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时》末墨无文

3、交易

　　夕阳低垂，天边的云霞如同打翻的胭脂盒，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将积翠居笼罩在一片暖金色的光晕里。月洞门旁的房门前，怀三驻足，抬手轻叩。指节与木门相触的声响清脆悦耳，在这暮春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墨白立在门内，一身半旧的白衫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他早料到她会出现，却在门开的刹那，仍被眼前的景象轻轻摄住了心神。
　　夕阳正好落在她身后，将她的春衫染成了温柔的金红色。她站在光影交错处，眉眼澄澈如秋水，含着清浅的笑意。身后池塘的水面被霞光映成一片碎锦，粼粼波光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几竿翠竹斜斜地投下影子，在她衣袂间摇曳生姿。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玉兰香气，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孟先生评价她时说的话：“怀三姑娘，实在是一位秀丽端庄的妙人。“此刻看来，是否妙人还有待考证，秀丽端庄确实如此。
　　“还请墨公子借一步说话。“怀三微微施礼，耳畔那对细小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在霞光中划过一道灵动的弧线。
　　墨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侧身让开：“请。“
　　屋内陈设极为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墙角立着一个半旧的书箱。几卷书册随意摊在案头，书页微微泛黄，显然是经常翻阅。西窗敞开着，金色的夕晖斜斜映入，在青石地上投下细长的窗格影子。光线正好落在他方才阅读的书卷上，将那些墨字照得格外清晰。怀三着眼看去正是一本《盐铁论》。墨香与窗外飘来的玉兰余韵在空气中交织，平添几分雅致。
　　怀三示意烟青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桌上。粗布包裹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闷响。墨白的目光掠过布包，又落回她身上，静待她开口。他的神情平静如水，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和这份厚礼并不感到意外。
　　“公子大才，怀三心生敬佩。“怀三开口，声音清泠似山间泉水，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和，“这一百两现银，虽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愿赠予公子，略解燃眉之急，助公子安心备考，以待下科。“
　　她的措辞很是斟酌，既表达了善意，又不显得过于施舍。墨白并未去查看那银两，反而凝视着她的双眼，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姑娘厚赠，墨白感激。只是，这世间从无凭空而降的馈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平稳，“姑娘有话不妨直言。“
　　他目光如这暮色般温润，却又带着洞彻人心的清明。怀三迎着他的注视，知道任何迂回都显得多余，索性坦然相告：“公子快人快语，怀三也不再遮掩。我乃琅琊王氏子弟，本名王怀嫣。“
　　她略作停顿，见墨白眼中并无波澜，才又继续道：“我愿以王家些许人脉，替王家招募公子为门客，助公子登科入仕，铺就青云之路。“
　　这番话她说得从容不迫，但细听之下，还是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墨白依旧不为所动，轻轻摇头，夕晖在他眸中流转:“琅琊王氏，高门望族，天下才俊欲投其门者如过江之鲫。“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何必招揽我这样一个落榜学子？况且，王家在雍州各地广纳名士，中都天子座下，即便不宜张扬，似乎也不会单留姑娘在此设局？“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既点明了疑点，又给了她解释的余地。
　　怀三本不想透露太多，但如今看来，这位墨公子完全不为钱财权利所动，这倒是有些难办。
　　她不自觉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唇边。这个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动作，与她商人身份的狡黠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让墨白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看来不更坦白一些，是得不到这位墨公子的诚意合作了。怀三轻叹一声，无奈笑道：“不敢欺瞒公子，我与王家家主……有些争执。此次虽为家中招募，但亦是为我个人考量，并不能动用家中财势，仅能凭我一人之力。“
　　她说到这里，语气中透着一丝局促：“家事恕不便告知，但我保证不会因私事牵连公子。“
　　墨白注视着对面的玲珑少女，一名小女子竟敢抗衡王家家主，倒是有趣。既然她不愿多谈，墨白便也不追问其中隐情，只是疑惑道：“既然如此，姑娘若是选择世家子弟结盟，岂非更容易？“
　　“正因如此，才更不可取。“怀三走向窗边，望着天边变幻的云霞。夕阳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利益交织。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能因家族利益而倒戈。“
　　她转过身来，目光坚定：“我要的，是一个背景简单，目标纯粹，且才华足够惊人的盟友。“
　　说到此，她忽而眉眼一弯，双手轻轻合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综上所述，在下觉得墨公子实在是盟友的最佳人选！“
　　这个动作让她瞬间褪去了方才的沉稳，流露出几分少女的俏皮。墨白静静听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眸中闪过一丝欣赏，缓缓点头，嘴角笑意更浓：“怀三姑娘着实有趣，心思玲珑，盘算得宜。然而……“
　　他话锋一转，又一次摇头，“墨某不愿为人鹰犬，若有一日得登金榜，墨某自有抱负要实现，不愿被人左右。“
　　“原来公子在担心这个。“怀三恍然，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池面，漾开浅浅涟漪，“公子误会了，王家也好，我也好，想要的从来不是鹰犬，而是盟友。“
　　她上前一步，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将那对珍珠耳坠映得流光溢彩：“我助公子跨越龙门，只望公子念及今日之情。他日若政见相合，能互为援手；若政见相左，也请不要对王家落井下石。仅此而已。“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带着真诚的期待。
　　“姑娘，“墨白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地问道，“就不怕所托非人？“
　　怀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迎着墨白的目光，仿佛要透过那双深邃的眸子，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轻声反问：“公子会守约吗？“
　　这出其不意的反问让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半晌，墨白忽然朗笑出声，笑声清越，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朗：“若存心违约，最初不答应，岂非更省事？“
　　怀三脸上也随之绽开明媚的笑容，如春花初绽：“正是此理！“她语调轻快了许多，“我就知道孟先生引荐之人，定然风骨凛然，品行高洁！“
　　暮色渐深，天边的云彩渐渐褪去了绚丽的色彩，转为深沉的绛紫色。墨白望着眼前这位既聪慧淡雅，又不失真性情的女子，眼中不觉流露出动容。孟先生所言不假。果然是位妙人。
　　他想到琅琊王氏清正的家风，虽然族中为官者未必个个两袖清风，但确实少有欺压百姓的恶行。又想到病榻上需要医治的母亲，那些昂贵的药材几乎耗尽了家中所有积蓄。还有亟待束脩的幼弟，书院先生已经委婉地催促过几次......
　　这一百两现银，以及这条通往仕途的路径，对他而言，确实是雪中送炭。更难得的是，这位“盟友“的才智谋略，颇合他的心意。她既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霸道，反而处处透露着真诚与尊重。
　　“怀三姑娘此番相助，于墨白而言，确是雪中送炭。“他沉吟片刻，声音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姑娘所求，并不过分。墨某答应便是。“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刚刚达成的盟约作证。天边的晚霞已经完全褪去了色彩，夜幕即将降临。
　　“姑娘可需要墨白立下字据？“墨白说话间，已提笔蘸墨。
　　怀三却摇了摇头，珍珠耳坠随之轻轻晃动：“不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我之约也绝非一纸约定可以束缚。“她站起身，裙裾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我相信公子的为人。“
　　门轻轻合上，屋内重归寂静。墨白站在原地，望着桌上那包沉甸甸的银两，许久，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爬上枝头，清辉如水，静静地洒满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