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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在ICU的日日夜夜,对于那个误服“百草枯”的13岁男孩的治疗,如同一场在浓雾中摸索前行的艰难跋涉。颂衍和整个医疗团队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血液透析、血液灌流轮番上阵,免疫抑制剂……所有理论上可能对百草枯中毒有效的治疗方案,无论证据等级高低,只要在安全范围内,都尝试了一遍。
      然而,与医学教科书和临床经验中描述的、那种一旦中毒便急速恶化、肺部不可逆纤维化、呼吸衰竭而亡的恐怖进程不同,这个男孩的病情发展,却呈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温和”。
      住院第3天,复查的肝功能、肾功能指标,竟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急剧恶化,反而有轻微好转的迹象。
      住院第5天,男孩的食欲有所恢复,能喝下一些流质食物。
      住院第8天,男孩的精神状态明显改善,甚至可以坐起来和父母进行简单的交流。肺部CT检查显示,仅有极其轻微的、散在的磨玻璃样阴影,与典型百草枯中毒那种“白肺”的惨烈景象相去甚远。
      这种“好转”非但没有让颂衍感到轻松,反而让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他反复翻阅着病历,眉头紧锁,喃喃自语:“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百草枯的毒性,怎么会是这样?难道……”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敢想象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立刻再次请来了患儿父母进行深入沟通。这一次,他问得更加具体和细致:
      “你们确定孩子喝的就是百草枯吗?瓶子还在吗?”
      “是在哪里买的?有没有包装图片或者购买记录?”
      “孩子喝下去之后,除了呕吐,有没有说过别的?比如味道特别怪?或者瓶子里的液体看起来有什么异常?”
      患儿的父母经过这些天的煎熬,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们努力回忆着,父亲拿出手机,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当时的网购记录:“医生,瓶子当时慌乱中摔碎了,没留下来。但购买记录在这里,你看,就是在拼夕夕上这家店买的,商品名写的就是‘百草枯除草剂’。”
      颂衍接过手机,仔细查看那个商品页面。页面设计粗糙,图片模糊,价格异常低廉,远低于市面正常农药的价格,而且店铺评分极低,评论里充斥着“假货”、“没用”、“味道不对”等投诉。
      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惊人的可能性——孩子喝下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致命的百草枯原液!很可能是无良商家用其他低毒甚至无毒的化学物质(可能是某些有刺激性气味的廉价除草剂成分,甚至只是掺了颜色的水)假冒的“假农药”!
      这个结论让颂衍在极度震惊之余,内心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庆幸——孩子可能因此奇迹般地逃过了一劫!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从临床表现和现有证据高度支持“假药”的推测,但出于医学的严谨性,颂衍并没有立刻下定论。他向家属解释了这种可能性,并建议:“虽然孩子目前情况稳定,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还需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可以考虑先转到普通儿科病房,继续监测各项指标,尤其是肺功能,确保万无一失。”
      家属听到这个推测,先是难以置信地愣住了,随后是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母亲当场失声痛哭,父亲则红着眼圈,紧紧握住颂衍的手,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谢谢……谢谢医生……是你们救了我的孩子……也谢谢……谢谢那个卖假药的……” 这话听起来荒谬,却透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心酸。
      于是,在ICU住了8天,男孩的生命体征平稳,经过ICU一周多紧张而审慎的治疗与观察,那个误服“百草枯”的男孩情况稳定得超乎预期。所有客观检查指标均未见典型百草枯中毒的恶化趋势,孩子的精神状态、食欲和体力都在稳步恢复。基于严谨的医学判断和对孩子成长环境的考虑,医疗团队一致同意,可以将他转入普通儿科病房进行后续康复观察。
      颂衍亲自和护士一起,将患儿护送至儿科病房。当推开指定病房的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窗边的病历车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那人转过身来——清爽的锡纸烫,右耳的耳钉在阳光下微闪,正是敖铭宇医生。
      颂衍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敖医生?你不是在PICU吗?怎么……”他指了指这间普通的三人病房。
      敖铭宇看到颂衍,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几分他特有的活力解释道:“颂老师!是我呀。我们科人手安排是这样的,我白班主要在普通儿科病房,值班的时候才去PICU顶岗。今天刚好轮到我上白班,所以就在这儿了!”他说话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原来是这样。”颂衍恍然,也笑了笑,“那正好,这个孩子的情况你最熟悉不过了,交给你我也放心。”他心想,这缘分还真是巧了,转了一圈,孩子又回到了敖铭宇手上。
      “必须的!辛苦颂老师和ICU的各位老师了!”敖铭宇边说边热情地迎上来,帮忙安置患儿。他动作麻利地和护士交接,查看患儿手上的留置针是否妥善,又弯腰温和地对病床上的男孩说:“小英雄,又回来啦?感觉怎么样?普儿病房比下面(指ICU)轻松点吧?”
