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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潘多拉魔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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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卢卡斯的提问,阿尔瓦表现出了明显的意外神色。
“不,他……”他顿了顿,低着头斟酌用词,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再重新与卢卡斯对视,“赫尔曼走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问起他的人。”
但如果是卢卡斯,他的亲生儿子,他的独生子——
这么问也很正常。
“所有人都把他的事当作心照不宣的秘密,好像只字不提,就这么沉默着,那些失落的情绪就会消失。”
阿尔瓦并不这么认为。
可他还是选择了妥协:“但……应该,正常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吧。”
很遗憾,阿尔瓦就是在“正常”之外的那部分。
“我不这么认为。”
卢卡斯摇摇头。
他的问题是很明显的诱导话术。
阿尔瓦虽然会经常提起父亲的名字,但从来不会展开讨论。
卢卡斯很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事,可阿尔瓦只字不提。
阿尔瓦望向他,卢卡斯只是平静地解释:“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可能是吧。”阿尔瓦再一次错开视线,他低头望着双手间的玻璃杯,生硬直白地转换了话题,“我很意外,为什么你会觉得,你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
卢卡斯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要说为什么……
他是坏人吗?
“父亲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一位很有名的物理学家,一位伟大的父亲,他很爱我,也很爱母亲。一生辛勤工作,写了很多文章,为了科研事业奉献了很多……”
接下来省略一部分近似于教科书描写的夸奖。
很夸张,很刻板,很片面。
这种描写也不知道是抄袭的哪一位科学家,费曼、查普曼,或者是盖尔曼,但肯定不会是赫尔曼·塞曼。
阿尔瓦听得发笑。
他何止奉献了很多,他为了科研,奉献了自己的家庭,还奉献了整个巴尔萨克家。
有些话可能很难听,但是如果抱有这种虚假幻想的人是卢卡斯,那阿尔瓦必须要将这种难听的话说出口。
“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阿尔瓦冷冷开口。
“有些事情在你小的时候让你知道会伤害你,欺骗你是为了保护你,但是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生活在谎言里了。你该面对现实了。”
这种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卢卡斯头上,但他更多的是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卢卡斯皱起眉头。
“赫尔曼·塞曼。”阿尔瓦抬起眼睛看他,“或者说,赫尔曼·巴尔萨克——”
吸顶灯透过玻璃杯在桌面上投影出光的形状。
卢卡斯不由得屏住呼吸。
“跟巴尔萨克女士结婚是为了他们家的钱,后来他也做到了,掏空了整个巴尔萨克家。你们家变卖豪车、别墅,你祖父母被气进ICU,都是因为他那些跟无底洞一样的贷款。
“他不爱你,也不爱巴尔萨克女士。
“他会因为你的啼哭而发怒,他无法忍受作为一个婴儿的你需要父亲的陪伴。
“他只觉得,太吵了,他要离开这里,一秒钟都不能多呆。
“我不知道是谁为你打造的幻梦,让你一直觉得他很爱你。但那一定是个大工程。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可能你会想,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是要显得自己很高尚吗?不是,是因为我在经济窘迫的时候拿过他的钱,而这些钱,是他从你们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我没有办法看着你们受苦受难。我良心有愧,我会觉得我也是他的共犯,我也害了你们……”
这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一旦开了头,就没法停下来。
阿尔瓦在过去十几年里都提醒着自己不要跟卢卡斯说这些话,因为这是别人的家事,他这个外人没有资格去干涉。
但他的良知、他的教养,实在不允许他继续保持沉默。
卢卡斯显然是受到了冲击,久久没有回复。
这样的描述和他印象中的父亲截然相反,他不愿意相信,但同时,他似乎也找到了以前那些异样的渊源。
母亲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他并非完全没有记忆。
当阿尔瓦这些和父亲过去留下的、截然相反的描述停下的那一刻,卢卡斯的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地向下流。
“对不起,我的话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阿尔瓦也不忍心告诉卢卡斯这样残酷的事实,但他做不到隐瞒。
他是个坏人。
如果卢卡斯会因为这件事离开他,他也不会后悔,因为这是他应得的。卢卡斯有权利仇恨伤害自己、伤害巴尔萨克家的所有人。
阿尔瓦没有资格要求卢卡斯做到无条件的宽恕和原谅。
始终有人要做这个揭露真相的坏人。
阿尔瓦试探性地握住卢卡斯的手轻轻安抚,但他的手冷得好像刚从冷藏库里出来一样。
卢卡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手。
这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但是……
他最初想得到的答案又是什么?
是想要听到阿尔瓦夸奖父亲?
还是想要听到阿尔瓦描述他们过去的美好时光?
“卢卡斯?是不是太冷了?我去把暖气调高一点。”
阿尔瓦也觉得现在的氛围不太妙,起身找点别的事情做做,缓解尴尬。
卢卡斯跟着他望向墙上的控制面板。
室内的温度已经很高了,阿尔瓦家的暖气温度一直都开得很高,室外温度十八度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开了暖气,这个房间从来都没有让人感觉寒冷的时候。
他总会担心卢卡斯觉得冷,但好像是他自己更怕冷。
卢卡斯低头抿了抿唇。
“不冷。”卢卡斯把手收到桌下,相互搓揉,“温度可以,不要再调高了。”
是牛奶太冰了,是杯子太冷了。
他冷静地抽了几张抽纸,擦掉眼泪。
眼眶红红的,鼻子也是红红的。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解锁手机,默默打开了手机的设置中心,若无其事问道:“我可以换一张壁纸吗?”
