,真是个坏男人啊,瞧瞧这个坏男人都做了什么。
勾引他?把他当消遣?烦他了厌倦他了就无情抛弃他?
这个坏男人让他爱上,让他谴责自己,让他变成渣男,让他下定决心和家里人摊牌。
结果呢,坏男人逃跑了,按坏男人的性格,不会让程鹤声找到的吧?
失去的不安像把剑捅入程鹤声的心脏,他起身,继续向下跑,他给司机打电话。
“还有多久到?你来的时候看见别的车下山了吗?”
“起码还得有半小时。”司机说,“没看见。”
陆镜留这坏男人,坏男人,程鹤声像小孩子一样常为了他哭泣。
也经常来樱花山庄。
真想烧了它,真想烧了他,双手插在外套里的程鹤声看着山庄大门心想。
这是没良心的背叛啊,要分手的话可以再谈,为什么要逃跑呢陆镜留,这是背叛啊,完全吃掉了他的自尊啊陆镜留,要他怎么说才好呢陆镜留。
门开了一道缝,季时从里走出,看见程鹤声并不意外,“你又来了。”
程鹤声靠刷脸不得进入了,听季时说山庄不再接待客人,所以他也是不能进去的。
“山庄要关闭了。”季时说,“你想最后一次进去看看吗?”
“谁要看。”程鹤声绝不会进去的,这樱花山庄已经在他心里烧成火星了。
进去的话嫌烫脚。
况且没了陆镜留,樱花山庄只是个美丽的空壳。
“那走吧,我也要下山了。”
程鹤声嘴皮子一动:“他跟你说的?”
“什么?”季时反应过来,说:“是陆镜留消失的那天交代我的,说等我们所有人处理完了最后的事,就闭掉山庄。”
“你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对吗?”盯着山庄大门的程鹤声问。
“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了。”季时说,“走吧。”
“你先走吧。”
季时走了。
程鹤声的灵和魂魄背叛他被吸进樱花山庄里。
他怀念得心想死,他就不该到樱花山庄来兼职教油画。
夏天快到了,他仍然来樱花山庄,他的那些哭泣怨恨和想念不做赘述,他还喝掉了好多瓶酒,浑浑噩噩了一阵子。
秋冬又要来临,他学了驾照,为了方便随时来樱花山庄。
他自己开车来,靠车头望山庄大门。
隆冬里,他靠车头望大门,山庄里的叶子和他一样披上雪花。
若是陆镜留见了,一定觉得画面很美,白莹的雪花铺满他的眉毛跟睫毛,他的瞳孔里有一个深深的洞。
春天了,他逼自己不能经常来,所以两天来一次,想着想着就开始哭,哭完了下山。
他有时望着山庄的大门忽然湿了眼眶,然后拍自己一巴掌,把眼泪憋回去,下山。
他有时突然要抽泣,压下去深吐一口气,下山。
他想陆镜留,他爱陆镜留,他不能没有陆镜留,那坏男人为何在他心脏上刻下这么深的一笔。
仿佛他整个人是镂空的,没有陆镜留,他是虚无的。
他开车下山,看天空,他第二次尝到虚无的味道,想必虚无会常伴他了。
夏日的天空蓝得特别美,明澄澄的,让人想用刀切开了一探究竟。
他有用拇指展开这笑弧一探究竟的冲动。
陆镜留的笑弧。
他把车撞进林间去了,幸好人没有受伤,头很晕,他索性睡一会儿,再开车下山。
又是一年冬啊陆镜留,又到了陆镜留背叛他的纪念日。
他勒令自己不要再找陆镜留,不要再来樱花山庄,陆镜留像是死了一样消失无影,陆镜留不能死啊。
他又像小孩子一样红肿了眼眶。
春天了,他在山庄附近散了会步,寂寥得耳朵和风融为一体。
到了夏天,他的情绪反扑,每天晚上都要来,后半夜离去。
秋天时,这是第三年的秋天,他不来了,一次都不来了。
他恨陆镜留,他绝不会再去樱花山庄。
他威胁自己逼迫自己,也不要再打听陆镜留的消息,否则他就是背叛自己。
背叛之人都该死,陆镜留除外,陆镜留该死在他手里的。
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陆镜留了。
深秋的某天半夜,他醒来,流着泪祈求上天让他再见陆镜留吧,不然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刚祈求完,他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这是背叛自己!这是犯贱!
