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琥珀》北溟引

2、【第二章】

　　泡温泉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招猫逗狗，精力用不完的年纪。

　　夏程刚把行李放在进门旁的柜子上，就看见夏子硕像个小蜜蜂一样，一会儿站在阳台的地方面对群山感慨着，一会儿就在房间里四处观望，还发出一阵一阵的“哇”的惊叹，夏子硕摸摸这个拿起那个，来来回回忙碌极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自家老婆，对着自己的熊儿子表示无奈：“老婆，你看儿子。”高蓉蓉回看了一眼夏程，一脸的“你看吧”的表情说道：“那没辙，也是你儿子。”

　　高蓉蓉生怕儿子一会儿又跑的没影，赶紧一把抓住跑过来的夏子硕，认真的询问儿子接下来的安排：“儿子，你等等再欣赏，妈问你啊，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然后跟爸妈一起去泡温泉吃晚饭？”

　　夏子硕摸了摸因为来回跑动，额头渗出的汗珠，想了想：“要！”

　　一段迟来的午觉，一家三口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休憩完毕的一家三口，穿好泳衣，沿着导示牌，走着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步入深处，一阵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温泉池大大小小有将近四十多个，巧妙地依着山势的起伏与岩石的走向开凿而成，与周遭的原始风貌浑然一体。池岸多以天然的青石垒砌，粗糙的质感透出朴拙的野趣。温热的泉水从石缝中泊泊涌出，水色澄碧，蒸腾的白雾如轻纱般在水面缭绕，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与草木的清新，耳边唯有泉水的潺潺声与偶尔几声遥远的鸟鸣。

　　看到眼前的壮丽景色，夏子硕“哇”的叫了一声，晃了晃牵着高蓉蓉的手，连连说：“妈妈看妈妈看！”高蓉蓉和夏程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惊叹与松弛。

　　高蓉蓉松开儿子的手，“不许跑，去池子边摸摸看，上面有温度。下水当心，注意安全。别离爸妈太远。”

　　夏子硕点点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试探水温，当指尖触到那恰到好处的暖意时，一声满足的轻叹便脱口而出，随即迈着步子跨进池水里。池水不深，池子里有台阶可坐在台阶上，夏子硕“哦！”的一声蹦进池子里，水花四溅。

　　高蓉蓉和夏程也早已褪去披着的浴巾，将自己缓缓浸入碧波之中，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泉水包裹全身，仿佛每个毛孔都在尽情呼吸。正享受着，突然被四溅的温泉水扑了一脸，高蓉蓉一阵脸黑：“夏子硕！”

　　夏子硕急忙乖巧的坐在台阶上：“妈！我错了我错了！”

　　跟着抹了一把脸的夏程看着此刻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

　　他们靠在粗糙的石壁上仰望被水雾柔化的星空，时不时的低语轻笑，所有的疲惫与尘嚣似乎都在这氤氲的热气中溶解、消散。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下泉水的抚慰与心灵的宁静。

　　夏子硕倚靠在石壁上，时不时用手掬起一捧水往身上浇，思绪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下午到民宿时看到的一个孩子，妈妈说可能是村里的孩子，可是那个孩子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或许比自己小，头发乱糟糟地结成一绺一绺，脸上沾着泥污，衣服看上去也是脏兮兮的但是看起来很是宽大，想来有可能是穿的别人的衣服？夏子硕这般想着。但是转念又想，这小孩小脸灰扑扑的，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高蓉蓉见自家儿子靠在池子边突然异常的安静，喊了几声，发现儿子也不应答，和自己老公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好奇，这孩子在想些什么呢？

　　夏程走过去，喊了一声儿子。夏子硕才幡然清醒，疑惑的看着自家老爸，啊？怎么了？有喊他吗？夏程笑问儿子在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迷。夏子硕“哦”了一声，被夏程搀着到高蓉蓉身边，靠着妈妈坐下，接着说：“妈，你还记得我下午跟你说我看到的那个人吗？你说没看到，让我不要惊讶，有可能是村子里的小孩的。”

　　高蓉蓉点点头，有印象：“这小朋友怎么了？”

　　夏子硕说了自己看到的样子，然后一脸疑惑的问：“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脏兮兮的，他的爸爸妈妈难道不给他穿干净衣服吗？而且为什么要偷偷看我们啊？好奇怪哦。”

　　夏程听到一半，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看了一眼高蓉蓉，儿子的担心并无道理，如果真的是这里的小孩，要么家庭条件不太好，要么就是孤儿。但是这个村子进村的时候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民宿样式，哪儿还有孤儿？

　　高蓉蓉仿佛知道自家老公的想法，拍了拍夏程的手臂，轻抚夏子硕湿漉漉的头发，宽慰道：“没事，我们反正在村子里还要住上一天，我们明天出门转转，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个小朋友，然后我们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跟我们说话。”

　　夏子硕闻言点点头，对，明天等睡醒了去村子里逛逛看看能不能再遇见他。

　　夏子硕泡的脸红扑扑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瞬间觉得自己被这个热气熏的好像有点晕乎乎的，双手捂住肚子，头抵着着爸爸的肩膀，“爸，咱们别泡了爸，我饿了。”

