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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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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
季老五原名季建国,只因家中排行老五,久而久之就季老五季老五的叫开了,也正是因这季老五在村里整日游手好闲、嗜酒、脾气也暴躁,村里人都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娶不到老婆,跟不可能有谁家女儿跟他有什么牵扯。但是谁曾想,不知道几时起,季老五的破屋子里有了一位女人,只不过这女人闷不吭声也不外出,除了做事就是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季老五那所谓的家,在村里的最里面,基本上不靠着什么人家,不过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左边的房间,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右边稍小一点的就是一个搭的乱七八糟的矮灶,房屋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鸡圈养着两只鸡。更不要说这用塑料布勉强遮住的丝丝梭梭漏着风的窗户,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而这些其实都是女人来了之后慢慢有的,季老五哪里是什么勤快人,最开始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土胚房。季老五自从有了老婆之后,老婆除了做事就是做事,有了孩子之后,很多事情都给了孩子,而季老五一有不顺,动不动就对女人和孩子拳打脚踢。
这孩子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那时候女人大着肚子快要生产。女人跪在地上求着季老五,带她去医院,她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死死的抓住季老五的裤脚,眼神绝望又麻木,只是一个劲的用嘶哑的嗓音央求着季老五带她去医院,季老五自以为是的拒绝了,不愿意带女人去医院,说自己的种如果连这种都没办法,以后怎么继承自己的家业。
村子里的老太太可怜这女人,手忙脚乱的就这样帮这个女人,在村子里就这样自然分娩出一名女婴。生完孩子的女人已经是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的状态了,而那女婴刚一呱呱坠地就差点被季老五扔出去,还是女人本能一般的死死护着才勉强活下来。
这是村子里唯一的新生,村里的老人心善的都偷摸给女人一口热汤,就这么救济着。而女人自从生产之后就疯了,渐渐的不再说话,整个人不是坐着不吭声,就是癫狂的说着呓语。如果有什么人靠近她,就是手脚并用的推开,还伴随着阵阵嘶吼声。不再像个人。
夏子硕照常从破烂堆一样的“床”上醒来,自从上次醒来,“爸爸”说自己跌坏了脑袋,所以额头才会一片疼痛。他抬手摸了摸额头,狰狞的痕迹不长不短,匍匐在皮肤上,摸起来微微凸起,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但是再想回忆自己前面做了什么,已全然不知所向,只有顿顿的疼痛和一片白雾般的钝感。
夏子硕坐起身,大致看了看四周,姐姐不在家。灰扑扑的房间里连这躺的的都算不上床,就是个土堆堆搭起来的勉强能睡人的地方。今天起晚了,还没有去捡柴火,再不捡等天气冷了,家里就会冻死,想着连忙下床,拍拍衣服。
衣服是姐姐给的,不知道是谁的,自己穿的还嫌大,衣袖需要挽上再挽。夏子硕隐约记得自己刚醒的时候不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说是自己偷拿了爸爸的钱出去玩,偷买的衣服。自己还挨了爸爸的打。
周围寂静一片,山里的天阴沉沉的,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压在头顶,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丝天光,就这么笼罩着整座山。空气又闷又重,吸进肺里似乎还带着土腥味。姐姐不在家,妈妈还是那样,夏子硕背起竹筐就往林子里走。
这竹筐夏子硕其实一点都背不习惯,第一次背的时候肩膀磨出了血泡,印象中自己是不用做这些事情的,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但是爸爸说这是对自己偷偷跑出去的惩罚,家门口的那座山是不可以翻过去,以前是姐姐帮自己,现在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这些事情就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夏子硕不明白但是又说不上来,点点头,听话的应和着男人的安排,边上的姐姐望向自己的时候,那眼神充满了难过与绝望。
夏子硕捡柴回来按照习惯将柴火堆在右边小小的有矮灶的厢房里,正码着的时候,才看见自己的妈妈坐在不远处。
她总是呆呆地坐在灶膛前,眼神空洞,偶尔发出无意义的呓语。在看到自己的时候又感觉看到了女人眼睛里突然闪烁出来的光亮,仔细看去,又仿佛不复存在。
夏子硕觉得到处都奇怪又迷幻,到处都充斥着违和,就像小鸟困攫于四四方方,任由扑闪着翅膀挣扎却找不到飞出牢笼的出口。
他突然有点害怕,哆哆嗦嗦的靠近女人,女人一脸疑惑的看着他。脑袋里白蒙蒙一片,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一切都懵里懵懂的。
“我...我有点害怕,妈妈我可以靠近你吗?”