他大学毕业了,没选择读研,没选择和爷爷一起画画,而是进入妈妈的公司先从小职员做起。
他二十二岁了,他长高了,愈发英俊了,这天早上对着镜子打领带时,倏地想起陆镜留的话。
“你以后可以当个画家,我就在你的画里写诗,如果你不嫌弃我写得不好的话。”
他那时说:“你写得很好,你写得世上第一好。”
老天还记得陆镜留笑得有多甜吧。
他的泪珠莫名其妙地滴下来,从下睫毛滑落的,没打湿他的脸。
他系好领带,和镜子里的这个自己诀别,出门去公司。
*
两年多的时间里陆镜留去了很多个国家,做了好些公益活动。
他还会在风景好的小地方居住一段时间,融入当地,再找一份兼职做。
他过得很充实,他要把自己过得很充实,他自己把自己“治”得很是好些了。
他写了几本赞叹大自然的诗,随意发在平台上,从来不查看是否有人浏览,他完全不在意了。
他确实改变了一些,算是阶段性的成长,他接受了自己,慢慢成为了一个自我喜欢的自己。
他得出的结论是热爱生活是他生命的唯一出口。
他让情绪流经自己,不放弃自己,他永远都要在黑暗时刻里拉自己一把,他知晓虚无和无意义,他面对它们,接纳它们。
总之他悄悄地、他一个人把自己“治”得很是好些了,坚韧的一根枝条从他身体里长出来了。
他估计下一个阶段的成长会在他快四十岁的时候?到那时他会成为像大树一样的男人吗?
他二十九岁了,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喜欢独处,每天晚上都怀念程鹤声。
他希望程鹤声一辈子健康平安,幸福无忧,他衷心地希望,即使老天爷拿他几年寿命去换也衷心地希望。
他心想,自我感动个什么啊,还老天爷拿他的寿命去换。
第三年的深秋,他回国了。
他把内心修得平静如水,他将开个工作室,可以陪需要的人谈一些话题,不过主要教人茶艺,这是一门沉静的手艺,他会把平静带给他人。
*
黑空罩着夜晚的城市,星星和灯火相冲,把天照得很薄,好像下一秒就要裂开了。
程鹤声和几个同事来碧水大厦。
他走在最后面,黑衬衫黑领带黑西装黑皮鞋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眼。
灯光盛在他泠泠然的眼睛中,他连续看表两次。
一个人的时候他常空虚,和家人或是同事朋友一起时也照样空虚。
他和几个同小组的同事聚完餐,一个同事提议来这边的茶室坐坐,说是环境特别好。
他心想,有什么好坐的啊,不如去工作不如去健身啊,他有段时间不想樱花山庄了。
哪里传来一声笑,前边的几个同事聊着天没听到。
他扭头,冗长的走廊昏暗安静,似能代表深深的虚无。
“怎么了程鹤声。”一个男同事问。
程鹤声笑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有点工作上的事没处理好,这次就不参加了,不好意思啊大家。”
“没事,你快去吧,你毕竟在事业上升期嘛。”
几个同事纷纷和他告别,他为人处世很周到,人缘好,同事们并不因为他是公司创始人的儿子而谄媚或排挤他。
程鹤声转过身,漆黑的身影穿进走廊的昏暗和虚无。
灯亮了,他拐弯要去电梯间,又是一声笑。
他扭头,瞳孔由散漫到急速聚焦,眼眶发硬无法眨动。
清澄的灯光下,那个坏男人似乎在他出神的梦中笑。
像是梦,从前也出现过类似的幻觉,在十分寂寥的时候,看见那个坏男人似在梦中笑。
“我也刚来这里没几天,电梯间应该是在那边的。”陆镜留对身边的顾客说。
看向电梯间的方向,陆镜留瞬间放大了瞳孔。
“好的好的,那我们下次见,你真的不用送啦。”顾客说。
“没事的,我都说了我送你,虽然我好像也有点路痴了。”
陆镜留心想,等送完顾客就跟程鹤声打招呼吧。
他的余光中,程鹤声立在原地定定地盯他。
他的顾客感到奇怪地看了一眼程鹤声,顾客经过了程鹤声,他也要经过了。
他酝酿着,组织措辞。
还以为会在好几年后、上天偶然给他的机会下碰见程鹤声呢。
那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吧,不论程鹤声是跟男人还是女人在一起,都很幸福了吧。
程鹤声的眼反而是被鱼掌控的鱼钩,陆镜留走得越来越近,他的眼珠随他而动。
这坏男人是真实的吗。
依然一尘不染的白皙,清新脱俗的漂亮非常,精致的五官和脸庞,双眼像粼粼的海水,唇边是静和的微笑。
这坏男人是真实的吗?
