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窖残简·逆声录》宸歆瀛

2、第一章 凤帷诱降（上）

　　第一章凤帷诱降（上）

　　雪京，沧溟七年五月初五。

　　永祥宫檐角的风铃撞得格外急。青穹·玉璃从欠身礼里起身，抬眸望向沧溟汗离去的方向，定定地看着也不说话。她已不在纠结与这男人是否爱过，身处权枢，没资格拘泥风月闲情，情分永远得给局势让位。

　　“额吉” 玉璃向身侧转头，低头望着景渊被虎头帽包裹着的小脸宠溺的笑了一下，目光在虎头上绣的“王”字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便牵着他得小手回殿内了。跨进殿门，玉璃吩咐嫫嫫带景渊安置，自己带着贴身侍女苏穆拉和两位随从又出了门。

　　五月里的雪京，昼暖风和，薄衫可揽晴光；入夜寒威骤起，轻裘难御霜凉。常是霜雪无声，晓来白纱覆径。雪京内山州之战的残雪尚未化尽，风吹起，偶有雪片纷飞缠绕；泯都中亦是银装素裹，漫天乱飞的却是纸钱。泯皇为鸿晟慈举朝公祭，泯朝百姓也为自己家的未还人缟素。真正的大活人却被看管在山宫庙寮房内软禁，连同鸿晟慈麾下的十三万泯军亦被原地圈禁在霜刃关。

　　“主子，再去，已经第七次了。” 苏穆拉跟在青穹·玉璃身后，见其未说话，顿了顿又道 “按照您的安排将鸿大人的死讯与战败文书一并递去泯朝禁中，还有，血衣”言语间苏穆拉又抬首望了眼面前只管昂首赶路的青穹·玉璃继续道“再不成，咱们恐怕别无他法了。”

　　青穹·玉璃猛地顿住脚步，长叹一声，并未回应苏穆拉的话。她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夜寒的像是一块看不到边的生铁，风入夜就急速枯萎，流滑花底的莺语干缩成了俚音野调呕哑嘲哳，卷着秃枝、绕着屋脊，狠厉如刮仿佛能磨出细碎火花。

　　突然一阵刺痛袭来，是风携尘迷了眼睛。那痛感穿透眼膜直抵脑仁，让她的思绪瞬间跌回雎羽宫妘妃猝逝，沧溟汗暴怒欲血洗后宫的时刻。大汗匆匆从前线赶回，盔甲未卸，寒光凛凛，令人胆寒。大刀劈砍肉身的声响，竟与平日里剪刀划过缂丝的声音别无二致，血雾飞溅弥漫，她来不及看清前面倒下的又是哪位侧妃哪位庶妃，纷乱的求饶与惨叫中，她绝望蜷缩，将小小的景渊紧紧的搂在怀中，捂住孩子眼耳的手心一片濡湿，分不清是自己浸出的冷汗，还是景渊混着鼻涕的泪水。

　　大汗的刀距她不过一寸，却被骤然拦下——是铎崇亲王。他的出现，仿佛是沧溟汗归位的理智，近乎癫狂的沧溟汗渐渐平复。来不及刹停的鲜血，从骤停的刀刃淋下，重重的砸进青穹·玉璃因极致惊恐而圆睁的眼睛里。

　　青穹·玉璃抬起捏着丝绢手，拭去眼底的疼痛，轻笑一声说 “今日可腾出手擦一擦了，眼睛里面的异物擦出来就不疼了呢” 伴着话尾落音回头冲苏穆拉又是一声哼笑。

　　苏穆拉一脸茫然，一时不明白自己主子在说什么。青穹·玉璃似乎也并未期待他人回应，只是一瞬便回直脖颈，双眸紧盯不远处山宫庙透出的点点微光，目光坚定地大步朝前。苏穆拉连忙小跑两步，继续紧紧地跟上。
　　不远处的宫灯，映在青穹·玉璃发间的钗环上。随着她脚步的起伏摇曳着熠熠寒光，竟与那个纷乱的噩梦般的夜里的刀光无二。

　　青穹·玉璃本就身负预言，草原上人尽皆知，她便是喇嘛预言的 “天命之人”。沧溟汗的大妃数十年所出皆女，是身为大妃一脉的她诞下男嗣景渊，一举肃清了柯沁部对沧部支持的外部猜忌。