      男孩经过这一劫,虽然还有些虚弱和沉默,但面对熟悉的敖医生,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敖铭宇直起身,转向颂衍,表情认真了些:“颂老师,孩子的病历和最新的检查结果我都看过了。真是……万幸中的万幸。”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心照不宣的庆幸和后怕。显然,他也已经倾向于“假农药”的推测。
      颂衍点点头,神色凝重:“是啊。后续主要还是支持治疗和密切观察,虽然可能性极小了,但肺功能的监测还是不能放松。另外,心理疏导也很重要,孩子和家属这次吓得不轻。”
      “明白!”敖铭宇郑重地答应,“我们会安排好的。心理科的老师我们也已经联系了,会定期过来随访。”
      交代完毕,颂衍看着敖铭宇专业而细致地投入工作,之前觉得他“滑头”的印象冲淡了不少,多了几分对其专业能力的认可。离开儿科病房,走在回ICU的路上,颂衍的心情复杂。一方面,为这个孩子可能逃过一劫而感到无比欣慰;另一方面,也对那些制售假药、罔顾人命的黑心商家感到深恶痛绝。这个病例,无疑给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医学的战场上,除了对抗疾病本身,有时还需要甄别那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由人性之恶带来的复杂情况。
      下了班的颂衍,像往常一样,端着餐盘在略显嘈杂的医院食堂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他习惯性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刚扒拉了两口饭,就感觉对面光线一暗,一个人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了敖铭宇那张带着灿烂笑意的脸。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敖铭宇那头精心打理的锡纸烫短发显得格外蓬松有型,右耳的耳钉闪着细碎的光,整个人清爽得与周围疲惫的“班味”格格不入。
      “真巧啊,颂老师也在这里吃饭呀?”敖铭宇的声音依旧清脆,带着点自来熟的亲切,但这次少了些之前的客套,多了点随意。
      颂衍被他这声“老师”叫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摆手:“别别别,叫我颂衍就行了,咱们都是同事,叫我老师听着怪尴尬的。”
      “那好吧,”敖铭宇从善如流,笑容更深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衍了。小衍,你在这家医院工作多久了呀?”
      “满打满算,一年吧。”颂衍咽下嘴里的饭,回答道,“你呢?看你挺年轻的。”
      “你才来一年?感觉你做事很老练啊,像大神一样。”敖铭宇继续想了想”我在这医院加上规培已经耗了五年了,都快成‘老油条’了。”
      “五年?!”颂衍这下真的惊讶了,他仔细打量着敖铭宇那张白皙干净、眼神清亮、毫无倦容的脸,以及那身透着时尚感的打扮,难以置信地问,“五年了?你怎么一点‘班味’都没有?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实习医生呢!”他所说的“班味”,是医护人员之间调侃的那种被夜班、压力和工作琐事长期浸染后特有的疲惫感。
      “秘诀就是——下班后坚决把工作抛到脑后,该吃吃,该玩玩!不然早被榨干了。”敖铭宇得意地扬了扬眉毛,那双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所以啊,你才会被我上次‘摆了一道’嘛!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人畜无害,特别好说话?”他毫不避讳地提起上次PICU会诊的事,语气里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坏笑,像朋友间打趣般的“认罪”。。
      颂衍被他这直白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行行行,算你厉害。”
      “为了感谢你上次接手那个烫手山芋,也为了表达一下我的‘歉意’,”敖铭宇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下次我请你吃饭,地方随你挑!”
      颂衍看着他那副热情洋溢的样子,觉得这人虽然有点“滑头”,但性格倒是挺爽快直接的。他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你干脆别下次了,就待会儿请我喝杯饮料好了,食堂的饮料窗口就行。”
      “饮料有什么意思?”敖铭宇立刻否决,眼神亮晶晶地提议,“待会儿我带你去喝酒!我知道附近有家好地方。”
      一听到“喝酒”,颂衍连忙点头,作为一个酒懵子,有人请喝酒那在好不过,只是对环境有要求,“太吵的酒吧我可不去。”
      敖铭宇继续说到:“放心!不是带你去那种闹哄哄、灯光闪得眼晕的酒吧。是家清吧,很安静,放的歌也好听,适合下班后放松聊聊天,有时候我还会在那里驻唱。怎么样?赏个脸呗?”
