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生亦何所悲

11、10祭奠

　　酒宴散席后，天已大黑，还开始飘棉絮小雪。
　　宫外人家噼里啪啦地放着烟火，红灯笼喜气洋洋地亮着，每户门上贴着大红的“福”字和对联。还有沿路的红梅，开得正艳。
　　红白相唤，好不喜人。
　　永夜顺着小道，摸到了静香苑。
　　远远便瞅见了屋里黑着灯，推门看了，没人。两个小宫女也不在。
　　这个时节人能去哪？
　　永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哪怕她现在脑子乱成一锅粥，连身处何方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她都能死死惦记着这事儿。
　　那地方离这儿又远又绕，中间还要转过一个湖，她一个瞎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冰天雪地的，一万一掉进湖也没人看见！
　　那儿路也不好走，得摔多少跟头啊！
　　越想越糟，连忙翻出一条厚斗篷，急匆匆往宫外的碑林赶去。
　　果然，人提着三大包零碎在赶往碑林的路上。
　　永夜心里松了口气，喘着粗气，额头冒着热汗，抢过黄纸白钱酒烟烧鸡馒头一大堆东西，丢在地上。扫掉梦溪头发上肩膀上的雪，再不容质疑地给人披上厚外套，戴好兜帽，系好绳带。
　　边做边叨念着：“你是想把我气死然后一个人跑了啊！这里路上全是坑，又绕，又陡，还有湖！湖边连个围栏都没有，大年夜的哪有人，你要是掉湖里了也没人知道，淹死了怎么办！”
　　“身子骨刚刚好就开始折腾，也不知道多套点儿衣服！帽子也不戴！又得风寒怎么办？药也不肯喝！病糊涂了就耍小孩子脾气，又得我一晚一晚地看着。手套也不戴！看看，手冻成什么样了。”
　　“你没长嘴吗？想来为什么不和我说！我又不是不让你来！腿刚好能蹦哒了就忘了伤，走了这么远，脚该肿了。脚踝疼不疼？路上摔了几个跟头，摔哪儿了？你看，脸上都带伤了。”
　　“走没走冤枉路？从几点就出来了？衣服都湿了，……”
　　…………
　　“……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
　　梦溪脸上露出极其茫然怔怔乖巧呆呆的神情。
　　像小孩被大人数落又不知道大人为何生气那样，只能乖乖地听训，装作知错认罚态度良好的模样。
　　可爱。
　　永夜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放柔语气，近乎溺语，又说了一回：“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
　　“好了，我背你。”
　　又忍不住揽在怀里，轻轻吻了一下眼前人的额角。
　　温柔而粘腻。
　　“来。上来。”
　　于是，梦溪提着三大包零碎，抱着永夜的脖子，头搭在他后肩上，永夜撑着她的大腿，尽量平稳又缓慢地走完了最后一截路。
　　现下的情境太美好，永夜恨不能时间能定格在这里。
　　梦溪瘦得几乎没分量，还没三大包东西重。
　　大腿骨硬得硌人，一只手便能把大半的腿根握住。
　　梦溪总是不肯好好吃东西，像个小孩子似的，嘴巴还刁，一不合心意，连一口都不肯再吃。
　　每次只吃半碗，只吃绿菜，连鱼都不肯好好吃。
　　吃多了还会吐，那回宁逼着多喝了一碗稠粥，刚把最后一口咽完，扭头就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全吐光了。
　　叫了医师看，只是说是旧疾，要慢慢养。
　　可人还是瘦成了这样。
　　他真的好害怕，好害怕，这个人碎了，变成一地支离的月光。
　　他捞不着触不到，只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孤苦徘徊。

　　碑林建在山坳间。
　　黑色巨石高耸入云，连绵不绝。
　　正反两面，刻着在浩劫里遇难、牺牲的生灵姓名、死亡年岁、籍贯。
　　存亡大计解决后，人们即刻着手建造了这一处碑林，悼念千万孤魂。
　　花了近百年才完工。
　　每年除夕夜，梦溪都是在这里陪着亡灵度过的。