　　她精通沧蒙泯文，曾为沧溟汗起草蒙古文敕书。如今，沧溟汗表面需立起 “大沧重待泯人” 的标杆，以吸引更多的泯人投诚；实则更需要助他入主中原一统天下的得力助手与领路人，让自己的宏图霸业如虎添翼。

　　而此时的青穹·玉璃又成了他需要的 “通译” 之手。如此看来，青穹·玉璃确与他阵前厮杀的那把刀，实在没有半分差别。

　　转眼间，青穹·玉璃已至山宫庙寮房的暖阁外。

　　透过门镜望进去，桌上燃着一盏鎏金行灯，火舌被寒气掐得发紫，映得屏影摇晃。盛着杂豆粥和羊肉炖萝卜的钵满满登登，就连碟中的腌萝卜条都码的整整齐齐，一看便知，这般周全的吃食，屋内人定又是纹丝未动。灯影下，鸿晟慈瘦得脱了形，却仍把脊背挺成一把剑。

　　榻上放着一件玄狐裘，毛锋浓密莹润，色如墨玉凝光，仅脊背至下摆一线拼接，无多余针脚外露。领缘围攒白狐软毛，蓬松垂落护颈，领角暗缝赤金錾龙纹扣，边缘滚以银线镶边，正中嵌一颗鸽血红宝石，间缀八颗东珠，颗颗圆润硕大，流光溢彩，夜晚昏暗的灯光也难掩其光辉。一看便知是大汗的规制。

　　榻几上置一盏赤金錾花八宝纹熏香炉，炉盖微启，缕缕白雾轻缓缭绕。那雾气所到之处，像是给周遭景象笼上了一层虚软朦胧的薄壳，连器物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

　　香炉内忽然一声极轻的微爆，悄无声息，唯有一片不易察觉、细如星芒的炉灰随雾飞舞。却未逃过青穹·玉璃的眼睛，她的目光追着这一片灰白的炉灰，飞过镂空连枝屏上的云纹，绕过案头斜插的松枝，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鸿晟慈的衣襟上。

　　不多时，鸿晟慈也瞥见了这粒微末尘埃，便抬手轻轻拂去，顺势将稍显松散的衣角拉得平整服帖。

　　与此同时，门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青穹·玉璃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近乎无形的笑意，又瞬间敛去。右手抬至与耳平齐处，微微的勾了下食指。苏穆拉即刻快步上前推开门，随即退后半步躬身搀扶着青穹·玉璃迈进。

　　她足尖轻点，缓缓迈过门槛。身后一随从扬声高呼 “穆妃娘娘到~”。

　　顷刻间，屋内守役、仆从闻声皆跪，齐声叩拜 “奴才/奴婢参见穆妃娘娘，娘娘万安” 唯有鸿晟慈依旧正襟危坐，且闭上了眼睛。周身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仿佛未与这满堂动静同处一室一般。

　　青穹·玉璃径直落座在罗汉榻上，也不叫一众人起身，她坐定后，别过头看向旁边正襟危坐的鸿晟慈。看不出尊卑之别，也无居高临下，隔着一臂距离，两人更像是两柄敛了鞘的剑，锋刃尚未相向，寒意已先交汇。

　　一随从端着青穹·玉璃一行带来的食盒上前，轻放于两人之间榻几上。动作恭敬，未发出半分声响。

　　青穹·玉璃抬手掀开食盒，内里铺着一层厚实的金黄绒毡。她指尖探入，取出温热的奶酒粥。

　　“鸿大人” 她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凝滞的寂静，并将盛着奶酒粥的小瓷盅伸手放到鸿晟慈的那一边。“这是我沧朝特有的马奶酒，混了炒米炖的，大人多日水米未进，正是适合。”鸿晟慈依旧双目紧闭，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半分，全然不为所动。

　　青穹·玉璃抬手，掌心朝上，苏穆拉心领神会，即刻从袖筒的夹层中抽出一叠信笺放于她手中。青穹·玉璃接过，唇角噙着一抹悠哉的浅笑，起身步履轻缓地朝鸿晟慈走去。身后的随从见状，瞬间绷紧了神经，喉结滚动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跟近两步，手按在腰间，目光更加警惕了几分。

　　“小女子不才，略识得几个泯字，却不通文墨。” 她走到鸿晟慈面前，声音软俏，带着几分故作天真的娇憨，看似纯然无害，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像草原上吃饱了的鹰玩弄黄鼠的狡黠。说话间，她已探过身来，将信笺一张接一张地往他怀里塞。“大人可帮着看看，这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啊？”