“这……如果你想换的话,可以换。”阿尔瓦斟酌着用词。
换壁纸为什么要问他呢?
“那好,我换一张。”卢卡斯声音沙哑,但是已经完全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了,开始一本正经地挑选起新的桌面壁纸。
卢卡斯抱着手机专注地滑动。
阿尔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找了很久,最后还是放下了手机,面露遗憾。
“我选不到合适的照片。”卢卡斯嘴角耷拉向下,摆出跟表情图标里面的难过脸一模一样的哭哭脸,“改天我们一起出去玩吧,然后拍一个合照,我想拿我们的合照做壁纸。”
阿尔瓦不是很理解,但是如果卢卡斯觉得这样好的话,那也好。
“好。”他迅速打开了日历,“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安排一下假期。”
“唔,我想就下一个周末,但是最近有没有公众假期啊,下一个公众假期是什么时候……”
卢卡斯支起身,向阿尔瓦的手机探过头去,直接滑动起日历。
阿尔瓦直接把手机递给卢卡斯,卢卡斯也毫不避忌,翻动起对方的行程。
二人一起计划起下一次出门玩的行程,刚才那种尴尬的氛围似乎就消散了不少。
如果是阿尔瓦主导的外出计划,那大多是无聊的徒步旅行。
卢卡斯小有怨言,但是阿尔瓦对此情有独钟。
要是让他来计划,那他就要安排一些好玩的活动了。
阿姆斯特丹有一个猫猫博物馆,展品都很可爱,还有上班营业招呼客人的猫猫。
当天的行程还可以加上梵高博物馆和荷兰国立博物馆,离得很近。
他想去看梵高的《杏花》。
那抹漂亮的蓝色像阿尔瓦眼睛的颜色。
他还想和阿尔瓦去做瓷器!
他之前有刷到阿姆斯特丹有一家陶艺工作室,网上的照片看起来还挺好玩。
自己做一个花瓶放在家里作装饰多有趣啊,插上一两支花,每天看着心情都会很好。
就这么畅想着,刚才的伤心难过似乎一扫而空。
阿尔瓦看他好像是好多了,但是不太确定,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还给他另外发了消息,问他还好吗。
卢卡斯立即回复了几个笑脸。
他也觉得自己好了。
但在写完作业的深夜十二点,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从胃里泛上来。
卢卡斯盖上平板的键盘盖,去药箱翻找胃药。在他判断这究竟是消化不良还是胃酸过多的时候,这种恶心感转变成咽喉不适,紧接着就是胃痛。
上腹部像被揪住一样绞紧,卢卡斯痛得直冒冷汗,握着药蹲在地上。
这比腹肌痉挛更痛,但它们都是一样的,不敢打开身体,不敢站起来。
等到稍微缓解一些,他才勉强移到桌子边,够到水杯,把胃药咽下去。
寒冷让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身上的厚衣服。
深夜的气温是全天的最低点,他实在是冷得没办法,突如其来的胃痛也让他很不舒服。
还没收拾明天上课用的东西,他就钻进了被窝。
让身体暖和一点确实会没那么疼。
但还是很难受。
他打开社交平台刷新动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等待药物起效。
深夜的朋友们都有各自的小情绪,和男朋友女朋友分手了很难过,偶遇了心动对象很害羞,又或者是作业写不完好崩溃,小组作业队友不干活好烦躁。
深夜大概就是会放大白天的负面情绪吧。
卢卡斯多刷几条已经有些累了,眼睛酸涩。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但就是揉眼睛的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好像有点想哭。
被子好凉,枕头也好凉。
卢卡斯把头埋在枕头里,他也分不清是被冻的,还是被痛的,眼泪一直流。
他好想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地给他温暖的拥抱,就是抱抱而已,他不苛求太多。
外面的舍友放着摇滚乐在开跳舞,他难过得想要扯开嗓子哭。
可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
只能默默地流泪。
眼泪在枕头上洇湿了一小片。
这个夜晚他可能是因为哭累了而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肿得不行,还好有墨镜可以稍微遮挡一下,否则真的要出糗了。
今天的课就这么糊弄过去。
但是阿尔瓦不好糊弄。
在他问之前,卢卡斯自暴自弃地脱下了遮挡的墨镜。
阿尔瓦很识相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晚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阿尔瓦在沙发上读学生的论文,卢卡斯也来了。
阿尔瓦低头看了看卢卡斯在干什么,随后展开了身上的毛毯,把对方也裹了进来,好好地裹住、裹紧。
卢卡斯有些错愕,愣愣地抬头望向阿尔瓦。
“冷。”
阿尔瓦给出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那好吧。
这张毛毯一个人盖可能会很暖,但两个人盖可能就有点顾得头、顾不得脚了。毯子就勉强盖住肩膀和一点背,还好屋里开着暖气,不然凉气就要从背后钻进来,吹一个透心寒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很暖的。
卢卡斯默默抱住了阿尔瓦的手,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法兰绒毯子很柔软,触感很治愈。卢卡斯把身体贴得更近,人类身上温热的体温、织物上残留的相同的衣物洗涤剂香味、相同的洗发水味道,这些让他都感觉好亲密,好像一家人,好幸福。
绒布妈妈果然跟铁丝妈妈不一样。
卢卡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