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窖残简·逆声录》宸歆瀛

3、第二章 凤帷诱降（中）

　　第二章凤帷诱降（中）

　　雪京，山宫庙寮房西暖阁，炭火渐红，夜色如墨。

　　壁灯里的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青穹·玉璃看着烛火映在鸿晟慈的瞳孔里晃出的两簇小小黑影，觉得像两座坟，又像两扇门。炭盆罩子里“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火花，惊得烛影又是一晃，将他紧蹙的眉峰拓在墙面上。

　　青穹·玉璃扫了一眼随从，二人便将一路抬过来的那口黑漆大箱子抬至上座两人中间面前的地方，搁下，分立两侧，垂手侍立。箱身落地时轻震，黄铜兽首衔环把手随之摇晃，“叮咣、叮咣” 轻击箱沿，声音悠悠的，搅碎了这满室沉寂，也搅乱了鸿晟慈沉凝的神色。

　　青穹·玉璃冲着箱子抬了下下巴，两个随从当即会意，即刻俯身掀开箱盖。黄铜兽首衔环把手随着箱盖打开摇晃着，一下下的更加大力的撞向箱沿，声响在暖阁内回荡开来。

　　鸿晟慈一眼便认出，这满满一箱堆叠的是为此次北上作战特制的泯军袄，他站起身，往前迈了一步，错愕的看向青穹·玉璃，胸中尽是疑惑，心想，“这是何意？”

　　“我大沧朝九州龙脉盘踞于此，气度自是非凡磅礴。朝暮殊温，四时同框。这时节正是一日尽览你朝春夏秋冬的景致，此等奇境他邦难觅”青穹·玉璃垂着眼，睫羽在烛火下投下浅浅阴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说。

　　“自然”她忽而松了身形，支着肘倚上榻边的侧围子，抬眼看着鸿晟慈说“我朝的九尺严寒也非尔朝这等寻常棉衣可抵御的。”青穹·玉璃莞尔一笑，伸手抚着旁边的玄狐裘，指尖划过带起一缕细碎的光尘，继续道“霜刃关外原地圈禁的十三万泯军，可不比大人在此得大汗解裘相赠，夜夜有仆从添炭”说着，她笑意漫上了眉梢，拍了拍手底的狐裘，腕上的一对紫罗兰叮当翡翠环随着她的动作相撞，“叮当叮当”发出清亮悦耳的脆响，在沉郁的空气里漾开涟漪。

　　“妾的母家沃野千里，牛羊遍坡。”青穹·玉璃慢条斯理的说着，指尖绕着隐囊垫子边缘的银线流苏，“妾敬慕大汗其贤，亦效微行，谴哥哥送去了足量的毡袍和毡嘎达。”“呵呵”她掩着嘴清脆的轻笑了两声接着说，“哥哥不通泯文，听不懂大人军营里的兵为何情绪激动在反复吵嚷些什么。困顿在那荒山野岭这些时日，冻死、饿死、伤病不得治而亡者无数，哥哥便把这些古怪的军袄拉回来给我逗个乐子”说罢，挑了下眉梢。

　　听到“军袄”两个字，鸿晟慈又回头重新审视着箱子里面的衣物，就在他回头的刹那，青穹·玉璃脸上的灵动和慵懒散漫倏然就没了，她直起身来，双目如寒星，死死的盯着正在审视箱子内容的鸿晟慈。等待着，像猎人锁定了猎物，在暗处目光锐利如刃的模样。

　　终于，他发觉了这些衣物的异样之处，伸手抽出几件军袄，拿起来想看的更清楚，借着烛火仔细端详，他惊讶的发现这一件一件军袄的衣襟上都印着血字「愿降勿杀」。字迹已干涸成黑褐，落款的一枚枚指印依旧清晰，似乎在竭力证实这卑微祈愿的虔诚。