　　或许是出于人本性的好奇，也或许是青穹·玉璃太美又靠的太近乱了心弦，甜滋滋的香气扑面而来，鸿晟慈边略略往后倾，边眼睛略显慌乱的飘来飘去，青丝、华服、玉手，还有数张信笺，一时间眼神乱了章法，目光游移，应接不暇。

　　塞完手中所有的信笺，青穹·玉璃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没有半分无知单纯，全是对自己的得意。待她坐定回罗汉榻上，又表现出若然无事的模样。抬起手旋了下耳坠，又垂下手指尖漫不经心地磨蹭榻边锦纹，目光平静无波，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初掌全局的快意，正悄悄蔓延。

　　鸿晟慈定睛自己怀里这一堆信笺，其中一张纸上 “家主尽节山州奏本” 几个大字赫然入目，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慌忙又抓起来一张 ——“呜呼！劫际红羊，祸深黄龙。安内攘外，端赖重臣。吴天不吊，折我股肱……” 这字迹更令他刻骨铭心，却是第一次见它以这般浓墨重彩的篇幅，与自己紧密相连。

　　此时的鸿晟慈双眼猩红，胡乱的抓起一张张信笺：“忠烈祠”、“先生人杰，山州之战，血溅章渠。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倒地而死，目犹不瞑。死事重于泰山，意气化为长虹”……一番狂乱的翻找后，鸿晟慈终于停下动作，狂乱的翻找声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目光呆滞，这猝不及防的境况他来不及消化，脑子与心都乱成了一团麻。

　　他心知肚明多日来沧溟汗礼遇有加，又谴权臣轮番游说，甚至不惜送自己的娇姬美妾夜夜携酒上门，无非是想将他立为 “沧朝重待泯人” 的活标杆，以吸引更多泯人投诚。他连日来置若罔闻，唯以绝食回应。未曾想，现如今自己却先一步已然成为泯朝举朝上下推崇的忠烈旗帜。虽这本就是为人臣者毕生所追求的终极荣耀，但……

　　“奶酒粥用的是马奶” 青穹·玉璃突然开口。

　　正陷在一团混沌的鸿晟慈抽离出来，抬眼看向青穹·玉璃。她圆圆的杏眼里盛满了笑意，也正直直地望着他，继续说道 “无论民间如何，我大沧宫中奶酒用料向来等级严格——马奶仅供皇室宗亲，官员只用牛奶。”

　　见鸿晟慈神色并无变化，青穹·玉璃略微歪着头，鬓边珠钗上的流苏也跟着轻晃，语气带着几分疑问 “大人见惯不怪？” 她瞥了眼旁边的玄狐裘笑着说 “想来是大汗高超规格的礼遇，让大人习以为常了。听闻你泯人临刑前，会得一顿好饭菜？” 鸿晟慈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不是大汗，是妾命人用马奶。” 青穹·玉璃说罢，鸿晟慈滞怠的表情终于微动了一下，似乎是疑惑，眉峰微蹙，眼底浮起一抹茫然，显然还未完全明白这位穆妃娘娘的意思。

　　青穹·玉璃直回脖颈，伸出左手，先微微抬起，又向外轻摆了下，殿内跪地的众人连忙叩首谢恩，起身悄然退向殿侧。她再度转过头，目光与鸿晟慈继续相接，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断肠散，是大汗命人加的。”说着便伸手将盛着奶酒粥的白瓷小盅向鸿晟慈面前又推近了一寸。

　　青穹·玉璃的话像是一道恰逢其时的台阶，稳稳递到了被家族、君主、百姓架在高处，正混沌无措的鸿晟慈面前。他神色舒展，方才盅底与榻几相触时，那一声极轻的脆响，宛如云里的一道闪电，霎时划破了笼罩他脑海的迷雾。

　　鸿晟慈大手一挥，手背带起一阵风，狠狠扫落盅盖，盖子“咣啷” 一声摔落在地上，碎成几片，殿内众人皆惊得肩头一颤，唯青穹·玉璃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含笑注视着鸿晟慈，借着瓷盅遮挡，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玩味。他抓起瓷盅一气饮尽，喉咙剧烈滚动。

　　“啪” 的一声，瓷盅被重重拍回案上。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对面的青穹·玉璃，胸前剧烈的起伏。

　　——第一章·终——

　　环控主机「黯岚」︰本章实时追加语义偏移项10;新增已写入「蒙太奇密钥池」，版本号自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