　　从天黑漫漫长夜到第二日天明破晓，旭日东升，正午日头高照，夕阳，黄昏落下。
　　他们进了碑林，越过森森巨石，找到了碑林深处的一块巨石。
　　这块石头上的字是梦溪一刀一刀钉上去的，这石头上的人全是她的故友亲朋，全是她珍视、不舍的人。
　　她只在除夕夜来，其他时间段她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勇气，来看这一面面名字。
　　她就是没有勇气来见故去之人。
　　很多时候她在心里就没有接受所爱之人的离去。
　　永夜曾经跟踪过她，很清楚目的地。
　　他把人放下，替她扫开一片积雪，又把外袍脱下叠好，当作一个临时垫子。
　　梦溪这时已把祭品摆好，拉过生锈的火盆，划了一根火柴，把一打黄纸点燃，又借着没燃尽的火柴，点了一根叼在嘴边的烟。
　　永夜把垫子压好，把人往过来引，正好看见她指间夹的烟卷，和吞云吐雾。
　　立马把烟卷夺过，掐灭折断。
　　怒声训斥：“你他妈不要命了！”
　　“还抽，非要弄得再生生咳上一整夜才甘心吗！”
　　“胃不好就是烟害的！”
　　梦溪斜过脸来，如果她的眼珠还在的话，肯定是在狠狠瞪他。
　　“胃和烟有什么关系。”
　　“吸烟只会坏肺。”
　　“你还知道吸烟会坏肺呀！知道你还抽！”
　　“你就不能珍惜珍惜自己吗！”
　　“再这样折腾下去你还有几年可活！”
　　“三年不到。”
　　梦溪用只有自己能听的声音嘟囔，回告了一句。
　　永夜气狠了，没注意到。
　　从他认识梦溪以来，她就一直在抽烟。
　　开始，只在心烦的时候才卷上一根烟慢慢抽，后来烟瘾越来越大，一天要抽上七八根。
　　结果给自己折腾出了咽炎，和肺病，撕心裂肺地咳了两个月。
　　曦晨和永夜、明荷三个人看着，严防死守，才逼着她戒了烟。
　　只要一个不留神，人就又偷偷抽开了。
　　明荷姐曾经总结过：“除非先生托梦，叫她爱惜身体，不许吸烟，不然她是不会听的。”
　　这都当着面抽了！！！！
　　她亡夫哪见得就能管住了呀！！！
　　梦溪又烧了一叠黄纸，心中苦闷，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开通口。
　　拧开酒盖，饮了一大口。灼烧感从口腔一直漫到胸腹里。
　　好烈的酒，是轩辕喜欢的感觉。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静默地跪在火盆前，烧完了大半纸钱。
　　手背上忽然落了片滚烫的水。
　　她一抹脸，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落了泪，浸透了覆眼用的纱巾，糊了一脸。
　　舔了舔，咸腥味，是血。
　　远处人家烟火通明，不间断地放着烟花炮竹，将漆黑深蓝的天映成朦胧灰紫色，炸药味儿的烟雾缭绕着民居，和看烟火的人群。
　　小儿嬉戏，玩着等了一整年的小炮仗；大人看天，星空上乍然一炫的灿烂烟花。
　　烟花在空中爆裂的声响像子弹出膛；鞭炮齐鸣像半坏的机关枪响；特大炮仗升天炸开的响声像土炮。
　　其实烟花很好看的，可烟花绽放的声响、气味总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尸山血海。
　　看着从未见过、比当前文明高不知几阶的产物、以现下条件根本造不出的热武器，屠戮生灵。
　　尸山血海。
　　断肢残臂。
　　绚烂的彩光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
　　她对着火盆里橘红色的火焰又沉默了半晌。
　　永夜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看她默默地掉眼泪。
　　十二点了，天上炸了锅，烟气飘到了阴沉的碑林里。
　　“清玄……”
　　声音很轻。
　　“今年的烟花好看吗？”
　　“这还是从土炮配方里试出来的呢。”
　　“清玄……”
　　又沉默许久。
　　“皓哥哥…………我想你了。”
　　又一滴血泪砸在雪里。
　　她又默然了一阵，哽咽低低抽泣了一会儿。
　　猛得抽了一下鼻子，擦掉眼泪。
　　“不说这个了。”
　　“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好像很久都没过来了。”
