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时》末墨无文

4、表兄

　　暮色尚早，午后的阳光为中都城的街道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怀三与墨白从一家绸缎庄走出，身后的掌柜还在门口殷勤相送："怀三姑娘放心，后天一早必定将衣裳送到积翠居。"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墨白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素白长衫，在繁华街市上显得格外清简。他环视着周围车水马龙的景象，忽然问道："姑娘住在中都多久了？"
　　"大约三年光景。"怀三笑道，随手向路旁一个卖水果的小姑娘点头致意。
　　"三年时间便能融入中都本地人群中，也是难得的才能。"墨白看着阳光透过街边的槐树，将怀三身上打上柔和的光彩，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赏。
　　怀三轻轻摇头，耳畔的珍珠坠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多少是沾了‘王家女’的光。虽说王家势力在中都远比不上江宁，多数人还是愿意给王家几分薄面的。"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前方豁然开朗。这里是中都城最繁华的西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胡商开设的珠宝铺子前陈列着各式璀璨的首饰，酒肆里飘出诱人的香气。几个西域舞姬正在酒楼露台上翩然起舞，金色的阳光洒在她们腕间的金铃上，随着舞步发出清脆的声响。
　　"中都不愧是大成王朝的心脉所在。”墨白眯起眼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楼宇，语气中带着感叹，“四方来朝，万商云集。这一路见到的胡人，比我在家乡一年见到的还多。”
　　“是呀。”怀三看着街巷间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音也随着热闹轻快起来。她眼中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方才路过的好几位胡姬，都忍不住回头往这边看呢。”
　　墨白的目光恰好扫到一位望向他们的妙龄少女，随即毫不停留地收回，神色一本正经：“大概是没见过像我这样落魄的书生吧。”
　　怀三被逗得忍俊不禁，阳光照得她眉眼生动明媚：“所以才要给你置办几身像样的行装啊。不过……”她抬眸，细细打量他峻朗的侧脸，笑意更浓，“公子对自己的魅力，看来并无自觉。中都虽大，像公子这般俊美的，可不算多见。”
　　墨白这才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深沉的眸子映着怀三明艳却带着清雅的神情，他神色温和，若有似无地弯了弯唇角：“墨某粗鄙寒士，外貌不足挂齿。倒是怀三姑娘——容貌这样出尘绝世，又常独身在外，需得多加小心。”
　　这话若出自他人，难免显得轻佻。然而墨白语气诚恳，眉宇平静沉稳，让人只觉得是关心，并无半分冒犯。
　　他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方才那句关怀有何异样，又随意问道：“所以姑娘替墨某准备那些行装，是因为寒门子弟在中都易受排挤吗？”
　　"倒也不是。"怀三摇了摇头回答道，"中都的文人大多自诩清流，不会只凭衣装取人。但是好的行装总不会让人讨厌的。"她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尤其像墨兄这样一表人才，好好打扮一番，引荐起来能省去很多赞美的口舌。"
　　墨白闻言，扯了扯自己身上素净的衣袍，淡淡一笑："如果是为了取悦那些人，与其如此衣装，一不小心露出清贫的马脚，倒不如好好粉饰自己落魄学子的身份，见人就讲一遍家中如何贫寒，瞅着对方动容再顺势痛哭一场，也许效果更好。"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毕竟结交寒士，是标榜清流最便捷的佐证。"
　　怀三嘴角抽了抽，不知墨白是在揶揄还是认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墨公子不怕折了读书人的风骨吗？"
　　"还是先顾及饿出来的瘦骨吧。"墨白唇角微扬，眼中笑意若有若无，"而且既然要以登科为目标，又与姑娘有约，当然要以达到目的为先。且清贫难道不是实情？"
　　怀三听出他话里的三分真七分假，似是试探，又似自嘲。
　　怀三正要接话，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阿若，你竟真的在中都！"
　　二人回首，但见一位身着墨绿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快步走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衣袍的锦纹上，流转着华丽的光彩。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眉目俊朗，腰间佩着美玉，行动间自有一派世家公子的风流态度。
　　怀三看清来人，眼中闪过惊讶："正之表兄！你不是在晋阳白鹿书院学习，怎么跑来中都了？"
　　被称作正之的公子一把将拉至怀三近前，轻轻捏着她的脸颊，阳光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明朗："嗨呀，你这张脸真是越发招人惦念！明年要赴春闱，我提前来国子监找黄大人品鉴一下文章。"他说着，目光在墨白身上转了一圈，眼中闪过惊艳，"这位是..."