陆镜留要经过程鹤声面前,他的顾客已进了电梯和他招手。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让他侧身,他被迫对上程鹤声的眼睛。
就像对上一堵叫他一时无措发慌的墙壁。
他该怎么面对程鹤声?怎么和程鹤声打招呼,他的愧疚还满当当。
电梯门合上了,灯熄灭。
昏黑里,程鹤声的脸却并不模糊,像从梦境里透出,越发清晰。
几缕昏黄的光线不知从哪儿来,像来看戏的,横越在头顶,静极了。
陆镜留能听到程鹤声抓住他衣领的手指还在咯咯收紧。
“陆镜留。”程鹤声的心墙刹那崩塌了,声音是低哑的,眼尾被熏红熏热。
他没有办法放开手,他太想抓住陆镜留。
老天爷让他抓住陆镜留吧,他错乱到以为这是三年前,他抓住了陆镜留。
“好巧啊,你在这。”陆镜留笑,按住他的手背安抚他。
这坏男人真是,还笑得出来。
这坏男人到底跑哪里去了,把他甩了之后过得很好是吗?知不知道他怎么过的这三年。
“松开好吗?”陆镜留轻声道。
眼前的坏男人小幅度抿唇,低垂翩然的睫毛,看他勒紧衣领的手。
他霎时被思念冲毁眼眶,背叛他的泪水蓄积。
他不能没有陆镜留,爱陆镜留想陆镜留,又看见这张脸又见陆镜留,他的委屈和埋怨叫他无能地滴下泪水。
他的心还一直等着陆镜留啊,如此深刻,无数次幻想陆镜留出现在他面前,那唇角那睫毛,那一丝一缕的香味——带他走吧,求他带他走吧。
就带他走吧,回去那个夏天,那个秋天,那个他抛弃他离开的冬天的前一天吧,永远留在那里吧,永恒封存在那里吧,干脆就死在那里吧。
‘陆镜留,带我走吧,为什么不带我走呢,你牵引着我的灵,你像海水诱我溺亡,我只想附着你,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程鹤声的泪串串而下,他有充实的经验了,他强迫自己抽离,另一手揩过眼角,眼神扎钉陆镜留。
“你是要回家了吗?”陆镜留说,“我送你进电梯好吗,小心有人过来看见了。”
又拍拍他的手背,实在不能看他流泪的眼睛,陆镜留垂着眼。
流泪的程鹤声多俊美啊,眼如黑潭出着水,发出清澈到几乎是求助的泪光,眼眶鼻尖和嘴唇还有耳朵红得招人怜惜。
落着泪的程鹤声为何叫他心悸呢。
想到这样好的男人,这样衷心的男人有等待自己,心里就……
程鹤声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再为陆镜留哭了,免得这坏男人觉得自己幼稚。
程鹤声拎拎陆镜留的衣领,陆镜留不得已看他。
朝思暮想的一张脸,朝思暮想的一个人,这坏男人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认识别人了吗?为什么比三年前更美丽?
抓住了就没法放手,没有办法。
就这般抓住陆镜留的衣领僵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