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夙》陈族异类

17、第十三章 书生好色（一）

　　第二日一早，斯鸳甫一睁开眼，便见那少年盘腿坐在她的面前。
　　“该起来赶路了。”少年声音淡漠，毫无催促之意。
　　斯鸳向外翻了个身，指尖悄悄抚上唇边，确认没有水渍才暗吁口气。
　　昨日一下午经历那么多事，让她着实疲累。抬眼见天色才微微亮，不由得倦意上身，于是闭上眼喃喃：“我浑身无力，起不来。”
　　“一晚上没吃东西，你不饿吗？”少年依旧淡然。
　　“饿，可我动不了。”斯鸳感觉快见到周公了，便不情愿地向后挥挥手，“偌央包袱里有糕点，你饿的话自己去拿。”
　　“他出去了。”少年回得平静。
　　“他去做什么？”斯鸳问得随意。
　　“我没问。”少年理所当然。
　　“那你等他回来吧！”斯鸳漫不经心。
　　“不行！你给我钱，我去买。”少年态度坚定。
　　“我没钱袋，不信你自己找。”斯鸳昏昏欲睡。
　　身后一阵沉默，睡眼朦胧中，斯鸳陡然发现一只手正向她伸来。她惊叫一声，手捂着衣襟坐起身来，颤声道：“你要做什么？我真的没钱。”
　　少年有些茫然地收回右手，一脸失落地嗟叹：“我看你头顶处有只老鼠，刚想抓住它却被你惊跑了。”
　　“哪有老鼠？”斯鸳全身戒备着环顾四周，却并未见着老鼠，她暗自松了口气。
　　“你喊那么大声，别说小老鼠，就是大老虎也得让你吓跑！”少年语带不忿。
　　“真有老鼠？”斯鸳将信将疑，可转念一想，她立即提出质疑，“你抓它干嘛？出个声不就能赶跑它啦！”
　　少年无视她充满怀疑与戒备的眼神，只一字一顿开口：“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就想知道。”斯鸳瞪着少年，执拗地要听答案。
　　少年并未开口，而是眯起眼睛凝视斯鸳，就在她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盯得心烦意乱之时，少年蓦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之后留下茫然无措的斯鸳，转身离开。
　　斯鸳指尖轻触唇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捂着嘴干呕起来。
　　待胃部不再痉挛，她慢慢起身走向门边，望着远处一路狂奔而去的背影，她低声喃喃：“还真是个野人。”

　　约莫一柱香后，偌央和少年一同回到破庙。
　　斯鸳从偌央手中接过温热的包子，一边吃一边问：“你去哪儿了？”
　　“我把昨晚那个昏死过去的匪首送进官府了。”偌央淡然道。
　　“你进城了？那些官差没抓你？”斯鸳惊叫出声。
　　“没有，我将他连同罪状一道扔进府衙便走了。”偌央略一停顿，接着开口，“说来奇怪，昨日才发生过太守公子被挟持的大事，可盛阳城内却风平浪静，全无半点要戒严的意思。”
　　“兴许他们只是懒得出工罢了。”斯鸳不以为意。
　　偌央险些被她的答案逗乐，略一思忖，还是说出自己的疑虑：“有关王缙，我总觉得疑点重重。譬如他为何如此轻易地放过我们？又譬如那顶空轿……”
　　“那姓王的本就是无赖，你管他做什么。”斯鸳一想起他满脸坏笑的样子便来气。
　　见斯鸳忿忿不平，偌央便住了嘴，不再提起此事。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一直没有开口的少年忽然提问。
　　“继续北上，去朱江。”偌央沉声回应。
　　“朱江有什么？”听说可以离开这片破落地方，斯鸳一脸期待。
　　偌央故作神秘地小声道：“有你在追查的幕后黑手。”
　　斯鸳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气恼：“说明白。”
　　偌央微笑着解释：“我从那匪首口中问出一条线索，他们之前劫来的女子大多是被朱江一位姓苏的年轻公子买去的。”
　　“原来如此，那我们赶快去救她们！”斯鸳迫不及待，回头看向少年，“你会和我们一道去吧？”
　　少年双手抱胸，淡然道：“我说过会和你们一道，你无需再问。”
　　偌央提剑抱拳，对着少年露出微笑：“昨晚之事还未道谢，请少侠见谅。既然我们已是同路人，那日后还请多加关照。在下偌央，她是斯鸳。还不知少侠尊称？”
　　少年抱拳还礼，沉声道：“我叫敛苍，聚敛苍生的敛苍。”