夏子硕的声音还带着颤抖,畏畏缩缩的往女人的地方挪。女人盯着夏子硕也不做声,就看着他一点一点挪到自己身边。
炉灶里面炭火的烈性已然耗尽,只剩一片暗红的余烬,伏在灰里如沉睡的野兽微微起伏的胸膛。光与热正从这焦黑的世界里迅速退潮,温暖也变得稀薄而吝啬。对于夏子硕来说,这个温度足以。
季时,季遇,夏子硕觉得这两个名字和季老五格不相入,夏子硕不相信这个名字是由爸爸起的,这个爸爸贼眉鼠眼,一口黄牙,整个人像是从旧货市场角落里拖出来的破麻袋,每个褶皱里都藏着经年累月的污浊的男人。
就是,怪,哪里都怪,哪里都不对劲。
而季老五对乖巧干活的“季遇”却表现出一种近乎夸张的“重视”。
他把家里唯一的、稍微厚实点的被子给了“季遇”,吃饭时会把仅有的几片肉夹到他碗里,虽然那饭菜粗糙难以下咽。但这种“好”带着一种强烈的目的性。他摸着“季遇”的头,喷着酒气说:“季遇,俺给你取了个这么有文化的名字,你是俺的好儿子,以后老季家就靠你传宗接代了!你得给俺争气!不过俺叫的实在不习惯,还是叫你招弟算了。”
夏子硕内心充满困惑和抗拒。他不喜欢“季遇”、“招弟”这个名字,不喜欢这个脏乱差的家,更不喜欢季老五身上那股味道和看他的眼神。他本能地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季时,季遇,这个名字也一点都不像是这个粗鄙的男人取出来的名字,到处都充斥着诡异。
夜里,他睡在硬炕上,听着隔壁女人和那个丫头睡在草堆上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季老五如雷的鼾声环绕着,他会拼命回想过去,但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和撞击带来的、隐隐作痛的闷响。唯一清晰的,是季时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大大的,眼廓生得极好,长睫如鸦羽,但是感觉眼睛里面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光亮与波澜,让人不自觉的浑身发冷。这双眼睛里没有好奇,没有悲喜,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玻璃珠子,所有投向她的目光,都仿佛落入无底深井,听不见回响,只余下阵阵发冷的寂静。
夏子硕将自己蜷得更紧些,下巴抵住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只紧闭的贝壳。脊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每个关节都在微微发抖。指甲深深陷进臂膀的布料里,仿佛要抓住一点实在的依靠。
他开始观察这个“姐姐”。
一连观察了几天,发现这女孩虽说是姐姐,但是季时瘦小的像是自己的妹妹,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干活。有时,季老五打她,她也不哭不闹,只是咬着嘴唇,承受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
只有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她看向“季遇”的眼神,才会流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好奇和一点点极细微的关怀。
“姐...你睡了吗?”夏子硕睡不着,没忍住轻声的朝着女孩的方向开了口。
女孩背对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夏子硕情不自禁的很想说些什么,顿了顿继续开口说道:“姐,我真的是你弟弟吗?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姐姐你是还在跟我生气吗,怪我翻过了山?”
女孩这个时候动了动,蜷缩着身体翻了个身,夏子硕这才发现,女孩也没睡,睁大了双眼的看着他。季时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但是悄悄坐起身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额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眼神里带着询问。
“不疼了。”夏子硕说。他犹豫了一下,问:“姐,你……你真的不再跟我说话吗?”
季时卧下再次背对着夏子硕,用沉默回答了他。
夏子硕没来由的又开始发慌害怕,他回来不知道多久。家里只有一个日历,只知道现在是几月,但是是什么时候却是不知道的,他问了爸爸被爸爸赶走,问了姐姐,姐姐一直不说话,自己像个奇怪的人,在这个奇怪的家庭里奇怪的生活着。跟不要说自己印象中那个温暖的妈妈,现实中也是不一样的,她是个呆傻的女人,大多时候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什么话都不说,手上重复着一直不变的动作。
有人和她说话,她要愣上好几秒才缓缓转过脖子,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某个遥远的时空。
这天没事,夏子硕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上脏兮兮的但是夏子硕总感觉自己的妈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夏子硕盯着看了很久,见女人回望自己,随即找了一条相对来说干净一点的棉布,蹲在女人面前:“妈妈,我想给你擦擦脸,可以吗?”
女人感觉呆愣了好久,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歪着头对着夏子硕笑也不说话。见女人不说话,夏子硕抿了抿嘴唇,拿不准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就给自己壮了壮胆子说道:“那,那我开始擦了哦。”
抬起手刚准备给女人擦脸,哪知道女人看到他抬起的手臂,瞬间瑟缩了一下往后缩,双眼惶恐万分。
夏子硕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摆着手,着急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要打你,我就是给你擦擦脸,擦脸。擦脸你知道吧。”随即还做了个擦脸的动作。
女人不解疑惑地看着夏子硕,夏子硕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怎么样,是继续还是缩回来,就这么停在那。过了好久女人放松了下来,夏子硕顺利的擦干净了女人的脸,然后怔住了。
这个杂乱灰泥一般脏兮兮的脸被打湿的棉巾擦过竟渐渐显露出一张明显营养不良干瘪黄瘦的脸庞,夏子硕将她的湿发捋到耳后,露出额头。与身后斑驳的土墙、破败的窗棂形成了诡谲的对照,夏子硕看着面前人的脸沉默住了。
哪怕脸不再年轻但是这份优雅自如的气质反而让她的呆滞显得更加令人心惊——仿佛名窑烧制的细瓷花瓶,被错摆在漏雨的茅屋,每道裂纹都透着说不清的蹊跷。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冲至面前,打掉他半举起的手臂,季时一把将女人拉起护至自己的身后,惊恐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像个被危险逼极的小兽虽然害怕但是依旧站在自己想要保护的面前,斯哈的龇着牙哈着气。
夏子硕不由自主的吞咽着,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我....我只是想给妈擦擦脸。我没想做什么...”