　　“妘姐是不是又和轩辕干架了？”
　　“你平时拦着点儿，妘姐姐是急性子，轩辕又总喜欢招蜂引蝶，逗聊小姑娘。”
　　她又狠狠地吸了下鼻子，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要熬夜了，对肝不好，第二天再看文案也不迟。”
　　“我会做莲藕桂鱼粥了。可惜没有藕，没做好，今天没有带。”
　　那里是没有藕的缘故，分明是她现在连菜刀都握不住。
　　“大壮找到喜欢的人吗？”
　　“前些天看见一个挺壮实的姑娘，是大壮喜欢的类型。”
　　“大阵最后一道封印成了，至少三千年，邪神不会出来作乱了。”
　　她终于想起来重要的事情没说，补了一句。
　　“小糖糖——，糖管够，现在糖果种类更多了，你想吃什么托梦告诉我，我都结买的。”
　　“再也不用担心坏牙齿了。”
　　“这是新出的花生糖，你尝尝，喜欢下次还买这家的……”
　　眼泪又哗哗地掉，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才止住，继续和另一个故友说。
　　…………
　　“楚霸天，楚大天才楚大工程师，你研究的仙气大棚技术很管用，冬天也能吃上新鲜瓜果蔬菜了。”
　　“你徒弟接手了天气转换的研究，说不定过几年就能给你报喜了。”
　　“煤也很好用，就是地下煤的产量太少了，技术还不成熟……”
　　……………
　　报喜不报忧。
　　丝毫不提她自己的事。
　　丝毫不提最后一道封印是用她全部修扫和内丹补的。
　　丝毫不提忘山趁着田孟姜三族内乱设计掳走她。
　　丝毫不提忘山糟践她，逼着她怀孕。想彻头彻尾地把她毁了，把她彻底拴在自己身边，动弹不得。
　　连永夜都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了忘山的心思，他会拼着命追杀他，把他一遍遍剁成肉酱，直到他死得彻彻底底，一丝一毫意识都不存在为止。
　　他才不会再理邪神的呓语，给凶手判死缓。
　　所有伤过梦溪的人都得死！！！！
　　…………
　　“王八田子，你现在……应该有………”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
　　“第六代了。”
　　“即使你都是祖先级别的人物了，我还叫你王八田子，你能拿我怎么招？”
　　她喝醉了。
　　“有本事你从土里爬起来再跟我吵，吵赢为止！”
　　“实在不行你到梦里…你到梦里和我吵……”
　　“你和老孟，大黄一起过来，我们一起再喝回酒……”
　　“岭南的烟，劲儿大，老孟你悠着点儿，别一天就抽完了……”
　　“我抽烟都是跟你学的…”
　　“现在戒不掉了，三个——小家伙每天都盯着我………”
　　说完这句，她愣了好一会儿。
　　三个吗？
　　王八田子没有第六代子孙，他的后辈在第五代刚出生后就和孟家后代一起被永夜屠戮干净了。
　　可惜她不知道。
　　……………
　　炮竹声熄，已近破晓，山坳的寒风正烈。
　　梦溪快冻死了，可她自己却无知无觉。
　　永夜不会结护阵，便把保暖的皮衣也脱下套在梦溪身上。自己只留一件在室内穿的中衣。
　　该祭奠的人都祭奠完了，该说得话也都说完了，可梦溪总觉得漏了什么。
　　纸钱烧尽，火盆里的橘黄火焰寂灭了，风一吹，纸灰扬扬洒洒化成了灰，隐入尘埃。
　　“走吧。太冷了。”
　　永夜看她又默默地不说话，发了半天呆，忍不住开口。
　　该悼念的人都悼念完了，真得该回去了。
　　梦溪摇摇头，“不对，还有一个人。”
　　“我想不起来了。”
　　“不想了。”
　　“不行，要想得。”
　　又过了许久，东边泛开了青灰白。
　　梦溪终于开了口。
　　“………永夜……”
　　“……对不起啊………师尊差一点儿就把你忘了……”
　　听到了这一声“永夜”，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下。
　　泣不成声。
　　“你在来世要好好的，再也不要遇到穷凶极恶的疯子了，再也不用去承担痛苦和怨恨了……”
　　“找一个富庶之家，吃饱穿暖，有双亲兄妹照看，遇到喜爱的人，相扶相持度半生，享人世常情，平安喜乐到终老。”
　　我拿全部去换你来世平安喜乐。