　　盛阳城内太守府中，一身白衣的王缙独自坐在石桌前茗茶。
　　此时，一位银甲蓝袍的少年将军步入中庭，王缙立刻起身相迎。
　　“叔爵，一路远征辛苦了。”王缙招呼少年将军坐下。
　　少年将军淡然道：“为国效力，何谈辛苦。”
　　王缙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许：“听闻你此番大破叛军，真是少年英雄啊！”
　　谁知对方却以事不关己的口吻开口：“以多胜少，不足为喜。”
　　“你真是像极了你大哥啊！”王缙感慨着，而对方却眼神一黯，低头不语。
　　王缙自知失言，便转移话题：“你二哥交代的事我已办妥，你这趟可算白来了。”
　　“什么事？”对方却是一副茫然不知的表情。
　　“他没告诉你？”王缙奇道，“我以为是他让你来这督战的。”
　　少年将军低声说明来意：“我这次来盛阳是为了找阿绶。”
　　见他神情坦然，王缙确定他并不知情，却不免心下诧然。那个男人果然心思缜密！如此大计，竟连亲兄弟都未告知。看来，同他合作是正确的选择……
　　暗自叹息一番，王缙转而对少年将军笑道：“阿绶在别苑读书，你自己过去吧！”
　　闻听此言，少年将军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急忙起身告辞。

　　送走少年将军后，又见一位身披戎甲的壮汉来到王缙身边。
　　“公子，属下已查到那姓贺的下落，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即刻就去杀了他！”
　　王缙闻言眯起双眼，眸中寒光一闪即逝。沉默片刻，蓦地闭上眼轻笑出声：“算了，你们去了也是送死。何况，他早就死了。”
　　“死了？可他明明还在那……”壮汉话没说完，便被王缙抬手制止。见主子一脸疲累，他立即识相地躬身退下。
　　心若死了，活着也如行尸走肉。
　　王缙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蹙眉凝视着，默然无语……
　　良久之后，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浅笑，双手取下头上玉冠，接着将金簪插入发髻中。
　　无心之人，才不会伤心。
　　他抬头望向天边一片云朵，默默注视着它静静飘走。直到它完全消失不见，他才闭上眼兀自叹息：“素语，我只想让你的眼中时常映出我的倒影。可你却已闭上了眼……”

　　下午申时，偌央、斯鸳、敛苍三人来到朱江郊外一处山庄脚下。
　　“你确定那个姓苏的在里面？”斯鸳开口问偌央。
　　“方圆十里唯有这座山庄，应该没错。”偌央回道。
　　“上去问问便知。”敛苍不以为然，抬脚便走上石阶。
　　偌央和斯鸳互看一眼，点了点头，也跟着上山。
　　三人沿着石阶一路前行，石阶尽头便是一座庄园，只见门台匾额上书“沐春苑”。
　　敛苍脚步未歇，直直走到门前。斯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惊道：“你干嘛？”
　　“踹门。”敛苍回得干脆。
　　斯鸳不禁扶额，娇声叱道：“你这样打草惊蛇，劫匪会撕票的！”
　　敛苍缓缓放下已抬起的右脚，冷然道：“那你有捉蛇的办法？”
　　“打蛇打七寸。”斯鸳自信满满，“你不懂了吧？”
　　敛苍斜眼反问：“你知道七寸在哪吗？”
　　斯鸳一时语塞，悄悄回过头看向偌央，后者笑着指了指后颈。
　　“不知道！所以我要去瞧瞧。”斯鸳决定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先进去打探一下。”
　　“慢着！”偌央闻言立即上前阻止，“还不知里面的情形，应该我去。”
　　斯鸳态度坚决，出声反驳：“不行！你留在这里，别让他乱来。”
　　让我看着他，好让你乱来吗？偌央顿感无力，只得小声告诫：“你只能打探，不能打人。”
　　“知道啦！”斯鸳不耐烦地挥挥手，但瞥见他眼中的担忧后，立时低头，柔声开口，“我不会乱来的。”