季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立马蹲下抓了一把灰泥,往女人脸上涂抹着,抓着女人去了里屋。夏子硕抓着棉布呆呆地看着,心脏怦怦狂跳,慌极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日子就一天天过去,寒冷加剧。自从上次给女人擦脸之后,夏子硕感觉自己的格格不入更加明显,季时不再跟自己说话,女人每每想靠近都被季时拉过去。夏子硕有点难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自己像个外来人,可是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吗?
山区的冬天似乎格外难熬,寒风从墙壁的裂缝嗖嗖地钻进来。夏子硕裹着那床破被子,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他看着季时穿着单薄的破衣服,手上脚上满是冻疮,却还要用刺骨的冷水洗衣物,心里很难受。
他正准备偷偷把自己的被子分一角给她,被她惊慌地推开。
夏子硕看着眼睛瞪大的季时,沉默地收回了被子,缩在一团背靠季时不再动作。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小年了。季老五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块肉,吩咐季时包饺子。屋里难得有了一点油腥气。季时在灶台前忙碌,小脸被灶火映得微红。夏子硕坐在门槛上,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他隐约觉得,这个日子似乎应该有点不同,应该更暖和,更明亮,有更好闻的味道和更快乐的笑声……但具体是什么,他想不起来。
饺子煮好了,只有寥寥十几个。“俺的招弟多吃点,快快长大,俺未来还要靠着你嘞!”季老五把大部分拨到自己和夏子硕的碗里,女人碗里放了两个,季时面前,只有一个。
“赔钱货不吃,干活的人少吃点。”季老五嘟囔着。
季时默默夹起那个孤零零的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垂着眼睫,看不出情绪。夏子硕看着自己碗里七八个歪歪扭扭的饺子,又看看季时,心里堵得厉害。他趁季老五低头喝酒的工夫,飞快地夹起两个饺子,放到了季时空荡荡的碗里。
季时愣住了,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季老五似乎察觉了什么,抬起醉眼:“干啥?”
夏子硕的心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紧张得说不出话。
季时迅速地把那两个饺子拨回他碗里,然后端起自己的空碗,快步走到灶台边,假装去喝锅里的面汤。她的背影瘦削而倔强。
那天晚上,风雪更大了。
夏子硕被冻醒,发现破旧的窗棂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雪花夹着寒气往里灌。他起身想去关窗,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他看见睡在墙角草堆上的姐姐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动物,在睡梦中微微发抖。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拿起自己那床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被子,轻轻地走过去,盖在了季时身上。
季时被惊醒了,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惊恐地看着他。
“姐,给你盖。”夏子硕小声说,“我……我不冷。”他其实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季时看清是他,又摸了摸身上的被子,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她看着夏子硕在寒冷中微微发抖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一角,用眼神示意他进来。
两个孩子在风雪之夜的草堆上,挤在了一床破被子里,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严寒。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困意再次袭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夏子硕仿佛听到耳边有一个极其轻微、像雪花落地般的声音说:“……谢谢。”
他猛地清醒了一下,侧头看去,季时已经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仿佛刚才那句只是他的幻觉。但那声细微的、带着一丝沙哑的“谢谢”,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记忆里厚重的迷雾。
第二天,风雪停了。季老五发现他俩挤在一起睡,骂骂咧咧了几句,但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觉得儿子没冻着就行。早饭后,季老五又出门了。季时在院子里扫雪,动作比往常轻快了一些。她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坐在门槛上的“招弟”,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封闭。
夏子硕看着院子里被阳光照得耀眼的积雪,看着远山清晰的轮廓,脑海里那些破碎的片段开始活跃起来。车窗上的哈气、温泉的硫磺味、锦鲤斑斓的色彩、竹林沙沙的响声……还有父母焦急呼唤的声音,虽然模糊,但真切地存在着。
他站起身,抿着嘴走到季时身边,手指抓着衣角紧张的拨弄着。
“姐,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涩,“我这些天一直在做一个很奇怪的梦,我不知道,姐,我......我不是招弟,对不对?”
夏子硕的眼睛有点湿润的看着季时,他想知道,他想知道这些看不明白弄不清楚的虚影到底是什么,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奇怪,他想知道,自己明显与之格格不入那自己到底是谁,什么招弟什么季遇,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想知道,他迫切的想要从季时的脸上看到答案,哪怕是一点不同他只想印证自己的猜测。
自己不是这里的人。
季时停下扫雪的动作,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有担忧,有恐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她非常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点头,像最后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牢笼。画面汹涌而至:自驾的行程、温泉旅馆、爸爸妈妈的脸、他自己的名字——夏子硕!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