　　夏程笑出了声：“是该饿了，这肚子里雷声轰鸣啊，走吧，咱们去吃饭。”

　　身子从温热的泉水中缓缓站起，夜间的凉意立刻贴上肌肤，激起一阵清冽的战栗。高蓉蓉立马将夏子硕用柔软的浴巾裹住，那被泉水浸润过的四肢百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余下酥软与轻盈。脚步有些懒洋洋的，踩在微湿的石板路上，像踏在云端。回头望去，池中水汽依旧袅袅蒸腾，在灯下晕染成一团迷离的光雾。

　　夏子硕跟着爸妈往餐厅走，心里还是想着这件事情，好奇极了，明天一定要在村子里逛逛看看，找找这个小朋友。

　　心里惦念着事情，夏子硕晚饭吃的心不在焉，回房间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窗户正对着一片竹林，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耳语。夏子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夏子硕以为自己会失眠一页，谁曾想，就这么想着想着终于在后半夜实在没撑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夏子硕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爸妈正准备出门，夏子硕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光着脚丫踩在地毯上看着门口的两人：“你俩去哪儿啊？！不带我去吗？！”

　　高蓉蓉原本蹑手蹑脚的牵着夏程准备出门吃早餐，闻言顿了一下，夏程笑着走过去将夏子硕抱坐在床上：“爸妈就去楼下，看你还在睡就没喊你。”高蓉蓉看着儿子满脸的“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儿子真就是个“牛皮糖”。一脸没辙，走过来，让儿子躺进被窝，别冻着自己，一边说着话。

　　“你妈还能去哪儿啊，肯定带你，这不是我跟你爸想要约个会吗？等晚点上来你要是睡醒了，你给爸妈打电话，咱们不是要去村子里逛逛吗？”

　　“哦，那妈你约会回来，随便带点东西给我吧，我现在还不饿。”夏子硕仔细盯着高蓉蓉的表情，试图找寻到一句破绽，看果然没有说谎，放下心来，往被窝里钻了钻，大方的回应着。

　　夏程被自己的活宝儿子逗的不行：“我们怎么知道你想要吃什么，这里好像很多啊，你要么现在起来，跟我们一起下去，想吃就起来穿好衣服，我跟你爸等你。啧，臭小子，什么眼神。带你，带你，我跟你妈出门必定带你，你就放心啊！”

　　夏子硕听了半句就感觉自己老父亲一点都不靠谱，后面听完老父亲这么一说，瞬间心又提起来了，美食有那么多啊，瞬间翻身起床：“不行，你们等我，我起床了！”主要是自己的这对父母，实在是有“前科”，比如大半夜趁自己睡觉的时候，深夜点烧烤。或者是趁着自己写作业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去看演唱会！

　　餐厅在一楼的拐角处，夏子硕人是起床了，吃完饭整个人的神魂似乎都还有点迷糊，让爸妈帮自己再拿两根香蕉，他趴在回廊边喂了一会儿池塘里的锦鲤，百无聊赖。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他又想起了昨晚那个脏兮兮的、不说话的孩子。自己决定在民宿浅逛一下。

　　跑去爸妈那里跟他们说就在民宿附近逛逛，不走远，手机就不拿了。说完也不等爸妈同意，溜出了民宿，凭着模糊的记忆，向昨天那孩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村里的路错综复杂，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是斑驳的土墙和低矮的木屋。他越走越深，渐渐离开了游客区域。周围安静下来，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

　　他有些慌了，想原路返回，却发现自己在一个个相似的岔路口迷失了方向。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飘起了冰冷的雨丝。他奔跑起来，呼喊爸爸妈妈，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碰撞，得不到任何回应。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在一个湿滑的转角，他脚下一滑，额头重重磕在突起的石阶上，剧痛袭来，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暗。

　　他好像做了很多混乱的梦，光怪陆离，最后定格在那双清亮的、属于脏小孩的眼睛上。

　　再次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浓重的烟味、霉味和某种牲口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夏子硕皱了皱鼻子。他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土炕上，屋顶黢黑，糊着旧报纸。一个胡子拉碴、面色黝黑的男人凑过来，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子，醒了？算你命大，老子捡破烂回来在沟里看见你。”

　　男人叫季老五，是村里的老光棍，后来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回来，生了个孩子。

　　夏子硕想坐起来，却一阵头晕，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想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父母叫什么……脑海里空空荡荡，只有那个脏小孩的形象和那双眼睛异常清晰。他甚至连自己叫夏子硕都忘了。

　　“我……我是谁？”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季老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你叫招弟，大名季遇！是俺儿子！前阵子走丢了，可算找回来了！”他嗓门很大，像是在宣布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一个脏小孩探进头来，飞快地看了夏子硕一眼，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夏子硕与那双眼睛对视，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一点点。不认识但是就是熟悉。

　　“看，你姐，”季老五粗声粗气地说，“赔钱货，就知道吃白食！”

　　原来这个是姐姐。夏子硕——现在他被叫做“季遇”了——看着她缩回去的身影，难怪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亲切感。

　　门外的天彻底黑了。不是那种密不透风的黑，而是透着深蓝的、水汪汪的黑，仿佛能听见它流动的声音。在这静谧里，有些东西结束了，有些东西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