　　离开大门，斯鸳沿着外墙绕到庄园后侧。
　　她静静站在高大的外墙下，一手抚上墙面，闭上眼倾听里面的声音。
　　高墙之内十分平静，并未听到想象中的哭喊声，只是偶有几声女子嘻笑声。
　　斯鸳自知她的听力不如偌央，可比起常人来绝对高出一筹！可眼下，她实在听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声音。
　　略一思忖，她决定“眼见为实”。只见她脚尖一点，轻巧地跃上高墙。
　　高墙内侧是片花园，里面栽满了各种花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棵大槐树，恰逢夏至开花时节，只见树上开满了如白雪如碎玉般瑰丽的槐花。
　　而槐树之下，一位年轻的公子正提笔在桌案上描绘着什么。在他前方是几位身姿婀娜的妙龄少女，正各自摆着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手中举着各色器皿，身子微颤、摇摇欲坠。
　　“公子你好了吗？奴家要挨不住啦！”一位少女幽怨的开口。
　　“再等片刻，就差一点了。”年轻公子专心地在纸上勾勒着。
　　“不行，要死啦！”话音未落，便有一位少女摔倒在地，险些将手中精致的陶壶砸碎。
　　“快起来站好，否则不给你吃晚饭！”他头也不抬地威胁着。
　　那少女无法，只得颤抖着双脚重新站好，再将陶壶牢牢抱入怀中。
　　年轻公子，有。落难少女，有。护院打手，无。
　　斯鸳锁定目标，提起朱颜剑娇喝一声：“幕后黑手，拿命来！”
　　说完，她纵身从高墙上飘然而下。
　　此时，恰巧一阵大风吹落满树槐花瓣，高墙之内皆是落花。
　　斯鸳为这些突如其来的细小花瓣感到困扰，随手抬起衣袖挡住口鼻。而在旁人看来，这情景竟像是一位含羞带怯的娇俏少女，正踏着半空中雪白的花瓣款款向地面走来一般。霎时，惊为天人！
　　斯鸳甫一落地，便拔剑指向年轻公子。
　　那几位少女见了她的架势，立即惊叫着躲到槐花树后。
　　她们不是该跑过来躲到我身后吗？斯鸳见她们的反应与自己所想的不同，内心颇为失落。
　　在斯鸳暗自纠结之时，那年轻公子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他放下画笔，缓缓走向斯鸳，毕恭毕敬地俯身作了一揖，开口却是一句令斯鸳哭笑不得的话：“仙女下凡，有何指教？”
　　斯鸳忍住笑意，故作冷漠地注视着他。细看之下才发现，眼前这人面如冠玉，眉目如画，身上那件蓝色锦衣上绣着几只仙鹤。若单看外表，他的确算是一位丰神俊朗、仪表不凡的男子。
　　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斯鸳忍不住勾唇嗤笑：“端的一副好皮囊。”
　　“仙女此话何意？”年轻公子不解，低声询问。
　　斯鸳并不回答，而是开口诘问：“我问你，你是否姓苏？”
　　见对方笑着点头，斯鸳又指着那些少女问他：“我再问你，她们是不是你买来的？”
　　对方仍是笑着点头。
　　“很好！既然你都承认了，那我也不必客气了。闭眼受死吧！”说着，斯鸳举起朱颜剑就要照他脑袋上劈下！
　　“仙女为何如此？”年轻公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斯鸳一剑劈空，登时怒气上涌，娇叱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知道跑？快给我站住！”
　　年轻公子只顾逃命，头也不敢回一下：“与其让仙女活劈了，小生宁愿不做男人！”
　　见对方是个文弱书生，斯鸳也不好用轻功，只凭脚力在他后面追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狂奔一个紧追，不知不觉竟从后门跑出，进了一片竹林。
　　刚跑进竹林没多久，那年轻公子便被绊倒，继而摔进一个泥坑中。
　　他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出泥坑，抬眼却见斯鸳已站在面前。
　　看着冰凉的剑刃指向自己眉心，年轻公子欲哭无泪。一番哀叹之后，他鼓足勇气向斯鸳提问：“看来小生是逃不掉了。可在临死前，小生尚有一事求教仙女――请问小生究竟哪里开罪仙女？非落得这般下场不可？”
　　“你还装傻？”斯鸳鄙夷地看着他，语气冰冷，“我从盛阳而来，那里的劫匪已经招供，说你从他们手中买了许多女子，显然你便是幕后黑手！”
　　年轻公子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大笑出声：“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那仙女可误会了！小生是在救人，不是在害人啊！”
　　“你在胡说什么？抢掳妇孺也敢称是救人？”斯鸳为他的厚颜无耻感到愤怒。
　　“小生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是劫匪！小生只是花钱买下她们，好让她们重获自由罢了！”对方已是满头大汗，焦虑不堪。
　　斯鸳冷冷道：“你以为这么说便能骗过我吗？”
　　对方急道：“生死攸关，小生怎敢欺骗仙女？若是仙女不信，回府一查问便知真假。”
　　斯鸳见他双目炯炯、态度诚恳，加之一口一个“仙女”的叫着……终究狠不下心，只得将剑慢慢放下，转而冷冽开口：“好，我们现在回去，若你骗我……”
　　年轻公子见她收剑，立即截口道：“小生立誓——若对仙女有半句虚言，便让我死无葬身之地！”