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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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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
一辆汽车伴着黎明从远处驶来,是普通的福特汽车,但当然,这是在特定人群中的描述——对于富人来说,他们只要手里有一点“闲钱”就可以购置一辆,而在街巷间穿行的更多人则没有如此忧虑,在那个人力车还没有被取缔的年代,最应担心的就是油盐酱醋茶。
在这座城生活了数十年的司机也没想到城外的路竟然这么难走,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小时候就在城郊挖土撒尿,要说干过的最缺德的是,就是把一个女孩子推进水里看着她挣扎,而一群小孩蹲在岸边哈哈大笑。
许多年过去,原本脏兮兮的脚印也被车辙覆盖,坐在路边看车的孩子也顶着一脸油汗坐在了驾驶座上:他依旧是被人所掌控的那一份子。后座的人戴着副眼镜,面庞白皙,很有副学者的儒雅风范。在令人奇怪的是,他身旁明明还坐着一个人,却经常被人忽略,乍一眼看去,仿佛整辆车只有司机和这个中年的学者一般,车辆颠簸在遍布石子和沙尘的土路上。
汽车随着车轮滚动在斑驳的石台阶间,最后一个缓慢的刹车,停在了城外不远的地方。
那幼年起便在城中生存的司机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拉开后门。
“老板,到了。”
彼时座椅上透明的人说:“再往前走,能往哪儿去?”
司机道:“过了这条路,顺着北边的山一直走,若一刻不停,今晚就能到绍兴。”
透明人一摸下巴,相貌平平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思来:“你对这里很熟。”
有一只后轮轧在一块大石头上,车胎鼓着气,仿佛随时随刻都要破开。司机望着那后轮,心脏砰砰直跳,转头再看这对主仆,一时间冒出了满脑门细汗。
“是,是。从小生到大,甚少出城。”
说来也怪,车子里坐着的是一个面貌平和的男人,问话的虽显得有些直率,却看不出任何凶狠或是于他不利的要素。一般这种人在年少的风情里,会被写进诗中供世人浏览,让那些带着涩的语句掩盖穷酸,就好似此刻司机内心所感——
所有的诗歌背后都隐藏着一段不能言说的故事。司机凝视着那个学者般的人的侧脸,却仿佛看见了一条毒蛇。
“诸位老板们下车吧,”他几乎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从自己的车门旁后退了两步,“眼看着到了日出,家里婆娘等着回去一起吃饭。”
那里面的人才道:“不急。”
仆人立即老实了下来。
里面的人从另一侧下了车,绕过半个车身,人还没到,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却先射了过来。司机站立在原地,看着那位文雅的先生招呼仆人过去。暮春的微光穿过云层从一侧洒落在窸窣的树影间,司机这才看清楚,为何这个仆人在车上仿佛透明地贴在车上,原是被此人带着獠牙的气场衔住了脖颈。
他一弯身,穿旧了的布料随着汗脱离了身体,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他只觉得自己身子一矮,腰弯的从未如此灵巧,一溜烟钻进车里,连后车车门都没有来得及关上,一踩油门,带着怦怦狂跳的心脏和满头的冷汗横冲直撞地冲出了这片蜿蜒的石子路。
一颗子弹留在后备箱的车皮上,待司机冲回城内,跑到角落里查看时,方见一个骇人的窟窿还滋滋冒着烟,子弹穿过了车壳射透了座椅,静静地躺在文人方才踩过的地方。
周遭人言喧杂,而伤口尚未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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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送走了知情人,坐回沙发上,整个人也在滋滋冒汗。
司机不会说话,他只是支支吾吾,将所见尽数告诉了穆玄英。
那个人从港口边托人雇他来城,一路上未曾言语,司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当时事发突然,也没来得及观察此人究竟有什么特征,只记住了他戴着一副眼镜,眼神像刀子。
如今此事已过,那便来一个像样的描述:穆玄英在他的脑海中,告诉自己这是个陌生人,没有名字没有特点,自外地而来,此刻已经隐匿在城中。戴眼镜,说不定还穿着西装,雇得起福特,有枪。不是诗人也不是教师,是响尾蛇。眼神在火里淬了毒,荒郊野外妄图杀人。信子含在嘴里嘶嘶直响,尖锐的蛇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微笑,将毒素注射在城里的各个角落。
他还没有去探查司机的底细,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客人很危险。
“有客自远方来,许迎之许诛之。”
穆玄英约莫雨在歌剧开场前一天见面,将司机的话和自己的分析完完整整地转述给莫雨。陈月在女校脱不开身,穆玄英也不打算让她知道,他习惯了先由自己去探路,略微有些不同的是身边这次多了个莫雨。
莫雨从郊外匆匆地赶回来,裹挟着清晨未干的露水,闻言先是回忆了一番,想起路上没有见到过类似的人,露水便随着思考的动作滑下来干了。
“他在歌剧开场前赶到这里,还打算杀人灭口,他会不会就是马老板,”穆玄英坐在窗边,躲避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茶客,有些抱怨地咕哝道,“原来这里人挺少的,怎么今天就这么多。”
莫雨抬臂给他倾了一杯茶,那茶叶便随着沸水在白色的小瓷杯里咕咚咕咚冒泡。
“我以前在外征战从未听说过什么马老板,也没有截到过他的商船,”莫雨道,“若他走的是水路,海上多风险,每个商户都要登名造册,他没有,就说明走的不是正常路子。”
“黑市商人?”