      颂衍看着对方热情又真诚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陌生而产生的距离感悄然消融。他点了点头:“行,那去吧。”
      吃完饭,两人并肩走出医院。初夏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爽,吹散了白天的疲惫。他们边走边聊,话题从刚才食堂的饭菜味道,很自然地滑到了今天科室里遇到的趣事。颂衍发现,和敖铭宇聊天很轻松,他思维活跃,接话快,而且很有共情力,总能精准捕捉到颂衍话里的情绪点。
      敖铭宇说的清吧果然离医院不远,藏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门脸低调,推门进去,里面灯光柔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薰和舒缓的爵士乐,只有零星几桌客人低声交谈。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敖铭宇熟练地点了两杯招牌鸡尾酒,给颂衍点的那杯是酒精浓度较低、口感偏甜的水果风味。他自己则要了一杯龙舌兰日出。
      “来,庆祝一下咱们‘不打不相识’!”敖铭宇举起酒杯,笑容灿烂。
      颂衍也笑着举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几口酒下肚,在舒适的环境和微醺的氛围中,两人之间的拘谨渐渐消散,话匣子也打开了。
      他们聊工作,吐槽奇葩的病人和难缠的家属,分享抢救成功时的喜悦和面对死亡时的无力;他们也聊生活,敖铭宇说起自己养了一只傲娇的布偶猫,颂衍则提到自己喜欢在休息日看电影和做简单的料理;他们甚至聊起了各自的求学经历,敖铭宇在Y大的医科大学硕士毕业,而颂衍则讲述了在德国留学的艰辛与收获。
      颂衍发现,敖铭宇远不止外表看起来那么“浮夸”。他思维敏捷,专业功底扎实,对医疗现状有很多独到的见解,而且性格开朗幽默,很会带动气氛。而敖铭宇也感受到,颂衍虽然表面看起来有些清冷,但内心细腻温和,对待医学有着近乎虔诚的认真,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说真的,小衍,”敖铭宇抿了一口酒,语气变得认真了些,“上次那个孩子的事,谢谢你。当时PICU刚起步,很多设备不完善,我心里也没底,只能想办法把孩子转到你们那里。我知道那样做有点……不地道。”
      颂衍摆摆手,坦然道:“你也是为了孩子好。而且,结果是好的,比什么都强。”
      “是啊,万幸。”敖铭宇感慨道,随即又恢复了轻松的语气,“不过,经过这事,咱俩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吧?以后在院里,可要互相照应啊!”
      “没问题。”颂衍笑着应承下来。
      这时,酒吧的小舞台上,一位驻唱歌手开始调试吉他。敖铭宇突然兴奋地用手肘碰了碰颂衍:“欸,到我了。” 在颂衍惊讶的目光中,他笑着站起身,灵活地穿过卡座,走上舞台,和歌手低声交流了几句,接过吉他背在身上。
      舞台的追光灯打在敖铭宇身上,他抱着吉他,对着麦克风笑了笑,目光扫过颂衍,然后说:“接下来这首歌,送给我的一位新朋友,《干杯》。” 他弹起吉他,歌声清澈而富有感染力,不再是平时那种跳脱的感觉,多了一份专注和深情。
      颂衍靠在卡座里,看着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敖铭宇,听着他唱“会不会有一天,时间真的能倒退,退回你的我的回不去的悠悠的岁月……”,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轻松的暖意。他意识到,在这个城市,又有了可以一起喝酒、聊天、甚至分享一点工作外生活的朋友。
      歌唱完,敖铭宇在零星的掌声中走下台,额角带着细汗,眼睛亮晶晶地问:“怎么样,小衍,好听吧”
      “很好听。”颂衍由衷地说,递给他一张纸巾,“没想到你还有这手。”
      “业余爱好,业余爱好。”敖铭宇擦着汗,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小得意。
      离开清吧时,夜色已深。两人走在回医院宿舍区的安静街道上,晚风轻柔,气氛融洽。
      “今天真的很开心,小衍。”敖铭宇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愉悦,“下次休息,带你去吃另一家宝藏小店,我知道有家蹄花汤一绝。”
      “好,一言为定。”颂衍笑着应允。这次,他的笑容里没有了最初的客套和距离,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期待。
      看着敖铭宇走向另一栋宿舍楼的背影,颂衍觉得,这个夜晚,收获的不仅仅是一顿酒,一段闲谈,一首歌,更是一个意外得来的、有趣又靠谱的朋友。这份在高压工作环境下萌生的友谊,像夏日夜晚的微风,让人倍感舒心和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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