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 病中温暖的怀抱 ...
-
陆则安这场自我放逐式的逃亡,最终在连续高强度工作后的一个雨夜,戛然而止。
那晚他值夜班,急诊像开了闸的洪水,车祸伤、急腹症、高空坠落……病患络绎不绝。他像一枚被抽打的陀螺,在诊室、清创室、手术室之间不停旋转,连喝口水的间隙都成了奢侈。窗外秋雨淅沥,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而他的白大褂内里却被汗湿了一次又一次,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冷热交替。
凌晨四点,最后一位紧急处理完的病人被送入病房,喧嚣暂歇。陆则安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只觉得头重脚轻,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喉咙干涩发紧,像有砂纸在摩擦。他勉强灌下一杯冷水,那凉意顺着食管滑下,却仿佛在体内点燃了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他知道,这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抗议。
交接班时,他强打着精神,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失了血色。同事看出他的不对劲,劝他留在值班室休息,他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只想回家。或许在潜意识里,那个有陆则屿在的地方,才是唯一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的港湾,尽管他一直在逃避。
雨还没停,细密冰冷。他没有带伞,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进雨幕中,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发烫的脸上、身上,试图借此驱散那股从内而外灼烧的热度。回到家时,他几乎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头发黏在额前,不住地滴着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玄关的灯亮着,一如既往。陆则屿似乎刚从房间出来,看到他那副狼狈不堪、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头瞬间拧紧,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怒。
“哥!”
陆则安想说自己没事,只是有点累,想洗个热水澡。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视野开始天旋地转,天花板上的灯光扭曲成模糊的光斑。他腿一软,向前栽去。
预想中摔倒的疼痛并未传来,他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陆则屿接住了他,手臂有力而稳定地环住了他发软的身体。隔着湿冷的衣物,陆则安能感觉到弟弟身上传来的、令人贪恋的体温,和他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
“你在发烧!”陆则屿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那触感微凉,却让他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弟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更深切的心疼,“你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陆则安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那些界限、那些伦理、那些挣扎。高烧像一场汹涌的海啸,彻底淹没了他残存的理智和意识。他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仿佛置身冰窖,唯有贴着陆则屿身体的部位,能汲取到一丝可怜的暖意。他本能地往那个热源深处蜷缩,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后面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他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不是搀扶,是真正的、打横抱起的姿态。十九岁的少年,臂膀却出乎意料地有力而稳健,步伐急促却丝毫不显慌乱。他被轻轻放在柔软干燥的床上,湿冷的衣物被一件件褪去,动作迅速却异常轻柔,尽量避免碰触到他因为发烧而变得敏感异常的皮肤。温热的、带着湿润感的毛巾细致地擦拭过他的全身,带走雨水和冷汗的黏腻,带来短暂的清爽。然后,干燥柔软的纯棉睡衣被套了上来,带着阳光晒过的好闻气息和陆则屿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清香。
在整个过程中,陆则安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短暂清醒。他能感觉到陆则屿始终在身边,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额头上不时更换着冰冷的湿毛巾,物理降温带来的短暂舒适,驱散着那令人窒息的灼热。干裂的嘴唇被沾湿的棉签小心地滋润,温热的清水被一点点、耐心地喂入他灼痛的喉咙。
有时,他在剧烈的寒冷中瑟瑟发抖,牙齿磕碰作响,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然后,一个温暖的身体会靠近他,隔着薄薄的睡衣,紧紧抱住他,用自身的体温驱散他的寒意。那怀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却充满力量的感觉,手臂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陆则安在那令人安心的温暖和气息中,像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昏沉地睡去。
有时,他又会被滚烫的体温灼烧得意识模糊,陷入混乱的梦境。梦里光怪陆离,有父母模糊而温暖的笑脸,有医院里永远处理不完的病患和文书,有同事们关于“女朋友”的嘈杂议论,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旋转,凝聚成陆则屿那双深不见底、带着灼热温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和那句如同魔咒般的反问——“你希望有吗?”
他在梦魇中不安地挣扎,呓语,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然后,一只微凉的手会稳定地握住他胡乱挥舞的手,力道坚定,另一只手则拿着温热的毛巾,耐心地擦拭他额角和颈间的汗液。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像定海神针一般,奇异地抚平了他梦中的惊惶,将他从混乱的深渊边缘拉回。
他甚至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感觉到有人扶起他,让他靠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小心地拍着他的背,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平息,然后喂他喝下温润止咳的糖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将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所有试图划清的界限,都彻底击垮。在病痛的脆弱面前,他变回了一个纯粹的需要被照顾的个体,而陆则屿,则展现出了远超其年龄的、近乎本能的沉稳、细致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哥哥保护在羽翼下的弟弟,而是成了一个强大的、可以依赖的守护者。
陆则安在半梦半醒间,模糊地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所逃避的,所恐惧的,或许不仅仅是那份悖德的情感本身,更是这种彻底沉溺、失去掌控、完全依赖对方的感觉。这让他感到恐慌,却又在病弱的无力中,无法抗拒,甚至……贪恋这份无微不至的守护。
他不知道陆则屿在他病中守了多久,似乎一直没有合眼。他能感觉到那专注的、带着担忧和心疼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像温暖的羽翼,将他覆盖。
当他终于在一天一夜后,挣脱了高烧的桎梏,彻底清醒过来时,窗外已是黄昏。雨停了,夕阳的金辉透过纱帘,给房间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但那股灼人的热度已经退去,头脑也恢复了清明。
他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他侧过头,看到陆则屿就靠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少年俊美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薄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还在担心着什么。他的一只手,正紧紧地、带着保护意味地握着陆则安放在身侧的手,指节修长,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稳定而温暖。
陆则安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手。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弟弟沉睡的侧脸,看着那双为了照顾他而疲惫紧闭的眼睛,感受着手心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温度和力量。
那一刻,心中筑起的那道名为“理智”和“界限”的高墙,在病后的虚弱和这无声的守护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他闭上眼睛,一滴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枕巾,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