　　鸿晟慈心情复杂，心绪翻涌，手上一松，随着军袄从手中坠回箱子里，鼻腔里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刻他才意识到，这面举国敬仰的忠烈旗帜，荣光不仅笼罩着他一人，还有山州之战的数十万同袍。

　　如今自己倒是已经毒酒下肚，可想到临行出城，道路两旁的百姓簇拥着送了很远，老幼妇孺提着粗布行囊，跟着队伍走了一程又一程，身影在扬起的尘土里久久不散，最后缩成小小的黑点，融在了暮色里；想到长度跋涉时歇脚扎营，一起生火烤路边猎来的野兔，浓烟缭绕里满是粗粝的笑声；想到露营的夜晚，背靠老槐木假寐，不知是谁哼的乡野小调窸窸嗖嗖的直往耳朵里钻；想到那个总把“回去就成亲”挂在嘴边的小毛头，眉眼间稚气未脱，拼杀时却最是勇猛，到最后，还不知他家是哪的；想到一连数月的并肩作战，无数次刀光剑影里浴血拼搏、出生入死……如今骑虎难下，生着窝囊，死了冤枉。不甘、愧疚、悲愤、怅然…… 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在鸿晟慈胸中交织，五味杂陈。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试图缓解。

　　回首不过两年，从满胸壮志、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督统，到被俘后宁折不弯、坚守气节的忠臣，如今以身殉国，满腔只剩说不出的无奈与怅惘……一时间胸前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般的沉闷，心头也烧的滚烫，“怕是断肠散起效了吧”鸿晟慈暗忖，踉跄着退了一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住榻几，坐了下去。垂首敛目，再不见刚进屋时傲骨挺拔的样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哥哥沙场征战数年”青穹·玉璃语气轻快，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见了大人的麾下，却说恐泰半不是真兵，或是此次出征前慌忙新征的农夫吧？”鸿晟慈瞥了一眼她，见其年纪尚小，脸上虽笑嘻嘻的戳人家的短，他也不觉得有被轻慢冒犯。

　　“去岁哥哥出征归来，给我带了你们泯朝的茶叶，我拿来煮奶茶很是不错呢，我大沧的奶兑上你泯朝的茶，别有一番风味呢”她话锋一转，眉眼弯弯，“听闻大人的家乡闽州便是产茶的地方，哎呀！”青穹·玉璃忽而一声惊叫，引的死寂的鸿晟慈再次侧目身旁这个无比鲜活的生命“眼下可不正是采茶的时节么，又有好茶喝了呢”她也不看鸿晟慈，只管自顾自摇头晃脑的说话，语气欢快雀跃，如春日之溪流。

　　“是啊，正是茶叶收获的季节”鸿晟慈在心底应声，随即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山河狼藉、满目疮痍、田地荒芜的景象“是啊，收茶的劳力还够吗，人尽皆兵了”

　　“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本将军军中将士怕是不能得马奶酒炒米粥如此体面，恐连断肠散亦不可得吧”鸿晟慈低声说，语气里尽是落寞。他嗓音低沉醇厚，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和难以言说的沉重，话语出口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底翻涌的凄凉被强行压下，尾音低到仿佛稍重一点的呼吸都能将其吹散。强撑着将领未凉的傲骨，又难掩自身身陷绝境的颓然。

　　“你肯说话啦？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大人说话啊？”青穹·玉璃眼睛一亮，身体前倾着探向鸿晟慈，脸上藏不住的开心，还飞快地回头看了苏穆拉一眼。苏穆拉见主子这般高兴，脸上也跟着挂笑，在她回头的瞬间，笑着与她对视的同时，还轻轻冲她点了点头，眼神传递着肯定和鼓励。

　　“妾常听人议论泯朝气数将尽，我大沧一统天下已是必然。如今连传国玉玺都为我大沧所得，《易传》有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而今泯君屡屡失德，天命已改，这玉玺呀，便是明证。大汗胸怀天下，我大沧编设泯军旗早已十年有余了，这些年来，泯人在朝可为官，在市可耕织渔牧，安居乐业。”