　　"这位是墨白公子，暂住在我的客坻。"怀三介绍道，"墨公子，这位是崔浩崔正之，我表兄。"
　　崔浩热情地拱手，阳光照得他腰间玉佩流光溢彩："方才远望二位并肩而行，真可谓郎才女貌。”他特别多打量墨白几眼，笑道，“怀三倒也罢了，女子打扮得漂亮是常事。倒是墨公子一身素服还这般出众，难怪……难怪怀三抛下王家，只身跑来中都，还……”
　　他话未说完，就被怀三急急捂住嘴："休要胡言！"她瞪了崔浩两眼，脸颊微微泛红，"墨公子是我客坻的客人，你可别乱说话。"
　　崔浩挣开她的手，故作恍然："原来你在中都开了客坻？那我可能住？"
　　"一共五间客房，都住满了。"怀三毫不犹豫地拒绝。
　　崔浩凑近些，午后的暖风将他衣袍上的熏香淡淡送来。他嬉笑道："同你挤一间也可以，反正我们小时候也睡过一间的。"
　　怀三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仍留着情面，只在言语间显露出一丝嫌弃："你还是去跟花楼的姑娘们讲这些荤话吧。"
　　"哎呀，你这般说，莫非是在吃味？”崔浩笑道，眼角微扬，“看来我必得去你客邸住上几日，以正清白。想来你大哥也很愿见我们彻夜抵足长谈吧。”
　　呵呵……大哥怕是会直接找崔家家主将你禁足国子监。怀三暗想。
　　转念间，她似又想到什么，眸中掠过狡黠光芒，语气倏然软了下来：“正之表兄风流倜傥，千万少女的梦中情郎，岂会留恋我这处破院。倒是你既说来寻国子监黄大人，不如顺带为墨公子引荐一番？”
　　崔浩挑眉，阳光在他脸上投下纤长睫影：“还说只是房客，没有私情？”
　　怀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午后的暖阳照得她面容娇红，这般情态看在崔浩眼里，像是坐实了他这番猜测。
　　崔浩眼底失落一闪而过，随即哈哈一笑："既然是你所托，那便引荐一下吧。"他看了看墨白，又补充道，"下个月曲江边会设宴席，遍请中都才子佳人，不如我们三个人到时一起去游玩一番，我正好为你们引荐。"
　　"多谢表兄！"怀三欣喜地双手合掌，眼中光彩夺目。
　　“我现下住在文成巷的崔家别院。”崔浩随手理了理怀三被风吹乱的鬓发，“有事随时来寻我。”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墨白一眼，“墨公子若得闲，也常来坐坐。”
　　三人又寒暄片刻，崔浩方告辞离去。临行前再度回头对怀三坏笑：“若在崔家别院寻不着，你知道去何处找我的。”
　　待崔浩远去，怀三才舒了口气，转向墨白解释：“崔家与王家是世交，正之表兄与我自幼一同长大，说话没个轻重，还请墨公子莫要见怪。”
　　墨白凝望着崔浩渐远的背影，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午后的阳光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淡金，更显轮廓分明：“这位崔公子……着实有趣。”
　　“表兄他……没规矩惯了。入读白鹿书院，也多少倚仗了崔家权势。”怀三打着哈哈，抬手轻遮从崔浩离去方向斜射过来的日光。
　　“即便如此，”墨白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能在以严苛著称的白鹿书院赢得认可，又被家族提前遣来中都游历……这位崔公子，恐怕不似表面这般放浪形骸。”
　　怀三偏过头，若有所思：“说来也是，正之表兄幼时原是个乖巧懂事，天资聪颖的人，谁曾想长大竟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之间……”
　　“或许……”墨白看向怀三，目光中染上几许深意，“就像笼中的金丝雀，即便站在最高的枝头，也改变不了被人豢养的事实。这位崔公子，可能相当仰慕怀三姑娘呢。”
　　怀三闻言怔了怔:“墨公子此话何意？”
　　“让在下猜猜……”墨白唇角漾开一抹温雅笑意，眼神却格外锐利，“他这般刻意放纵，许是想借此吓退那些循规蹈矩的世家千金。”
　　他略作停顿，语气愈发轻柔，却字字诛心：“可惜，在这中都城里，多的是愿为门第荣华忍气吞声的女子。然而纵有千般不甘，他也不敢轻易挣脱崔家的庇护。反倒是姑娘敢与家主争执，独自在中都立足，这份勇气与魄力，岂能不令他心生仰慕？”
　　怀三闻言怔住，久久未语。她不自觉望向崔浩消失的方向，午后阳光将那条长街照得通明，却不知是否心境使然，那潇洒不羁的背影，此刻在她眼中竟真的染上了几分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