　　只求你能安康。
　　只求你能不再怨恨。
　　“要恨便恨我吧！”
　　“是我没有护好你，是我取了你性命……”
　　“我没有来世的，如果在地下时你还没有转世，我做牛做马还你……”
　　“如果遇不到，我拿魂魄还你……”
　　永夜崩溃得嚎啕大哭。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明明杀人的是他，研究活尸的是他，她为什么要担责？为什么要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人怎么恨得起来呢？
　　重生后，看见她倒在血泊里的第一眼便恨不起来了。
　　在她二十一年漫长的昏迷不醒状态下，他连怨都怨不起来了。
　　他早就放下了那一剑。
　　可，快五十年，她这个挥剑的人竟然还是放不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瓜的人？
　　他恶事做尽，自断生路，与她何干？？！！！
　　她凭什么要道歉？？？！
　　凭什么要用魂魄护他来世？？？！
　　他不配！！！！！
　　明明有三个最好最好最好的人在身边，却还要怨恨世道不公，人情凉薄。
　　却还要作天作地，毁了他们。
　　毁了珍视爱护他如绝世珍宝的人！！！！！
　　明明有最诚挚的心在眼前，却还要视而不见，把白昼里一会儿的日噬当作全部，用最偏激的方式把所有美好全毁掉！
　　把最爱他的三个人，————
　　一个被害死；一个受尽折磨污辱，半死不活；一个再也再也不能以真身出现。
　　“我不配！！！”
　　“我不配让你这样记挂！！！我不配让你偿还分毫！！！”
　　“都是我咎由自取！！！都是我活该！！！”
　　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以前差点害得你没命！你难道不知道吗？
　　梦溪话未说完，便被永夜哭着拽入怀中，说他不配。
　　遗忘咒的作用很大，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理解面前这人是永夜。
　　她把脸深深埋进眼前人的颈肩，沉沉地叹了口气。
　　轻轻地开口说：
　　“不怨你的。”
　　“我们都是神明无聊的玩具。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娱乐他。”
　　话里，饱含愤怒，疲惫，以及深深的绝望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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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个老天爷呀！??????? 终于写完了！
　　写一下梦溪对刚醒失控的道歉，以后篇章不写了。?? ? ·? ? ??
　　这里刚清明，刚明白一一直在她身边晃荡的人是永夜，还没想起这件事呢，遗忘咒可不是那么好破的！！！
　　那时候刚醒，以为封印完好，即使忘山被污染了，也翻不起大浪，可永夜身上的是邪神！
　　刺激太大了，受不了，崩溃是必然的。
　　过了一段时间，她想起这件事很认真的道了歉。
　　?(? ? ??)??
　　说好的日更，结果隔了一周才写完。字数又没控制好，有点超了(??ω?｀)
　　这一段是我在中秋节晚上大马路走的时候看烟火想到的，那天还是我生日，快夸我，快夸我，我厉不厉害？(?▽?)
　　这个故事的世界观很宏大，还很邪恶。
　　第二卷是以永夜口吻视角来讲述被梦溪捡到400年间故事的。第三卷是正常叙事从头到尾。
　　至于第一卷为什么要写成这样，掐头去尾写————（＾_-）作者想挑战自己的写作水平，看看有没有曹雪芹先生那样想哪写哪的功底。? ˙?˙ ?
　　好吧好吧讲实话，作者现实生活压抑，需要写东西发泄。
　　???? ??????? . ????????＞?o?↖(^ω^)↗
　　终于可以申签了！！！
　　希望能有读者。不过估计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