“未必。”
莫雨敲了敲桌子,眼底好似沉了一块冰,平静地望向集市里沸腾的人群。
“究竟是勾结租界还是联合外敌……一切都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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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三人约在歌剧院门口的一个小茶棚见面,陈月先到的,穿了件旗袍,喜气洋洋地挽着女友坐在一边喝茶。莫雨与穆玄英随后赶到,与陌生的女孩见了面,随意道了两声寒暄。他俩心中装着同一件事,此时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穆玄英路线都给陈月安排好了,要是乱子起来,就让陈月带着小女友先从侧门出去,要么去城郊找王遗风的军团,要么就去商会找谢渊求助,总之方法很多,就等着危机到来的那一刻。
是穆玄英察觉了歌剧票的蹊跷,一问谢渊,就知道了粉红色信封的事。他当时翻墙出去救小张与莫雨偷偷会面也是这个信封暴露的。由此可见,此人为了引诱莫雨与穆玄英前去,提早许多天就做了准备。而于情于理,歌剧院往外放风声的时间也不应那么早,细细算来,也就在近几日内。
而他知道的晚了,得知危机时已经将陈月牵扯了进去,想退也无从落脚,只能硬着头皮上。至于莫雨没有让陈月退出的理由,直到今日穆玄英看到陈月带来的那个人,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个人是叶家的大小姐叶琦菲,和陈月相识于同一所女校。她除却自身的本事,也有着一个大家族做靠背,往哪一站,就是哪的定海神针。虽不知陈月为何会将叶琦菲带出来,但此时也不是问的时候,穆玄英从怀里摸出票来,最后一次在脑中走了一遍计划,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莫雨带着两个大小姐,走进了黝黑的歌剧院里。
歌剧尚未开场,整个剧院黑布隆冬,伸手不见五指。正如陈月所说,来看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四个,也就只有西语系的学生和教师,还有后座尚未起身的流浪汉。几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身后的光渐渐地远了,可屋里还不开灯。唯一的光源在舞台的正中央,那里可怜巴巴地吊着一盏油灯,只能照亮舞台的一小部分,在远处寂寂地咬着帷幕。歌剧院很大,大的与它的名声并不匹配,穆玄英走了许久,只觉得好似已经摸索了十年了,却依旧没能找到一张椅子。
“雨哥……”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前面莫雨嘘了一声,黑暗中一只手悄悄地摸来,顺着手臂往下找,拉住了他的手腕。
“电绳刚刚过了,”莫雨低声道,“你拉好她们,前面有个椅子,小心别绊倒。”
“唔,”穆玄英说,“没关系,后面还有人,他们会摸到的。”
穆玄英的预言向来第一名,他话音刚落,莫雨的一句话还堵在嗓子里,就听身后一声咔哒,整个剧院倏然亮了起来。
莫雨原本拉住他手腕的手突然一僵,两人对视的瞬间,莫雨仿佛摸到烫手山芋一般猛地松开了。
“亮了就好。”两人同时道,又双双闭嘴。
陈月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地闭了闭眼:“歌剧院里不允许大呼小叫。”
穆玄英向来乖,闻言果然小了声音,连身体都微微弯下去了:“那一会儿欢呼怎么办?”
叶琦菲笑道:“你要想欢呼就呼,只要不嫌尴尬。”说着她看向身后寥寥几人,摇了摇头,“以前只怕歌剧院办不起来,如今成了真,竟也没有什么感慨了。”
正在找座的几个年轻人闻言,抬头看了看他们的方向,陈月回头瞧了半晌,只觉得无趣,与三个人随便找了片座子坐了。陈月和叶琦菲自然是坐在一起,她们俩懂歌剧,头对头先讨论起剧目来。唯有穆玄英和莫雨,两个人正襟危坐地坐在座位上,距离不足一拳,彼此沉默着,有些莫名的不安,尴尬得连个眼神都不敢给予对方。
两个人都想不明白,明明幼时曾是那样好的朋友,数年后再见以矛盾起始,从针锋相对到并肩而行的日子里闹得尴尬多了,怎么今日就一个简单的牵手,反倒彼此都感到不适起来了呢?
穆玄英隐藏在袖子下的手攥紧了自己西服的衣角,面上却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地等待着歌剧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