　　她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看向鸿晟慈：“妾早听大汗说，敬您才学出众，能力卓绝，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亦会惜您麾下将士。若您愿为天下苍生计，弃暗投明，按旧历，十三万将士，愿归乡者，发放盘缠，护送他们回关内与家人团聚；愿留营者，编入泯军旗，一切与我大沧将士无异，他们也依旧是您的左膀右臂”

　　听着青穹·玉璃的话，鸿晟慈眼中动容，似噙有泪水闪烁。他比谁都清楚，这十三万人中有多少本就是应该被他护于翼下的百姓。他们日夜期盼阖家团圆，却在这风雨飘摇、颠沛流离的世道里随他出生入死，以血肉之躯铺路，如今身陷敌营，没了生的指望。

　　“娘娘所猜非虚”鸿晟慈眼神躲闪，半低着头“他们大多本是寻常百姓，特为此役才草草披上戎装。既沧溟汗贤明爱民，劳驾娘娘转告我的请求，放他们回家吧”鸿晟慈一直没有抬头，声音带着几分艰涩，这些话似乎让他十分的难为情。

　　“后宫不得干政，大人不妨自己同大汗讲呢？”青穹·玉璃笑着回应，一双眼睛圆圆亮亮，一丝俏皮从脸上划过。

　　“啊？”鸿晟慈闻声诧异的猛地抬头看向她。

　　青穹·玉璃嘴角挑着笑，修长的手指从刚刚盛放奶酒粥的食盒摸进去，继而两根手指夹着一个纸包举在眼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鸿晟慈伸手向纸包。青穹·玉璃夹着纸包的两根手指向内一弯，把纸包攥在了手心里。“给我！”鸿晟慈激动的站起身，怒声咆哮，“无知妇人，毁我名节！”他周身气息骤然凌厉，榻几上的烛火被震得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似是他此刻暴怒的心绪。

　　苏穆拉见状，慌忙伸出胳膊，半个身子挡在了青穹·玉璃与鸿晟慈之间，随行的两个随从也立刻戒备状上前。

　　青穹·玉璃一把掀开苏穆拉的手臂，蓦的一下站起来，将纸包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力道之大，震得瓷盅盖子随之轻颤，发出细碎的声响。苏穆拉被掀得一个踉跄，往旁边倒了两三步，又迅速稳住身形，贴回青穹??玉璃身侧。

　　“若非进了些油米，大人哪有力气想到霜刃关还圈着十三万人呢！”青穹·玉璃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厉声道。

　　鸿晟慈瞬间泄了气，重重的砸回坐榻上，榻板发出一声沉响，他将头再次垂了下去，声音沙哑地喃喃道，“娘娘可知史书工笔如刀啊，背主求荣者，纵能得一时富贵，终落得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千古骂名，永生永世的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世唾骂，连同子孙后代千年万年的也无法抬头做人啊”青穹·玉璃也缓缓的坐了回去，安静的听鸿晟慈说着。

　　“我三岁开蒙，自知《论语》有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亦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忠义自小就刻进了我骨髓里” 鸿晟慈语气坚定，垂在胸前的脑袋缓缓抬起，认真的看着青穹·玉璃的眼睛说“半生宦海沉浮，从科举入仕到经略遥东，忠君爱国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身陷囹圄，生命与气节本就是无需掂量的抉择 —— 舍生取义，不负圣贤，不负大泯。”说着，挨着榻几的那只手缓缓向方才青穹·玉璃拍在桌子上的纸包缓慢探去，指尖离纸包越来越近，烛火摇曳的影子在他指端跳跃，似乎在企图拉扯着他最后的犹豫。

　　——第二章·终——

　　环控主机「黯岚」︰本章实时追加语义偏移项2;新增已写入「蒙太奇密钥池」，版本号自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